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离开的同时,一朵不知名的野花从她的衣角滑到地上,却被他偷偷地用脚踩住。而她,全然不觉。
两人回到村舍,那对老夫妇见燕蕴诗双眼红肿的模样,竟以为宋襄欺负了她,搞得燕蕴诗又羞又气。用过晚饭后,老两口早早地便关门熄灯,以免打搅了他俩。燕蕴诗回到宿处,宋襄却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他起身坐到窗前,从怀里掏出那朵野花,借着月色看了又看。
正在沉思,窗外传来轻响。他蓦然一惊,赶紧将野花藏回怀里,大声道:“谁?”
“我”燕蕴诗站在窗下尴尬地道“我睡不着觉,想出来看看月色,想不到惊搅了你。”
宋襄听到她的声音,松了口气,道:“我也是。”然后推开窗户,从窗中跃出,待见到她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道“今晚月亮真好!”燕蕴诗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道:“既然如此,我们出去走走?”
“去哪里?还去那林中?”他忽然暧昧地一笑。
燕蕴诗本想发怒,但忽然又忍住,转身沿他们来时那条山路走去。宋襄随即跟上,没多久两人就走到了来路上那条清溪旁。
她在溪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探头望向溪中,除了溪水中的月映什么也见不到。宋襄见状道:“你是不是有话想问我?”
“我想知道关于他的事。”这是她第一次直接向宋襄询问柳江南的事,以往她不是不想问,只是有些不敢,可是现在,她觉得不能不问。
她捏了捏左腕,腕上的伤痛得让她拧眉,那伤痕正是他欺凌她的罪证。怎么能说那是一个梦呢!
“当然,还有你和他之间的事。”她又道。
叹了口气,宋襄道:“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告诉你。我已经告诉你了,他是我的二哥。”他沉吟了会“这样吧。你还想知道什么,你问我答。”
“你告诉我他还活着?”她不确定地问。
宋襄一惊,心念急转,答道:“谁知道,我乱猜的!”
“不对,你明明涸葡定地说他还活着。”她道“他为什么要装死,为什么?”
“是啊,他为什么要装死?或者他真的是死了!”他嘿嘿干笑道。但见骗不了燕蕴诗,他沉吟一阵,只好道“你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好。”她点点头。她知道他将要说的事,是与他有关的事。
宋襄静静地坐到她身旁,看着她。卸下防御的她,恬淡清丽,月华给她的脸笼上了一层淡薄的光晕,平添了几分妩媚。她的美丽是那种如菊的雅治,没有第一眼的惊艳,却能令人心生向往,长久地征服人心。他暗忖:难怪他连江南第一美人都下得了杀手,却对她念念不忘。
他的眼神与他如此神似,她不禁打了个冷颤,别过头道:“你不是要说故事吗?”
他缓过神来,道:“好,我这就告诉你。”
转头望向水中的月影,宋襄缓缓地道:“这个故事和你以往听到的故事差不多。二十多年前,王朝京师有一个刘姓秀才靠岳家的势力做了大官,但是他的正房一直不能替他生子,请了很多郎中都没有如愿。因为畏惧老婆娘家的势力,他不敢纳妾。于是在外买了一间房,偷偷地养了一个小妾,那小妾第二年就为姓刘的生了一对双胞胎。姓刘的自然十分高兴。隔天就往小妾的住处跑,却一时之间想不到办法把自己的儿子接回家里。但是此事很快就被他的正室知道了,正室寻到小妾的住处大吵一场,并且将双胞胎中的一个摔死。而姓刘的却因惧怕老婆,不但不敢替小妾撑腰讨回公道,反要与小妾断了来往。直到数年后,姓刘的又升了官,正室仍然无所出,小妾买通一算命人哄骗姓刘的,说那正室将是使刘家绝后的灾星。终于令他一狠心将正室毒死。”
“啊?这个妇人好歹毒!”燕蕴诗此话方一出口,即知失言。她已猜测到这个女人必定与宋柳二人有莫大的关联。
“姓刘的将小妾与剩下的那个儿子一齐接入刘府,那女人数年来忍气吞声好不容易盼到今日,以为从此荣华不尽,谁料不出两个月,他就借口那女人不贞将她赶出刘府只留下儿子。那女人机关算尽,到头来却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气疯了,干脆在外面做起婊子。”
显然是说到激动处,宋襄据紧了拳头,继续道:“可她并不知道,她被赶出刘府的时候已经有了身孕。”
“后来,她搭上了朝中一个姓宋的武官,谎称那孩子是那武官的。于是做起了武官的小姨太,随他搬到了很远的地方,也就把以前的事暂时忘记了。”
“这”燕蕴诗脸色一变,他说的这个女人,难道正是他的母亲?那姓刘的
“十五年后,那个武官升迁,从边垂回到京师,因为职务的关系必须巴结刘侍郎。那一日,她家设宴请刘侍郎时,才发现这人便是当年那个抛弃她的人。那姓刘的带着他的儿子来赴宴,却见到了这个女人,本来是有些惊讶,但是并不感觉害怕,反而在宴席间对她冷言冷语。那女人受不了了,她忽然看到自己的孩子,然后想到了一个更疯狂的报复办法。”
“什么办法?”燕蕴诗道_
“有一天,她托人捎信给刘侍郎,说有重要的事要对他讲。刘侍郎本来不想理会,但又疑心她拿住他什么把柄,便去了,可是他不知道他在去宋府的前一个时辰,有人偷偷地将他儿子拐到了宋府”
“那后来呢?”燕蕴诗见他说到此处忽然打住,忍不住又问。
宋襄却从靴中摸出那柄短剑,轻轻用手指抚摩,冷笑道:“这把剑,原是她暗藏在枕头底下准备等刘钧赶来时,刺杀他用的。她和柳江南的‘奸情’被刘钧撞破发生抓扯的时候,我悄悄从枕头底下把剑抽了出来,掉到地上。最后柳江南就用这剑结果了她的性命!”
听到这里,燕蕴诗才悄然大悟。原来他母亲是利用与柳江南乱伦的方式来报复刘钧,不过自己最后却被儿子杀死了。
他从小在异域长大,对中原的人礼教根本不以为然。这种骇人听闻的家丑若换作别人怕是打死了也不肯对人说,但是他却可以轻轻松松地吐了出来。只是他这时越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反而越让人心生怜悯。
燕蕴诗虽然自小苞着母亲流浪,常常食不果腹,但那毕竟只是身体上的折磨。即使时常受到欺凌,也不过是毒打臭骂,实难想象柳宋二人的遭遇。听到这样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不禁对柳江南和宋襄兄弟心生同情。但仍旧问道:“然后呢?”
宋襄道:“那女人死后,姓刘的因为出了这件糗事,拒绝承认这个儿子,于是令他改姓,所以他随那死去的女人姓柳。而我,也因身世暴露被那个武官赶了出来,送给了一个游方道士。后来我随道士到了食月,那道士谎称我身上有神秘的力量,是祥瑞的福星。我们到处行骗,结果居然有人把我推荐给了食月国王。食月国王最后虽然知道了真相,却收养了我,待我很不错,又把我送到现在的师傅那里学艺。”
“难怪。”燕蕴诗想了想,忽道“他为了重新博得父亲的欢心,所以甘愿与父亲一起为恶,从情理上来说,我能接受,可是他为何一定要杀死吴湘儿?那琴中真有什么秘密,吴湘儿就算知道了也是口说无凭,谁会信她?”
“你果然并不了解他!”宋襄叹道“我被那道士带走后,刘钧并没有赶走他,只是把他迁居别处,他一样衣食无缺。所以他有机会千方百计地找到我的下落,他每年差人给我送信,诉说对我这个弟弟的思念、诉说他因为那女人的事情所遭受的痛苦。一开始,我也真的很同情他,也很喜欢他这个哥哥。和他一起出生的婴儿被刘钧的原配摔死了,但我们心里都认为他活着,所以我只叫二哥。我想那件事,本来并不是二哥的错,他是被陷害的,可是想不到他”说到这里他的脸部几乎因痛苦而痉挛。
“他到底想怎样?”燕蕴诗忐忑地问道。
“很多年前,我曾托人把一只会说话的彩翼鹦鹉送给了他。这件事就要从这只鸟说起。”
“哦?就是我上次在阮宅中见过一次的那只鸟吗?”她大感奇怪。
宋襄点头道:“它叫‘飞音’。如果不是这只鸟,我一定会认他是我的好二哥。”
“有一次,我奉师命到中原办事,顺便探望一个朋友。为了给他一个惊喜,事先我没有告诉他。在京郊我见到飞音,很是高兴,便放下手中的东西去托住它,它见到我后似乎很兴奋,扑扇着翅膀唤我,要把我带去一个地方。
“咦,这鸟儿倒挺可爱的。”燕蕴诗道。_
宋襄看了她一眼,随即又道:“我跟飞音翻过河岸边的一个山丘,就见到他在一个凉亭里坐着喝茶,我很高兴,正想上前招呼他。忽然见到他背后倒下一个浑身浴血的女子,那女子竟然是我朋友的妻子。”
他的指节因愤怒而捏得格格作响,不理燕蕴诗惊讶的目光,咬牙道:“我这朋友虽然和我相交不深,但感情却不浅。他是一个摆凉茶摊的小贩,那天柳江南恰好路过这茶摊,我朋友的妻子在倒茶叶渣的时候不小心泼到他的衣服上,他居然趁四下无人,下手杀了他们!”
“怎么可以这样’!”听到此处,燕蕴诗也不禁愤愤然“他怎么可以因为一件小事就下杀手?”
“他不单这样做了,最可恨的是他见到我时,还得意洋洋地把整件事告诉了我。他对我说:‘我最看不惯这些低贱的人,她居然拿茶叶渣泼我。她是什么身份?杀了他们都觉得他们的血脏!’”
“低贱!”她黯然神伤“他瞧不起低贱的人吗?”
“所有的女人对他来说都是低贱的人!”宋襄眼神忽闪了一下,道“他不单要杀掉每一个他看不顺眼的女人,甚至任何美的事物他都想破坏掉它。”
忽然觉得有根刺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心窝,她终于明白柳江南为什么会对吴湘儿下杀手,也明白了他对她如此“另眼相待”根本不是因为他有多么爱她,只是他无法忍受一个“低贱”的女人对他的拒绝。
她笑,笑自己的愚蠢,居然一心念着这样一个魔鬼似的人。
她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溪水立即浸到她的鞋中,虽然是夏天,仍感觉有些凉。
见她忽然一言不发,向着水中走去。宋襄呆了呆,道:“喂你不是想”不过见她只是停在溪边,静静地望着哗哗流淌的清流,终于忍住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想什么?难道我会想去死?”她深吸了一口气,哈哈笑了起来。虽然听完了这样一个故事,心里觉得堵得难受,可是毕竟解开了她心上的一个结。
宋襄没有告诉她,为什么柳江南会装死,不过她猜想他必然也不知道。但她脑葡定地知道一件事了,那就是柳江南不爱她,他也不值得她去爱。
她摸了摸腕上的伤,然后从怀中取出那幅绢帕。借着月色,可以清楚地看到画上那女子淡扫蛾眉,皓齿明目。他把她画得那么漂亮,已经漂亮得有些不太真实了。
泪眼模糊间,一阵清风吹来,手中的绢帕随风飘落到水面上
“喂,你怎么把它扔了?”宋襄大惊道。“这不是”
“天意、天意”她不是要扔了那幅画,只是此刻拿画的手本已不堪重负,偏又被一阵轻风掠了去。想要拾起,却发现已经没有那个必要。叹了口气,看着它顺水越飘越远,她毅然转身走向来时的路。
宋襄怔了一下,不过片刻忽然朗声大笑。
燕蕴诗吃惊地停下来转身问道:“你笑什么?”
宋襄得意地答道:“原来你对他的爱意竟比这溪水还要浅。原来你这么相信我,我说什么你都信!”
这是什么话?她柳眉一蹙道:“难道你说的都是假的?”
宋襄又是一阵大笑,忽然神神秘秘地对她道:“天晚了,少爷我要去睡觉。你喜欢的话,下次再聊吧。”说完向来路奔去。
“又来了!神经!”她暗骂一句,也跟回去。完全没有意识到,此时此刻,如果她能对宋襄再稍假辞色,那么要拿到那封“信”根本是易如反掌的事。
溪流的下方数十米,一个人从暗处闪身出来,跳到溪中捞起那幅已不成形的丹青,心痛地看着它,默默地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