他的货柜车驶出领岗口岸,转入较为偏僻的地区,不久就看到前方有车阻路,一个女子躺在公路中央,一个浑身是血,另一个衣衫不整,疯妇般张开双手挥舞叫喊:“停车,救人,停车,救人!”
巨型的货柜车在公路上几乎无敌,他到底年轻,虽然听说过无数次这条路上会有千奇百怪的事情发生,但也不能见死不救,他缓缓驶停车子。
这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远处隐隐雷声。
女子扶向车窗,满嘴鲜血,衣不蔽体,全身颤抖。
躺在地上那个受了重伤只会呻吟,她们驾驶的小型房车撞得稀烂,滚在路边,车头正冒烟。
他触目惊心,马上取出手提电话打紧急号码,接着,他推开车门下车。
双脚才站到车下,他想向那个女子伸出援手,忽然之间,那个子女抹去嘴角鲜血,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笑,在这种时候笑?
他正觉不安,脑后卜一声被重物击中,一阵巨痛,眼前金星乱冒,倒卧地上。
失去知觉之前,他还来得及听到有人喊:“快!快!”
地上那个垂死女子一骨碌自地上爬起,这时,天上忽然电光霍霍,忽辣辣响起一个激雷。
因祸得福
他吐出一口气,接着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在医院的病床上。
蹲在他身边轻声哭泣的是母亲。
他握紧她的手。
看护走进来说:“王千岁,你终于醒来了,警方要向你问话。”
王千岁轻轻问:“我的手脚俱在?”
“你后脑缝了七针,头骨破裂,瘀血肿胀,医生已为你做过手术,可望全部复原,王千岁,你真是一个幸运的人。”
看护走进来说:“王。”
他母亲听见看护那样说,又开始饮泣。
他父亲早已辞世,母亲只得他一个孩子,这几天不眠不休,担足心事。
警务人员接着进来问话。
王千岁把他知道的全部讲出。
那刚健婀娜的女警官笑着说:“你思路清楚,脑袋肯定无事,不必担心。”
千岁也笑。
“你可记得那两个女子的容貌?”
“年轻、好身段、染金发、满脸血。”
“你当时丝毫没有怀疑之心?”
千岁无奈“道具、特技、演技都那么逼真。”
警官点头“很难怪你,有许多司机上当受骗。”
“我的货车呢?”
“整个货柜车架全被偷走,只剩一个车头。”
千岁整个人跳起来“什么?”
警官也惊叹“贼公计,状元才,你可知货柜里装的是什么?”
“烟与酒。”
“不错,但我们怀疑还有一些别的。”
他举起双手“与我无关。”
“我们明白。”
她站起来离去。
这时医生匆匆进来。
那也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脸若冰霜“你是王千岁?”
千岁点点头,呵,这许多女子担当要职。
“我要与病人单独讲话。”
病人母亲只得退出去。
医生病历,看牢王千岁“王先生,你染上一种因性接触引致的疾病,需要即时医治。”
千岁张大嘴,又合拢,头顶似被人淋了一盆冰水。
“你因祸得福,若不是重伤入院,性病蔓延,一样致命。”
不留痕迹
她的声音冷漠平静,把程度减至最低,但是王千岁吓得发抖。
爱滋病,他得了爱滋病!
医生瞪着他“这么怕,就应当采取安全措施,不,你真正幸运,不是爱滋,但亦不能掉以轻心,需按三期服葯,这病可以治愈。
王千岁像是在鬼门关上兜一转回来,满背脊冷汗。
“还有,你得即时与女伴联络,叫她们马上就医,迟者自误。”
王千岁低下头,这时他整个头颅羞惭发烫,一冷一热,浑身被汗湿透。
医生走出房间。
接着,亲友来探访他,王千岁十分羞惭,闭上双眼,佯装睡着,不去招呼。很快,他们也散去,病房静了下来,千岁看到一包包桔子,一包包起,大约百来枚。
一星期后,他出院了。
王千岁是夜更货柜司机。
他走一条又长又迂回的路。
这条路,同孙悟空当年跟随师父取西经的路一样,充满妖魔鬼怪,每次都叫他心惊胆战,全神贯注。
他一考到货车驾驶执照就走上这条路。
大伯开设一间小小车修厂,三叔是个著名富商邓树桑的私人司机,他自小不喜读书,七八岁时腿还不够长踩到油门,已经坐上司机位扭动驾驶盘,嘴巴呼呼作声。
十三四岁已开得一手好车。
成年后他在三叔介绍下去做私人司机,半夜去接太太,年轻寂寞的她喝醉酒,一直哭泣,他转过头,她伸出双臂搂住他,被管家看到,第二天便遭到解雇。
大伯于是说:“你去开货柜车吧,收入好,辛苦不妨。”
王千岁永远不会厌倦开车,黑暗的公路上,俗称猫眼的反光灯一闪一闪,许多已被撬起偷走,但仍然似不住朝他眨眼,劲风朝他面孔扑来,他觉得畅快,平日的屈辱仿佛得到申诉。
巨型货柜车在公路上是无敌霸王,社会身份卑微的王千岁一坐上驾驶位便自觉迅速升级。
那种快感难以形容。
痊愈后他在白昼驾驶车再往那条路驶去。
当日出事地点,一丝痕迹也不留,各类车子呼啸来回,再也猜不到,一个年轻司机几乎在此丧命。
他回家去。
大伯叫他去相见。
修车行叮叮当当,永远有人在敲打烧焊,化学品奇怪气味漫溢厂房,在学校实验室做一格冰都戴保护镜,在这个地方却肆意而为,反正从未发生过爆炸、火灾或泄漏毒气。
大伯放一张长凳在门口,叫千岁坐。
他笑笑说:“千岁你不赌不嫖不烟不酒,其实算是个好孩子,不是你爱女人,而是她们不放过你。”
千岁的堂兄金源笑着叫过来“换给我吧,死也情愿。”
科学怪人
“忠告过你多少次不得在公路上停车。”
千岁不出声。
大伯说:“去年初实施廿四小时通开后,经领岗口岸过境人次劲升四成,使该区成为跨境直通公路车及十四座位的肥猪肉,我买了部车子,你去走这个线吧。”
金源放下手上工夫,走过来,查看千岁头顶。
“唷,脑袋真的开了花,缝得像科学怪人。”
新出短发绕过疤痕杂乱生长,三分趣怪,七分可怖。
“说,那两个女子是否像蜘蛛精?”
他推兄弟肩膀。
这时,一辆红色小跑车驶近停下,簇新跑车左门撞凹,分明是抢先出大路,与人相碰。
车门打开,一个妙龄女子下车,大伯连忙上去招呼。金源轻轻说:“邓树桑的幼女,他们家车坏了总到这里修整。”
那女子穿白衬衫与窄脚牛仔裤,配一双血红色极细跟高跟鞋,整个人打扮得似时装书中模特儿,千岁别转头去,不去看她。
但是他觉得她在看他,且一直与修车行主人兜搭,不愿离去。
千岁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他本来光着上身,忍不住抓来一件破布衫套上。
他听到高跟鞋走近,连忙低下头,刚好看到那双妖异的漆皮红鞋儿。
她放下一张名片“有空找我。”她说。
然后鞋子咯咯咯走开。
终于大伯过来问:“为什么不讲话?”
千岁圈起拇指与食指,松开,弹向那张名片,卡片飞出去落在一桶硫酸里,吱一声,冒出轻烟。
千岁站起来“我回家去。”
“你有时间跟金源走走那条路。”
“明白。”
千岁除了驾车根本不想做别的事,他驾走一辆小房车,在公路上兜了好几个圈子才回家去。
家破旧但不狭小,真是不幸中大幸地,救火车够不上小路,宽敞老屋不能拆卸重建,自露台看出去,还剩一小片蔚蓝海洋风景,整年都有孩子在天台上放老式纸风筝,简直像上一个世纪风情。
母亲正在拖地,看见他,怪高兴,这样说:“有人要借我们屋子拍电影呢。”
“你答允没有?”
“我拒绝了,那多吵闹。”
“做得好。”
“千岁,我在想,你也该结婚了,你爸剩下些许积蓄,正好替你成家。”
岁走到露台上“人要有自知之明。”千岁微笑。
“没有女朋友?”
“一个也没有。千岁走到露台上。”
“我看蟠桃对你就有意思。”
“她们都是一个式样:开头温婉动人,有商有量,天天跑来叫伯母,走得近了,脸色渐变,事事要由她作主,等到结了婚,除出娘家,不认别人,那时,男人正式成为家奴。”
他母亲忍着笑“你都看穿了。”
千岁说:“只得我妈是例外。”
他握住母亲的手。
“我做了你最喜欢的鸡粥,来,喝一碗。”
“满肚子水。”
“路上吃得马虎,家里要吃好些。”
这时,有人敲门,一个少女探头进来“千岁哥在家吗?”身段凹凸分明的她捧着雪白兰及水果来看他。
千岁的母亲马上笑容满面开了门“进来进来。”
千岁又别转面孔门。
这一阵子他看见女人就害怕。
他站起来走到附近叫[欢快人]的小茶室去吃酱油牛排,那种盛在热铁板上捧出来吱吱发声冒烟通世界都没有的美食,配上大杯檀岛咖啡,其味无穷。
女侍应叫安娜,同他很熟,趁没有客人,坐在他隔壁桌子上抹糖瓶,有一句没一句问他话。
“寂寞吗”“晚上做些什么”、“看过那套叫心事终虚话的文艺片没有”
平时千岁总是含笑不语,这次他觉得无比烦腻。
饱餐一顿放下饭钱就走了。
他想到医生忠告,把车一直驶出去。
过了领岗口岸,一样土地一样风景,不知怎地,却有一种荒凉感觉,白天看出去,乡镇路口摆着[按摩]、[洗头]、[槟榔啤酒]的木牌广告破旧乏力,一点说服力也无,与晚上闪烁的霓虹灯大不相同。
他停下车来过了领岗口岸。
店门都半掩着,一个壮汉嘴角吊着香烟诧异地迎出“这么早?”他身边一条黄狗摇着尾巴。
千岁脸色凝重,他认得招牌:华美按摩。
他下车轻轻问:“小红在吗?”
“她们晚上十时才来。”
“我有急事找她”
“什么急事?”
千岁不笨,他笑说:“还钱。”
“我帮你转交钞票。”
“那没诚意。”
千岁数两百元给他。
“我去看看她可是在后边休息千岁数两百元给他。”
半晌,一个年轻女子推开玻璃门出来。
她穿着极短体育裤、小背心,露出青黄色干燥皮肤,白天看去,像极营养不良,同晚上化了妆完全不同相貌。
“你是小红?”
那女子点点头,伸出手去拿钞票。
“我是你人客。”
她一怔,耸耸肩,一点表情也没有。
“我有病,由你传染给我”
她一听就跳起来想反驳。
他按住她“我只怪自己,我不是来算帐,只是警告你,你得去看医生。”
她牵牵嘴角。
太阳光下的她头发枯燥,大黑眼圈,嘴角有明显脓疮,千岁不敢逼视。
她静下来,仍然一言不发。
“我把话说完了,再见。”
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他站起来上车。
只见一条路上都是因运而生的招牌:[中西]、[美人]、[温柔乡]、[仙凤池]
他记得去年秋天,他的货柜车驶过这里,只见师父与师兄们纷纷停住,笑着下车,撩起七彩塑胶珠帘,走进店里。
他正在观望,一个年轻女子捧着[华美]招牌走近,向他笑。
那招牌四周边有转动的红绿小灯炮,不住闪动,像圣诞节装饰,把女子面孔掩映得像个洋娃娃。
她穿着小背心短裤高跟拖鞋,肉质看上去光滑丰硕,只有十八九年纪,笑容可掬“我叫小红,你,先生,收你五百块。”
千岁听说过可以还价,但是不知怎地,开不了口。
“下车来呀。”
他推开门下车,就这么一次,兄弟吹起来牛来,也好有个话题。
他锁上车门,跟小红进店。
他照规矩先付过钱,小小板房里故意挂着一盏红灯泡,照得职业女子肤皮红粉绯绯,更加吸引。
那女子问:“有没有女朋友?”
他不答。
“为什么到这里来?”
他想了想,忽然这样说:“这条路,走了千百次,愈来愈彷徨,都不知道往哪里。”
谁知那女子轻轻说:“通往我这里。”
“几时可以停下来?”
“现在先休息一会,我帮你揉揉肩膀。”
“我是一个穷家子,又不爱读书,我没有前途。”
女子格格笑“你想太多了。”
他开了一瓶啤酒递给他。
他也觉得自己奇怪怎么会在那种时候说起那种话来。
那女子靠拢来。
那已是去年秋冬的事了。
他忽然觉得无比的寂寞荒凉,仍然撑着跑长途,时时唉声叹气,千岁认为那就是他未来的写照:一路上不住喝水诉苦想当年,吐完苦水又不忘告诉手足们,某村某屋里,有他新娶妻子,才廿三岁,明年初生养,是个男胎。
千岁觉得他们猥琐:什么都不懂,单擅繁殖,子又生子,孙又生孙。
没想到年轻的他更加丑恶。
医生同他解释过,这种病,医好之后,十多年后,仍然可在血液中验得出来,是个终身疮疤。
他叹口气。
回到家中,堂兄正等他。
“去了哪里,等你大半天。”
千岁说:“你又没有预约。”
堂兄推他的头“你是银行大班,见你还须预约。”
两兄弟结伴出门。
到了旺角,金源指给千岁看:“这里高峰期一晚有一百多部车子在任意设站,等候乘客。”
千岁见到车子停满几条街,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每条路上都有几个售票员,大专叫喊:“去领岗,还有六个空位,即刻开车!”
“单程三十元,来回五十元!”
金源笑说:“该处是重灾区,其实所有地铁站、火车站,都有站头。”
千岁看得发员“这是几时兴起的生意?”
“去年领岗实施廿四小时通关,政府对跨境载客车的配额放松,该行应运而生,兄弟,脑筋要转得快,否则饿死人。”
“啊都是为着三餐一宿。”
金源取笑他“我们人人只是为着两餐,千岁,只剩你有理想,你最伟大。”
千岁装作听不见“做得到生意吗?”
“你这句话真外行,有生意在先,才有人来投资,这是学校里老师说的:有求必供。”
啊,说到经济学理论上去了。
千岁抬起头,只见城市霓虹灯把天空照成诡异的暗红色,一颗星也看不见。
“这些车载客到哪里?”
“跨境去番禺、横山、宗山,但见领岗客多,全部去领岗,比驾长途车简单得多,已替你取得两地客运营业证。”
“多谢大伯,多谢源哥。”
“来,与你去吃甜粥。”
“我不嗜甜。”
“怪不得身段那么好,看我,一个水泡圈住腰围。”
“源嫂爱你不就得了。”
“她妈不喜欢我,说我是个粗人。”
千岁不服“那么,叫她女儿嫁白领文人,学士月薪七千,硕士一万二。"
“你太市侩。”
到底是粗人,两兄弟嘻哈大笑。
半响,金源问:“你为什么不喜读书?”
“我也不明,”千岁搔头“怕是没有兴趣,书上每个字都会跳舞,不知说些什么,为何要学三角几何,日常生活几时用到那些?又为什么学天文地理、历史社会?我可不关心人类是否从猿猴进化,抑或大气层如何形成。”
“粗人!”
两兄弟又笑得绝倒。
他们自幼合得来,好比新兄弟一般。
金源打电话叫女友出来,千岁先走一步。
回到家里,发觉母亲在看旧照相簿。
七彩照片有点褪色,有千岁第一天上小学时穿校服十分神气模样
“第一天上学就被同学取笑名字俗气,他们都叫国栋、家梁、伟民、文良、兴华。”
母亲笑着主翻过一页“千岁这名字才好呢。”
“谁要活上一千岁。”
千岁最喜与母亲抬扛,这样,寡母的日子容易过些。
“我如活上一百岁,看到曾孙出生,就够高兴的了。”
“他们又叫什么名字?”
“王家兴、王家旺、王家发、王家好、王家和、王家齐”
千岁怪叫起来。
母子笑成一团。
他们也有开心的时候,那晚千岁睡得很好,梦见父亲回来找他。
他心底知道父亲已经辞世,故此开心地问:“爸,什么事?”
“找你喝茶去。”
“我拿件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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