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但你儿子上学的时问与你老婆上下班时问总是有冲突。这让你老婆很辛苦。你老婆一辛苦就要发牢骚,一发牢骚就要骂你,一骂你你儿子就皱眉头,由此可见,你儿子还是爱你的。你儿子说:妈,你不要接送我了,我自己去,自己回。你老婆说:不行,被车撞了怎么办?被狗咬了怎么办?被坏孩子欺负了怎么办?被拍婆子拍去怎么办?被歹徒绑架了怎么办?——你老婆一口气连说了五个怎么办。当时社会治安确实不好,一是说县城内游荡着六个从南方来的女人贩子,俗称“拍婆子”她们化装成卖花的、卖糖果的、卖彩色鸡毛踺子的,她们身上藏着一种迷药,见了漂亮孩子,在脑门上拍一掌,那孩子就痴了,跟着她们乖乖地走了。还有就是工商银行行长胡兰青的儿子被绑匪绑架,要价二百万,不敢报案,最后花了一百八十万才赎回。你儿子拍拍自己的蓝脸说:拍婆子专拍漂亮男孩,我这样的,跟着她们去她们也会把我赶走。如果有绑匪,你一个女人管什么用?你又不能跑——你儿子瞅着你老婆的半边残臀说。你老婆很伤心,眼圈红了,哽咽着说:儿子,你不丑,妈丑,妈是个半腚人你儿子搂着你老婆的腰说:妈,你不丑,你是最美的妈。妈,你真的不用送我,我让咱家小四送我。你老婆和你儿子的目光都转移到我身上,我颇为雄壮的吠叫之声,意思是向他们承诺:没有问题,一切包在我身上!
你老婆和你儿子走到我身前。你儿子抱着我的脖子说:小四,你送我上学好不好?妈妈身体不好,上班辛苦。
哐!哐!哐!——我的叫声震得梧桐叶子哗哗响,吓得南邻家院里那两只鸵鸟嘎嘎叫,我的意思是说:没——问——题——!
你老婆摸摸我的头,我对她摇摇尾巴。
所有的人都怕我们小四,你老婆问,是不是啊儿子?
是的,妈妈,你儿子说。
小四,那我就把开放交给你了,你们两个都是从西门屯来的,一起长大,像亲兄弟一样,对不对?——哐哐!很对!——你老婆有几分感伤地摸着我的头,然后解开我项下的粗壮的铁链条,对我招招手,让我跟她走,走到大门口,她说,小四,你仔细听好:早晨我上班早,要去卖油条。我把你俩的饭准备好。六点半,你进屋把开放叫起来,然后你们吃饭,七点半,你们往学校走。大门的钥匙在开放脖子上,开放千万记着锁门,他忘了锁门你就拽着他不让走。然后你们往学校走,你们不要走近路,你们走大路,绕个弯没什么,安全第一;走路靠右边,过马路时先看左边,到了马路中间再看右边,注意那些骑摩托车的,尤其注意那些穿黑皮夹克骑摩托车的,那都是些活土匪,都是色盲分不清红绿灯。把开放送到校门口,小四,你往东跑一段,过马路,往北跑到火车站饭店,我在广场边上炸油条,你对我叫两声,我就放心了。然后你就赶紧回家,你抄近路,从农贸市场那条巷子里,一挺正南,过了天花河上那座桥,往西一拐,就到家了。你长大了,阴沟钻不进去,能钻进去我也不让你钻,太脏了。大门锁了,你进不去。就委屈你蹲在大门口等我回家吧。如果嫌太阳晒,你就到胡同对面,东屋大娘家墙外有一棵宝塔松,树下有阴凉。你趴在那里可以打盹,但千万别睡着,一定要看好咱的门。有一些小偷,身上带着万能钥匙,冒充熟人敲门,无人迎门,他就把门捅开了。咱家的亲戚你都认识,你只要看到生人用东西捅咱的门锁,别客气,上去就咬。上午十一点半我就会回来,你回家喝点水,立即抄近路去学校门口,接开放回家。下午,你送他上学后还是去我那儿叫两声,然后你跑回家,看一会儿门,就该往学校跑啦。凤凰小学下午只上两节课,放学后,天还早,你一定要看住他,让他回家做作业,不要让他瞎逛荡小四,小四,你听明白了吗?
哐哐哐,明白啦。
每天早晨,你老婆上班前,把闹钟放在外边的窗台上,对我笑笑。女主人的笑总是美好的。我目送着她的背影,哐哐,再见!哐哐,放心!她的气味从门外的胡同一直往北,然后往东,然后再往北。气味减弱,与清晨的县城气味混在一起,变成一根细细的线。如果我集中精力跟踪,会一直跟踪到车站饭店门前她那个炸油条的锅子前,但没有必要。我在院子里转转,有主人的感觉。闹钟暴响。我跑进你儿子房间,少年的气味扑鼻。我不愿大声叫,怕吓着他。我对你儿子多好啊。我伸出舌头,舔他的小蓝脸。蓝脸上有一层细细的茸毛。他睁开眼,说:小四,到点了吗?汪汪,我用小嗓回答,起来吧,到点了。接下来他穿衣,胡乱刷几下牙,像猫一样洗脸。吃饭,几乎总是豆浆油条,或者牛奶油条。我有时与他一起吃,有时不吃。我会开冰箱,也会开冰柜。冰柜里的东西和冰箱冷冻层的东西要提前叼出来,解冻后再吃,否则对牙齿不好。爱护牙齿,就是爱护生命。
第一天我们按照你老婆指示的路线走。因为她的气味就在我们身后不远处。她在跟踪观察我们,母亲的心,可以理解。我跟随在你儿子背后,距离一米。过马路时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有一辆车在二百米处往这开,不野,我们完全可以穿过去,你儿子也想过去,但我咬住了他的衣服拽住他。小四,你干什么?你儿子说,胆小鬼。但我不放开,我要让女主人放心。等那车从我们眼前过去,我才松口,并做出一副高度警惕、随时准备舍身救主的样子,陪你儿子过马路。从你老婆放出的气味里,我知道她放心了。她一直跟踪我们到了学校门口。我看到她匆匆骑车东拐、北上。我不走,小跑步跟在她的身后,与她保持一百米的距离。等她放好自行车,换上工作服,站在油锅前,开始工作时,我才颠颠地跑过去。汪汪,我用小嗓告诉她,放心。她脸上一片欣慰,气味中有爱的味道。
从第三天开始我们便开始走近路了。我叫你儿子起床的时间也从六点半改成了七点。问我会不会看表?笑话!我偶尔也打开电视机,看看足球赛,我看欧洲杯,看世界杯。宠物频道我是从来不看的,那些玩意儿,根本不像有生命的狗,像一些长毛绒的电子玩具。奶奶的,有些狗,变成了人的宠物;有些狗,把人变成宠物。在高密县,在山东省,在全中国,乃至在全世界,把人变成宠物的狗,舍我其谁也!藏獒在西藏时,与人是平等的,够腕,有尊严,但一到内地,立即堕落,你看看孙龙老婆屁股后边那家伙,空有一副虎狼貌,但娇喘微微,扭扭捏捏,跟林黛玉得了一样的病。可悲也夫!可叹也夫!你儿子就是我的宠物,你老婆也是我的宠物。你那个小情妇庞春苗也是我的宠物。如果咱俩不是多年的老关系,你带着她身体里那股新鲜蛤蚌般的气味回来跟你老婆提出离婚时,我一口就咬死你了。
我们出大门,横过东西向的龙王庙大街,然后北行,穿一条簸箕巷,过百花桥,从农贸市场西头,一直往北,走探花胡同,漫长的探花胡同,然后直插到县府前的人民大街上,左拐,二百米,就到了凤凰小学的大门口。这一段路,即便我们沿途如母鸡下蛋,二十五分钟也足够了。如果快跑,只需十五分钟。我知道你被老婆和儿子赶出家门后,经常站在办公室的窗口,手持一架俄罗斯望远镜,看着我们从探花胡同跑过来。
下午放学后,我们并不急于回家。你儿子总是说:小四,我妈妈这会儿在哪里?我集中精力,找出你老婆那条气味线,一分钟内便可确定她的方位。如果她在油条锅前我就对着北方叫两声,如果她在家的方向我就对着南方叫两声。如果她在家我死活也要把你儿子拽回去,如果她在油条锅那里,乖乖,那我们就撒了欢了。
你儿子真是一个好儿子,他从来不像那些坏孩子一样放学后背着书包在大街上闲逛,从一个小摊到下一个小摊,从一家商店到另一家商店。你儿子唯一的爱好是到新华书店里租看小人书,偶尔他也买几本,但更多的是租看。负责卖小人书和租小人书的就是你那个小情人。不过我们在那儿看书时她还不是你的情人。她对你儿子特好,气味里有感情,并不仅仅因为我们是她的常客。她的容貌我不太注意,我陶醉在她的气味里。我掌握着这县城的二十万种气味,从植物到动物,从矿物到化工产品,从食品到化妆品,但没有一种气味比庞春苗的气味让我更喜欢。平心而论,这县城里气味美好的美人大约有四十个,但都被污染了,不清纯了,有的乍一闻相当不错,但一会儿就发生变化。唯庞春苗的气味如山里流出的清泉如松林问吹来的微风,清新单纯,永不变质。我非常渴望着能被她抚摸几下,当然我不是那种宠物式的渴望,我是妈的,再伟大的狗也有片刻的软弱。按说,作为一条狗我就不能跟进书店,但庞春苗给了我这个特权。新华书店是县城最冷清的商品交易场所,只有三个女售货员,两个中年妇女,一个庞春苗。那两个中年妇女对庞春苗十分巴结,原因不说自明。莫言那小子是书店少有的几个常客,他把这里当做卖弄的场所。他自我吹嘘,不知是发自内心呢还是胡乱调侃。他喜欢把成语说残,借以产生幽默效果,
“两小无猜”他说成“两小无——”“一见钟情”他说成“一见钟——”;“狗仗人势”他说成“狗仗人——”他一来庞春苗就乐了。庞春苗一乐那两个中年妇女就乐了。他那丑模样用他的言语方式说那可真叫“惨不忍——”但就是这样“惨不忍——”的一个人,竞让高密县气味最美好的姑娘喜欢他。究其原因,依然是气味,莫言的气味与那种烟农烘烤烟叶的泥巴屋里的气味相仿,庞春苗是一个潜在的烟草爱好者。莫言看到坐在店堂一角出租书摊前专注看书的蓝开放,上前去揪耳朵。然后对庞春苗介绍,这是县社蓝主任的儿子。庞春苗说我早就猜到了。这时我叫了两声,提醒开放,他妈妈已经下班,气味已经移动到五金交电公司门口,再不走就不能抢在她前头回家了。庞春苗说:蓝开放,快回家吧,你的狗提醒你了。她对莫言说:这狗真灵,有时候开放读书入迷,叫不应,它就会跑进来,拽着他的衣裳把他拖走。莫言探头看看我,说:这家伙,真是“如狼似——”
“惨不忍——”莫言说我“如狼似——”
“豆蔻年——”庞春苗对我微微笑。“惨不忍——”莫言“发自内——”地赞叹:真是条好狗!对小主人是“赤胆忠——”二人一齐大笑,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