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儿,这是我帮你结的平安符,给你戴上。”
又到了就寝的尴尬时刻,曲柔坐在床上,正打算拉起床帐,石伯乐笑眯眯地定过来,两手扯着一条红丝线,上头串起五片绿叶子。
“又是叶子?”她笑着接过来,往颈子扎去。“上回你给的那片叶子,不知怎么不见了啊,我头发”
“我帮你。”石伯乐坐到床沿,帮她捧起垂散身后的长发。
“喔”曲柔脸蛋微热,手指轻缓地在颈后打结,眼睛看到那五片摇摆晃动的叶子,鼻子闻到近在咫尺的憨奶味,她竟感到有些迷醉。
唉!他爱玩,她也陪这个大婴儿玩耍罢了,不必认真的。
“柔儿,你那天怎么回来了?我以为你会多待几天。”
“我觉得”曲柔很快打好结,伸手轻抚叶片。“嗯,相公那天讲话怪怪的,好像有点孤单呃,如果我回家了,就没人陪你玩了。”
“我很习惯独处了,不过,有人做伴还真好,至少打雷就不怕了。”石伯乐轻轻地放下她的头发,顺手又抚了抚,摸了摸。
他还没长大吧?曲柔听出他语气里的寂寞。打雷的那晚,她最后还是没帮他盖被子,在那微凉的雨夜里,他是不是渴求着一丝丝的暖意呢?
她忽地心口一疼,放柔了声音道;“你管理这么庞大的家业,很多事情要伤脑筋,累了吧?”
“嘿!有柔儿帮我,我不累。”
“我能帮你就尽量帮。”望着那对欢欣无比的瞳眸,曲柔也笑了,双手拿起枕头拍了拍。“这么晚了,也该睡了咦!”
七八片叶子从枕头里面掉了出来,她心念一动,再掀起垫褥,果然床板也贴了十来片叶子。
“相公!”她好笑地抓着挂在脖子上的叶片道;“你到底在玩什么?院子里的树叶都被你摘光了。”
“柔儿,我要保护你,我不要让你受到伤害。”
“相公,你怎么老是胡言乱语?”曲柔很想笑,可是他的神情看起来十分认真,认真到她好想哭。
走到外头,他是个条理清晰、足智多谋的当家主子;面对她时,他却总像个傻呼呼的稚气小娃娃,这个石伯乐真是笨得很奇怪呀。
她问出放在心里很久的问题;“你带我回江汉城的那一天,山上突然下大雨,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好像听到你的叫声。”
“不知道耶!忘了。”他抓抓头发。
“你这些日子有看到一只白色的小狐狸吗?就是你山上看过的。”
“城里怎么会有狐狸?莫不是你将小狈看成狐狸了吧?”
“我不会看错的,那只小狐狸这么小”
曲柔才比出大小的手势,石伯乐便帮她放下床帐,笑眯眯地道;“好困,柔儿,我这几天老是作噩梦,吓死我了,我能睡你旁边吗?”
“吓”
“我睡这儿。”不待她回答,他便一屁股坐到床边地板,那儿早就摆好一个软垫,再抱住他最爱的大红绣凤凰枕头,放在屈起的膝盖上,将圆圆的头颅枕了下去,脸孔蹭了蹭,调整出他最满意的趴睡姿势。
“相公,”曲柔掀开床帐,脸颊红咚咚的。“你不要睡这里”
“不然你叫我睡哪儿?作噩梦很恐怖的耶,知道你在身边,我就不怕了。”石伯乐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圆圆的眼睛倒映着她羞红的颜色。
难不成还叫他睡床上?曲柔浑身燥热,又不忍那无助的娃娃脸,便俯身摸摸他的头发,将他当成一个孩子似地道;“好,那你睡这里。”
再转身拿下一条被子,密密地覆盖在他圆滚滚的身子上。
“地上冷,拿这被子包住身子,不要着凉了。”
“嘻嘻。”
他将被子拉得紧密些,身子侧靠在床沿,心满意足地闭起眼睛。
不一会儿,便听见他轻轻打着呼儿,曲柔愣愣地瞧着他稚气的睡颜,心知肚明,今夜叫她闻着身边的憨奶味,恐怕是难以入眠了。
瞧见桌上摇曳不定的烛火,她本想下床吹灭,但一来怕吵醒了熟睡的他,二来又担心他作噩梦醒来会害怕,也就任着蜡烛继续燃烧。
放下床帐,隔开了他;很晚了,她也该睡了
半夜三更,万籁俱静,石伯乐警戒地环顾房间四周。
三天了,他的“前身”没有回来过,可是大姐那边也没有任何消息。他丝毫不敢松懈,柔儿一入睡,假寐的他就睁开眼了。
他怎能睡得着!无论如何,他拚了命也要保护柔儿。
这已经不是最初怜悯她而救她的初衷了,也不是救人必须救到底的慈悲心肠,而是,他就是要柔儿好好的,无忧无惧,平安快乐,没有烦恼,时时展露她甜美的笑靥,柔柔地喊他一声相公
心脏咚地用力一跳,他不解地抚上胸口,闭起眼睛,细细体会为人的奇异心跳。噗通!噗通!当他想着柔儿时,噗通似乎会快一点点,同时在那极为短暂的心跳间隙里,心底会涌出一股温甜的滋味,令他圆圆的脸蛋不知不觉绽开一抹憨笑。
“贼狐狸!还给我!全部还给我!”
他霍然惊醒,那个阴恻恻又充满怨恨的石伯乐平空出现了。
“你竟然进得了我的结界”他惊讶极了,法力果真差成这样?
“哼!笨狐畜!凭你那一点功夫,根本抵不住我的怨念!”那个石伯乐语气激动,浑身血污抖得下血雨似地,大吼道;“这是我的家!我的房间!还有床上那个女人,她也是我的!”
“都不是。你往生了。”他回头望看平静的床帐,他在那儿又设了一个极为坚固的结界,柔儿安睡在里头,绝不会听到外头的异声。
“是你害死我的,贼小狐!你只救曲柔,不救我!”
“天命有时,你自己掉下山崖摔死,不能怪我。”
“哼,我就是怪你!也要怪曲柔,是她害我跌下去的!”
“奇怪了,如果不是你心生邪念,又怎会害得自己跌下去?快回去地府啦,你这辈子完了就完了,下辈子好好修,还是可以过好日子”
“好日子都让你过了,我不甘愿!我不甘愿!我不甘愿!”
随着那个石伯乐的鬼吼鬼叫,房间里所有的家具也震得格格作响。
“够了!我不许你打搅柔儿睡觉!”
“没本事的小狐狸,还想跟本少爷斗我非得将你打出原形不可!”
“石伯乐!”惊逃诏地的一声威严吼声传来。
“谁?”两个石伯乐同时转头。
“地府的黑脸判官来了。”胡灵灵一身火红,婀娜多姿地从墙壁走了出来,脸色却是臭得可以。“就剩你这只怨念鬼还没给抓回去。”
“我不回去!”那个石伯乐惊恐地倒退一步。
墙壁里随即走出拿着拘魂素的黑白无常,还有一个面色黝黑、神态威严的官服人物。
“石伯乐,你逃离地府,该当何罪?”黑脸判官喝道。
“凭什么他在人间享乐,我就得待在地府试凄每天逼我数元宝,数到手指都脱皮了!”那个石伯乐一脸不甘,嘶声吼叫。
“金银财宝,皆是你的幻象。你生前执念在此,死后依然放不下,人世富贵如影随形,就成了你的负担,这是你自找的,并非地府苦刑。”
“不懂!不懂!我不回去!”
“石伯乐,你执迷不悟,原本还不到投胎的时刻,你可知为何你忽然得以解脱前世的执念束缚?”
“不知道!不知道!我不要投胎!我要回来!”
“唉,果然光靠外力还是不行的,走到孟婆亭半路就让你逃走了。”黑脸判官摇头道;“这个助你解脱的外力,就是另一个石伯乐。”
“我”这个石伯乐诧异地指着自己,他什么都没做呀。
“是的,狐小弟,是你。”黑脸判官正色道;“这个还在世的石伯乐行善助人,累积福德,因为狐小弟不是人,也没有本命,所以所有的福泽阴德全归了你!石伯乐。”
“我才不要这只死狐狸帮我!我只要我的家产、我的女人!懊下地狱的是这只臭狐狸!贼狐狸!笨狐狸!”那个石伯乐依然不甘心地大吼。“你只想回来要钱”这个石伯乐被惹恼了,朝那只鬼喊道;“你有想过回来看看爹娘吗!他们那么疼我对啦,就是疼你入心肝了,而你就只想到钱钱钱!你有想到生你养你的爹娘吗!”
“爹娘又怎样?我死了他们也不难过!呜!我死得好不值得哇!”
“他们不难过吗?”黑脸判官沉道声;“石伯乐,你可知狐小弟不扮成你的话,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吗?”
他右手缓缓一挥,现出了一幅又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面。
曲柔被抓处死,石鉅象震怒报仇却落得心神失常,曲家家破人亡,石夫人伤心过度狂吃暴毙,杨西坡趁机卷走三千万两银子远走高飞,过去敢怒不敢言的生意往来商家纷纷落阱下石,石家家道中落,石鉅象生病饿死床上,破败的大门门板在寒风中吱喀吱喀摇晃
“石家完了”那个石伯乐看得双眼都直了,神色极为震惊。“我什么都没了全没了”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那不是你的!”这个石伯乐又是气冲冲地道;“你过了二十年的好日子,哪天不是吃好穿好?可这是凭你本事得来的吗!不是!是你爹爹爷爷曾祖高祖做缺德事赚来的!上一代的财富原本就是虚浮不实,你又继续捅破洞,我帮你看过未来了,就算你活着,也富不过十年!”
“你你凭什么跟我说道理”
“凭我也是石伯乐对不起啦,我真的不是故意占据你的身分。”这个石伯乐搔搔头,气势弱了些,回头望着文风不动的床帐。“我一定要保护柔儿,要是不变成你,她会被误会推你跌下山崖的。”
“不可能!不可能!如果我不死”那个石伯乐还是不愿意相信,嘶喊道;“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黑脸判官出声道;“很可惜,你从未为自己积德,所以还是注定二十岁死于非命。”
“如果我做好事了呢?命运是不是会改变?我是不是不会死”
“这是自然。”
“原来”有如醍醐灌顶,那个石伯乐神色一震,喃喃地道;“我不是好人是我坏了自己的命运”
“你懂了,很好。”黑脸判官转头示意,黑白无常立即拿了拘魂索套住那个石伯乐。
“可是呜呜,呜呜呜,我死得好惨!”那个石伯乐一跤坐倒,扯着拘魂索嚎啕大哭道;“我掉在深谷里,教狐狸啃光了我的肉也没人知道,更不会有人祭拜,就成了孤魂野鬼,呜呜呜”
“笨死鬼!糊涂鬼!”胡灵灵叉着腰,杏眼圆睁,插嘴道;“我警告你二十岁前别碰姑娘,你就要碰!现在知道后果了吧。”
“呜!原来玉姑仙子是只狐狸精啊!”那个石伯乐哭得更大声。
“好了,别哭了啦,狐狸精都是坏的吗?我早就将你的尸骨送回石家墓园,跟你爷爷奶奶睡在一起了。”
“呵?有人祭祀了?”那个石伯乐止了哭泣。
“一具臭皮囊罢了,这么念念不忘?你真是执着到笨死了!”胡灵灵早就受不了他们拖拖拉拉讲道理,无聊地剔着修长的指甲。
“兄弟,你不要难过了。”这个石伯乐蹲下来,很诚恳地拍拍那个石伯乐的肩膀。“我变作你只是权宜之计,等我安排好了,我就会走了。”
“不!你不能走!”那个石伯乐忽然抓住这个石伯乐的手。“娘她最不能受到刺激,一点点小事就会哭得惊逃诏地,千万千万不能让她知道我死了呜呜啊我毕竟已经死了!”
“你别哭,我会想办法让他们接受事实,你投胎路上好走。”
“不!我石家家大业大,却是一脉单传,如今我死了”那个石伯乐睁大一双哭红的眼睛。“你千万不能给我绝后啊。”
“可是我总得走,这样假冒你的身分说不过去,对不住你。”
“呜呜!你要帮我照顾爹娘,你要守住家业,你要为石家生儿子,你要做石伯乐,你就是石伯乐!你不答应我就不去投胎啊!”“赖皮鬼!”胡灵灵翻了白眼,而她身边的黑脸判官只是微笑。
“我”这个石伯乐左右为难,他何尝不想留下来陪柔儿?
“娘她还是每天吃上一碗乳鸽汤吗?”那个石伯乐含泪问道。
“不吃了。我给她改喝灵芝汤,一样可以皱纹不增,长寿养生。”
“拜托你继续让她喝灵芝汤了。”
“走了。”黑白无常一左一右抓住那个石伯乐,很难得地开口安慰道;“石伯乐,你仍懂得孝顺爹娘,心存善念,包你来世投到好人家。”
那个石伯乐好像已经接受事实,神情呆滞,再也不见暴戾之气,而是委靡不振,让黑白无常给带离了房间。
“黑哥哥,白哥哥,再见了,请快带走这个执念鬼吧。”胡灵灵千娇百媚地挥手道别,嗲声嗲气地道;“黑脸大哥,你也小心走,辛苦了。”
“狐大姐,多谢你一同帮忙抓鬼。”黑脸判官向她道谢,随之笑叹道;“你家小弟这回白忙一场了。”
“唉,这个笨蛋。”胡灵灵笑不出来了。
这个还在世的石伯乐不解地道;“我不忙啊,真正的石伯乐能了结这世的执念,好好回去投胎,我也很高兴。”
黑脸判官微笑道;“狐小弟,到目前为止你所做的一切,是纯粹善事也好,是营生赚钱也罢,连带牵动到数以万计人们的命运,所有福份全归给石伯乐了。”
“这好哇,误打误撞倒变好事了。”
“笨小弟!”胡灵灵气得伸出食指,用力戳他的额头。“你修的是仙道,你以为光吃果子吸收天地灵气就可以变神仙吗!你有机会就要静心练功修行、结善缘、做善事,累积自己的福份。结果呢,来这儿玩了几个月,福份给了人,道行也不增长,反而退步得更厉害!”
“以后有空再修就成了。现在柔儿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
“狐小弟也挺执着的,不过呢,诸法空相,执着和放开,就是一个转念罢了。”黑脸判官纵声大笑,马上消失于无形。
“瞧!让地府的哥哥们看笑话了!”胡灵灵还是恼得猛戳个不停。“我辛辛苦苦教你三百年,恨铁不成钢啊,偏生你不明事理又爱玩耍,我看你就回去姑儿山扑蝴蝶算了。”
“哈哈!大姐,饶了我吧。”石伯乐笑嘻嘻地绕着桌子跑,缩着头颅躲开那只指头,但圆滚滚的身躯实在碍事,干脆噗一声,变成了小白狐狸,一溜烟躲进桌子底下。
“你以为我抓不到你了吗!”胡灵灵蹲下身,轻而易举抓住那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将他倒提了起来,继续戳他的小狐头。“我这就提你回姑儿山,吊你三天三夜,教你吃个教训”
“不要!”
胡灵灵吓了一跳,松开了手,小狐狸也因那熟悉的声音而愣住,忘记跳下身子,碰一声,直挺挺地摔落地面。
姐弟俩同时望向声音来源,床帐已经掀开,曲柔坐在床上,双手紧紧地抱住大红绣花枕头,一双水眸泪光盈盈,身子还在微微颤抖。
“不要”曲柔很艰困地又吐出这两个宇。
不要什么?不要那个美丽女子欺负小狐狸?还是不要相信她所看到匪夷所思的号迫一切?
人?鬼?狐?判官?黑白无常?她到底看到了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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