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自幼长大的眷村,依然是她无法踏进的区域。幸好两地相隔有些距离,她的生活范围也不大,在父母的隐瞒下,村里的人至今还以为她在国外留学,完全不晓得这件事。
“你呀,就算有困难也都自己撑着,怎能不担心?”姜母叹气,突然慌张低道:“你爸来了,不说了”
“你干啥躲在厨房偷偷摸摸讲电话?”中气十足的嗓音,让平常的一句问话也像在训斥整旅的军队。即使已退伍五年多,将军的架势依然十足,透过电话也可明显感受。
“我跟杨太太她们约摸八圈的事,你只会咒我输,当然不想让你知道啦!”
“哪里是咒你?你本来就牌技不好,老是输,还爱玩”
突然声音没了,原来是母亲切断了电话。姜青天拿着手机,舍不得放下。她已经好久好久没和爸说过话,那声音,让她好怀念。
“妈咪,”小煊的叫唤拉回她的心神。“今天外公有来哦,不过他说不能说。”手机那头的声音,大到他在旁边都听得见。
闻言,姜青天一顿,心里五味杂陈,有感动,更多的是内疚。父亲一直不肯原谅她,她可以理解的,她让他太失望了,但在那强硬的姿态下,他还是默默地关心她。
他明知妈会塞钱给她,却当作没看到,任由母亲大刺刺地藏着私房钱;他还会跑到小煊的幼稚园,隔着围墙跟他说话,可疑的行径还引起幼稚园老师的注意。
当园方对她提出警告,调出监视器的录影带观看时,那自小看大的熟悉身影,让她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她跟老师们说明父亲的身分,希望他们能视而不见,这是唯一能让小煊接受外公疼爱的方式。
“外公给你什么?”现在,父亲三天两头就会跑到幼稚园一趟,她知道宠小煊的父亲不可能会空手去。
“车轮饼。”妈咪说不能乱吃点心的。姜煊心虚地吐吐舌。
“外公给的没关系。”她微笑说道。
姜煊这才放心,兴奋地报告:“有奶油和河诠的,好好吃哦!下次我请外公多买一些给妈咪吃。”他本来想偷藏带回来给妈咪,但外公一直看着他,他只好全部吃掉。
“不能跟外公说妈咪知道他去找你的事哦。”她叮咛,怕父亲就这么不来了。
“哦。”外婆和阿姨都说外公在生妈咪的气,但他好爱妈咪,也喜欢外公,他好希望外公别再生气,可以和他跟妈咪一起出去玩。
听出他的失望,姜青天在他脸颊亲了下。“等妈妈工作比较不忙了,再带你去儿童乐园。”小小年纪的他太贴心了,贴心到让她心疼。
“嗯!”姜煊开心点头,央求道:“妈咪,我想看爸比的照片。”
“先把手擦干净。”她用纸巾帮他把手拭净,才抱他走到床沿坐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那张照片。背景中的他,脸小得只看得出隐约的五官轮廓,却是她唯一可以让小煊看到他的一张照片。
姜煊小心地接过,看得目不转睛。“爸比很帅,对不对?”他崇拜地低叹。
“嗯,跟你一样帅。”姜青天轻轻帮他将额发拨开。
血缘很奇妙,即使四分之三的东方血统赢了一切,小煊有着黑发、黑眼,再平常不过的可爱小孩,但那张俊帅的小脸却像极了他,和那次匆匆一瞥相片中的年幼温洛,几乎一模一样。
还好小煊没有蓝眼珠,不然她的谎就很难圆了。知道她未婚生子的,只有应征她进克绍的人事主管她大学教授的好友,已在去年退休。现在同事眼中的她,有一个六岁的儿子,有个工作比她还忙的老公,忙到同事常常会为她抱不平,要她看紧点,免得老公藉机偷吃。
“好可惜,爸比不会回来了。”姜煊专注地看着,喃喃低道。
爸比和妈咪在七年前相爱,你就是在那时候来到妈咪肚子里的,后来爸比有事,必须回英国去,没办法再回来了。她不想隐瞒不谈,也不想用任何的理由来抹消过往,他们爱过,这段爱,让她拥有了小煊,她可以说得理直气壮。
她没骗过小煊,从小,她就让他清楚知道,他只有妈咪,爸比不可能会回来。她不知道小煊懂了多少,他会跟她谈论爸比,会常常要求看照片,但他从不曾吵着要爸比。
这对一个渴望父爱的六岁孩子而言,是多难做到的一件事?
“你有妈咪,妈咪好爱你。”她只能给他这样的承诺。姜青天紧紧抱住他。
“小煊也爱妈咪。”姜煊回抱她。“等我长大以后赚了钱,我再带妈咪去英国玩。”
英国是小煊最爱的国家,大笨钟、大英博物馆、爱丁堡这些著名的观光胜地,他全都记住了,即使小煊没说,她也知道原因为何。
英国她和英国也真是有缘,等温斯顿财团接手,她也等于是任职外商。曾想过,这个财团是否和他有关,但随即被她自己反驳了。
世界没那么小的,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都是无济于事,要怎么赶紧把工作忙完,多点时间陪小煊,才是值得她费心的。
她衷心祈祷,希望学校的财务危机和经营状况都能改善,她不想还要重找工作,重新营造她已婚的假象。
克绍行政大楼的七楼,是校长及各董监事的办公室,一出电梯,先是雄伟壮观的名家山水画映入眼帘,然后是高级柔软的地毯沿着走廊铺设而去。
走廊尽头,是间占地宽广的办公室,门上挂的崭新名牌闪闪发亮,上头写着“理事长室”
此时,透过厚厚的雕花门板,难掩的哀嚎仍从底下的门缝传了出来
“还有会要开?”金发碧眼的帅哥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纯正的英国口音和那抱头趴在桌面的孩子气动作,形成可笑的对比。“我已经开了数不清的会了!合约不是签好了吗?都买下来了嘛,休息一下好不好?”
“好,”另一名男子扬笑,斜倚窗台的姿态从容优雅。“如果你希望我把这些话转述给祖母。”
“洛恩,你敢?”金发男子抬头,气愤地瞪住他。“你是来当我助手,不是来监视我的!”
“是吗?”洛恩温靳顿不置可否地耸肩一笑,笑意却未达他的蓝眸。“我记得,家族里一向对我的血统都很不以为然,可能还不够格当你的助手,我的功用应该和跨海监视器没什么两样。”
艾文温斯顿气得咬牙。他知道洛恩这小子是在暗讽他这个堂哥无能,怨恨做什么倒什么的他还能当上理事长,而他洛恩却只捞到一个小小的董事!
“你在公报私仇!”艾文握拳咆哮。在英国,是他联合其他堂兄弟鄙夷洛恩,到了这里,他人单势孤,反而被他戏弄。气的是,祖母讨厌洛恩,却又肯定他的能力,这小子不管说什么祖母都会信!
洛恩唇畔抽了下,挑了挑眉,像要强忍又忍不住,终至仰头大笑,温醇的笑声在办公室里回荡。
“你笑什么?!”艾文拍桌站起,绅士风度已完全荡然无存。“要不是你老头提议买下这个学校,我需要离乡背井跑到这鬼地方吗?”
“抱歉,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洛恩好不容易停住笑,唇角仍懒洋洋地勾着。“开会是为了让校务更快步上轨道,如果你想依照这间学校之前的玩法,不开会也成,有温斯顿家族的财力当后盾,我想,它应该可以撑上五年才倒吧。”
倒艾文气焰顿时馁了一半。他不想再听到这个字了!离开英国前,老头对他耳提面命,说如果他再把这间学校弄倒,休想他的遗嘱会提到他半个字。害他不得不乖乖地离开他心爱的伦敦。
想他在伦敦时多呼风唤雨,温斯顿财团非仅财力雄厚,更是自都铎王朝就承袭爵位至今,与英国皇室关系交好,尽管爵位由大伯父继承,与他无缘,但光是抬出温靳顿这名称,就够他横走马路没人敢拦。
结果,现在呢?呕死他了,活像被人流放西伯利亚!
“开会就开会吧,你怎么说怎么算。”艾文说得有气无力。
“记者会、谈话性节目、各大新闻台采访”洛恩拿出行程表摆在他面前。“我们必须把握接手的时机制造话题性,把转型的消息放出去,才来得及在下学期招进足够的学生。重点放在我们新聘的来自各国名校师资,像罗伦斯瑟威、乔哈里逊”
“停、停”艾文听得头昏脑胀,差点又趴回桌上。“别让我用记的,给我小抄,把要我讲的话全整理出来。”照本宣科已是他最大的极限。
“没问题,我会整理给你。”见他妥协配合,洛恩见好就收。艾文有几两重他很清楚,若逼得太急,反而会让他全然摆烂。“你可以先喘口气,下午四点要跟总务长开会,记得准时回办公室。”
“真的吗?”艾文兴奋地一跃而起。“太好了!”他无时无刻都想脱离这里,他搞不懂,洛恩干么自愿住在学校的教职员宿舍,他只要一想到不管上班或下班都要被困在这鬼地方,他就头皮发麻。
怕他反悔,艾文抓起西装外套,头也不回地快步冲出。
目送他离开,洛恩嘲讽勾笑,靠坐桌沿,收拾那些文件。
温斯顿财团计划将触角伸至台湾,崇高的教育界是竖立形象的最佳方式,正好这间学校的环境与建筑很得祖母喜爱,于是,克绍成了试验性质的踏脚石。
案亲以为鼓吹祖母买下这个学校,可以让他脱离家族的控制,但父亲忘了,无论他的能力多强,依然改变不了母亲是台湾人的事实。祖母对他又爱又恨,恨他混血的存在,又舍不得放掉他的才能,她运用所有关系毁掉他独自发展的事业,把他留在温斯顿财团里,要他以幕僚的身分辅佐其他人。
也因此,即使他懂中文、经营手腕强、和台湾有绝对的地缘关系,是接手克绍最适当的人选,祖母也绝不可能把这个责任交给他,反而苦了艾文这个倒楣鬼。
无所谓,他不在乎,虽然在名义上他毫无地位,但实际上,担任幕后决策的他才是拥有实权的人,被他辅佐的人包括自视甚高的祖母,都在不知不觉间,以他马首是瞻。
他以沉默的方式,挑战着温斯顿的权威。
洛恩站起,看向窗外,薄唇噙着淡笑。
台湾,久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