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切过去。
下了车,狂劲的海风吹着,深沉的夜幕遮蔽了四周,和那次所见的碧蓝宛若两个不同的世界。
他看到她,站在堤防边,海风吹得她身上宽大的t恤狂猛摆动,雨丝漫天飞舞,她却恍若未觉,面对着海,瘦削的身子一动也不动。
“放晴”怕吓到她,他轻唤,声音立即被海风吹散。
他再走近了些,发现她站得离海好近,脚尖已越出堤防,仿佛只要一眨眼,她就会消失在这片深邃之中。
忆起她临走前的那声再见,他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看着晴朗的海天一色,能够让心情开朗,但这片像是要将人吸入的无边黑暗,看在眼里,又会有怎样的感受?让人无法反抗地沉沦?
“放晴,是我。”他小心翼翼地唤道,雨丝打上了脸,他连眼也不敢眨。
她震动了下,却没回头,垂放的手握得死紧,透露出她的心情。
“下雨了,我们回去好不好?”他站到她的身旁,轻声诱哄。他不敢伸手拉她,怕轻举妄动反而坏事。
她依然面海站立,空洞大眼映着海天的暗沈,纵横脸上的,分不清是雨是泪。
“放晴”
须臾,她缓缓笑了,那抹笑,刺痛他的心。
“我能回去哪里?我没有地方可以去”唇角撑不住心里的苦,她狠狠咬唇,不住轻颤。
“你有我,我会陪你。”他试着朝她更接近一些。“长假,记得吗?你对我说过的,长假会结束。”
“骗人!骗人”她倏地捣耳,激动大喊。“那是他们为了丢下我所说的谎话!什么放晴?什么长假?不会结束的,长假根本永远都不会结束!”
蒋君南心里沉痛不已,是他的气话,击毁了她一直要自己坚强的信念。
他自后环住她,她冰冷颤抖的身子让他好心疼。“会结束的,我的长假已经结束了,告诉我,让我帮你,别把自己困在里头。”
他的话让她痛哭失声,她不停摇头,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痛苦。
“不行”她脱离不了,怎能把他也牵扯进去?“我不能害了你”见她没有抵抗,蒋君南将她的重量整个揽进怀里,带离边缘,他好怕她一个失衡,被风卷进了海里。
“相信我,好吗?”他在她耳畔低喃,用身子为她挡去风雨。“我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你,但你必须给我机会,你陪着我度过长假,别将我排拒在你的长假之外。”
他坚定温暖的嗓音,给了她力量。不行,她必须自己面对。姑丈他们有多贪得无餍,她再清楚不过,要是牵扯上他,她只会害他陷入泥沼无法脱身。
“别担心,我没事,只是一时心情不好而已。”李放晴试着推开他的怀抱,强迫自己坚强。“没事了。”
“不要这样对我!”他却将她拥得更紧,放声大吼。“难道你也像他们一样,对我完全没有信心?他们不把我放在眼里,连你也要将我视若无物?”
“我没有”她惊慌失措地解释,怕极他误会,陷入低潮。
“那就告诉我,别把我推拒在外。”他望进她的眼里。为了逼她,他不得不用此下策。“你必须给我自信。”
在他的眼中,她看到了脆弱的自己,再无所遁形。强忍的情绪一涌而上,她埋首他的胸前大哭。
他轻抚她的发,用稳定的环持诉说着他的情感。即使全身上下都已湿透,两颗熨贴的心,却温暖地包围着彼此。
“我们回家。”将她抱起,他大踏步地走向车子,离开这片黑暗。
嗡嗡的吹风机声在耳边回响,穿着浴袍的李放晴坐在床沿,闭着眼,感受他的掌指在她发际拨弄。
她的泪,止不了,像积郁多年的情绪全然爆发,她完全无法控制,一路上不停地哭,一直哭。
他没有阻止,也没有安慰,默默地为她放了热水,除去她身上湿冷的衣服,将她抱入浴白内,让她倚坐着,大掌托着她的后脑,轻柔地为她洗着头发。
他的温柔就像氤氲的热气,紧紧环绕着她,无所不在。
将她的头发吹干,蒋君南快速淋浴,当他定出浴室时,看到她坐在床沿轻轻抽噎,昏黄的灯在她周围洒落光晕,更衬出她的无助脆弱。
刚刚为她除去衣物,看着她全裸的躯体,引起的不是欲望,而是满满的心疼及怒火。她的脖子被勒得红了,身上布着大小不一的瘀青,她是经历了什么样的挣扎才逃出魔掌?那人竟狠得下心这样对她!
蒋君南握拳,将怒气敛下,放轻动作上床,自后将她揽进怀中,用体温暖和着她。现在的他只想将她紧紧地揉入身体里,不让她受到任何的伤害。
他的呼息拂着颈侧,他的心跳熨贴着背,李放晴闭着眼,一心一意地感受着他。
“我爸妈在我七岁时车祸过世。”直到在他身上获得了足够的勇气,她才轻轻开口。“我姑姑和姑丈收留了我,成了我的监护人。”
蒋君南没有追问,任她慢慢地说,只是将她拥得更紧。
“他们对我很不好”第一次真正面对这些被深埋于心的不堪,她不禁哽咽。“姑丈喝了酒、心情不好,就会打我出气,姑姑要我做家事,还要我去打工赚钱,她说收养我花了他们太多钱。我做过很多事,卖花、洗碗、工厂女工,帮忙卖菜,只要有人肯用我,我就去做,有些人故意欺负我年纪小,到了发薪水前,说警察要来捉非法雇用童工,叫我不用再去,薪水就这样赖掉。”
满腔的怒焰只能强忍,蒋君南紧紧抿唇,不让她察觉。那对王八蛋夫妻竟狠得下心这么虐待一个小女孩?难怪她懂得察言观色,难怪她什么都会做,环境逼得她成长,逼她必须改变自己才能生存!
“不过,也是有好人的,他们知道钱会被我姑姑拿走,也知道我都吃不饱,常常会买一些东西给我吃。”忆起温暖的人情,她的表情浮现淡淡的笑容。“我只有念到国中,而且都是因为缺课太多了,学校找上门,他们才肯让我去上课,久而久之,老师也懒得管了,直到毕业。其实,不管是上学或是工作,我都无所谓,只要不用待在那个家,工作再怎么累我都愿意。”
他执起她的手,粗糙的触感无声诉说她的过往。蒋君南痛苦闭眼,她所经历的一切狠狠地刻划在他的心版上。
“是他吗?对你下手?”轻轻抚过她泛红的颈际,他恨那对贪婪冷血的夫妻,恨自己没有及早发现,救她脱离苦海。
知道他说的是今晚的事,她震了下,娇小的肩头微微颤抖,而后轻轻点头。
“我会要他付出代价的。”想到他对她做的一切,嗜杀的因子就开始狂猛地在血液里奔腾。
“我差点打死他”忆起那时以为失手杀人的恐惧,她的手变得冰冷。“我用酒瓶砸他的头,我以为他被我打死了”
“不会的,祸害遗千年,他死不了。”将她的手敛入掌中,蒋君南安慰她。“他必须活着,等着我要他尝的苦头,我会用尽所有的方式将他告进牢里!”
闻言,李放晴回头,带着惊慌的大眼祈求地看着他。“不要,就这么算了好不好?以后我会小心,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事情一日一闹大,就什么都瞒不住了
“你还想回去?”他下可置信地怒道。“你以为我会让你回去那个家吗?我并不是只要听你诉苦,我要做的是保护你的一切!”
她就怕会这样,他帮不了她,反而会被她拖累她咬唇,只能不停摇头。
“为什么不离开?”无计可施的挫败感让他很想放声咆哮。“你还瞒着我什么事?别闷着不说,让我为你分担好吗?我求你”靠着她的肩头,他沉痛低喃。
他受伤的语调刺痛她的心,李放晴热泪盈眶,挣扎不已。她说得够多了,其他的,他也无能为力,让他知道,只会白白增添他的烦恼而已。
她伸手拥住他。
“抱紧我。”她只想贪婪地留住这一刻,成为支持她撑下去的力量。
蒋君南收紧环抱,用力地、坚定地,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埋首他的肩窝,深深汲取他的气息。这就够了,让她怀抱希望,让她知道长假会过去就够了。
“我不是故意瞒你。”她抬头看他,伸手抚着他紧锁的眉心。“我真的喜欢你,别因为我让你不开心。”
明白她什么都不会说,蒋君南长叹口气。虽然她有着柔弱的外表,然而,她的坚毅却是任何事物都难以撼动的。
今天,她受了太多苦,他不能再逼她。
“把我放在心里,好吗?”他握住她的手。“放在第一位,遇到事情,别忘记有我,好吗?”
“嗯。”李放晴点头,犹豫了下,才又开口:“对不起,你今天心情不好,我还让你这么烦。”
听到这句话,蒋君南的脸刷地沉了下来。
“你要是再让我听到对不起这三个字,我就”看着她,恶狠的威胁实在说不出口,他只好一把将她揽进怀中。“别跟我说对不起,该道歉的人应该是我才对,我乱发脾气。”
“你还好吗?”她抬头看他。
“不好,但我已经想通了。”她的关心让他的心头一阵温暖。“或许这次没有得奖,是上天给我的解脱,从今以后,我只要做我自己,他们的事,再与我无关。”
虽是狠狠一击,却让他完全清醒。一直以来,父亲只是个虚幻的名词,不曾在他的生长过程中伫足过,他又何苦为他影响了自己?
“真的?”她担虑地看着他。“没骗我?”
“嗯,我妈早就跟我说过了,我却到现在才想通。”
“你跟她说今晚的事了吗?”这还是他第一次跟她提到母亲的事。
“她一直在天上看着呢。”望见她不解的表情,蒋君南低笑。“她在六年前去世了,那时我才刚写了第一本剧本。她一直劝我要放开,我听不进去,结果绕了这么大一圈,才发现,原来放不放开,只是在一念之间。”
他真的释镶了李放晴哽咽,激动地抱住他。“嗯”“但若不是经历了这些,我也不会跑到宜兰,更不会遇到你。”或许,这种事是没办法拿来比较的,但得知她的经历,他才发觉在母爱中成长的自己,已幸福太多太多。“你想你爸妈吗?”
靠在他肩膀的螓首,轻轻点了下。“我怨过他们,气他们为什么要丢下我,但只要想到我妈妈把我抱在怀中解释长假的意思,还有我爸爸笑着说要我永远放晴,我就告诉自己,要开心,别辜负他们的期望。”
轻喃的嗓音带着淡淡的哀愁,蒋君南在她额际印上一吻,想将她的烦恼全数抹去。“让我陪你,或许我不是万能的,我也有弱点,但我会竭尽所能,去换取你真实的笑容。”
李放晴闭眼,感觉眼睛开始湿濡。她就怕他会这么做,但又矛盾地期盼,可以被他所拯救。但,那是不可能的她紧紧咬唇,依偎在他怀里,好希望明天永远不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