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 /> “我听到了,爹,您说吧。”
“你的地方我给你选好了,就在你娘的坟后面十步远。”
“爹,我放心了。我生是蓝家人,死是蓝家的鬼。”
——尽管知道她不会吃我们买的东西,但还是尽我们所有买了一大堆“营养品”开放穿着一身肥大的警服,开着一辆挎斗警用摩托把我们送回西门屯。春苗坐在挎斗里,身边塞着、怀里抱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盒子和袋子。我坐在儿子身后,双手紧紧抓住那个铁把手。开放神色严峻,目光冰冷,虽然警服不甚合体,但也显得威严。他的蓝脸与深蓝色的警服很是般配。儿子啊,你选对了职业,我们这蓝脸,正是执法者铁面无私的面孔啊。
路边的银杏树都长得有碗口粗了,道路中间隔离带上那些乳白的或者深红的紫薇,繁花压弯了枝条。几年未回,西门屯的确大变了模样。所以我想,说西门金龙和庞抗美没干一点好事,显然也不是客观的态度。
儿子把摩托停在西门家大院门前,带我们来到院子当中,冷冷地问:
“是先看爷爷呢还是先看我妈?”
我犹豫了片刻,说:
“按着老规矩,还是先看你爷爷吧。”
爹的门紧闭着。开放上前,敲响了门板。屋子里没有任何回应。开放又移步至那小窗前,敲着窗棂说:
“爷爷,我是开放,你儿子回来了。”
屋子里沉默着,终于传出一声悲凉的长叹。
“爹,您不孝的儿子回来啦,”我跪在爹的窗前,——春苗也跟着我下了跪——我涕泪交流地说“爹,您开门吧,让我看您一眼”
“我没有脸见你了,”爹说,
“我只交待你几件事,你在听吗?”
“我在听,爹”
“开放他娘的坟,在你娘的坟南边十步远的地方,我已经堆起一堆土做了记号。那条老狗的坟,在猪坟的西侧,我已经给它挖了一个圹子。我的坟,在你娘的坟往北三十步处,圹子我已经大概挖好了。我死之后,不用棺木,也不用吹鼓手,亲戚朋友也不用去报丧,你找张苇席,把我卷了去悄没声地埋了就行。我缸里的粮食,你全部倒进墓穴里,让粮食盖住我的身体盖住我的脸。这是我的土地里产的粮食,还应该回到我的土地里去。我死了谁也不许哭,没什么好哭的。至于开放他娘,你想怎么发送就怎么发送,我不管。如果你还有一点孝心,就照我说的去做!”
“爹,我记住了,我一定按您说的去做,爹,您开开门,让儿子看您一眼吧”
“看你媳妇去吧,她没有几天了,”爹说“我自己估计着还能活个一年半载的,眼下还死不了。”
我和春苗站在了合作炕前。开放叫了一声妈,便抽身到院子里去了。合作听到我们回来,显然早作了准备。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偏襟褂子——那是我娘的遗物——头发梳得顺顺溜溜,脸洗得干干净净,坐在炕上。但她已经瘦脱了形,脸上似乎只有一层黄皮,遮掩着轮廓毕现的骨头。春苗含着眼泪,叫了一声大姐,便把那些盒子、袋子的放到炕边。
“净爱枉花这些钱,”合作说“待会儿走时带回去退了。”
“合作”我泪流满面地说“是我把你害了”
“都到了这地步了,还说这些于什么?”她说“你们两个,这些年也受了苦了,”她看看春苗,说“你也见老了,”又看看我说“你的头发也没有几根黑的了”她说着就咳起来,脸憋得赤红,一阵血腥味过后,又变成金黄。
“大姐,您还是躺下吧”春苗说。
“大姐,我不走了,我留在这里侍候您”春苗趴在炕沿上哭着说。
“我担当不起啊”合作摆摆手“我让开放去把你们找来,就是想对你们说,我没有几天熬头了,你们也不用东躲西藏了也是我糊涂,当初为什么不成全了你们呢”
“大姐”春苗哭道“都是我的错”
“谁也没有错”合作道“这是老天爷早就安排好的,命该如此啊,怎么能躲得过呢”
“合作,”我说“你别灰心,我们去大医院,找好医生”
她惨然一笑,道:
“解放,咱俩也算是夫妻一场,我死之后,你好好对她她也真是个好样的,跟了你的女人,都没得福享求你们好好照顾开放,这孩子也跟着我们吃尽了苦头”
这时,我听到儿子在院子里响亮地擤着鼻子。
三天之后,合作死了。
葬礼过后,我儿子搂着那条老狗的脖子,坐在她母亲的坟前,不哭,也不动,从中午一直坐到黄昏。
黄瞳夫妇像我爹一样,闭门不见我。我跪在他们家门口,为他们磕了三个响头。
两个月后,黄瞳死了。
当天夜里,吴秋香吊死在大院当中那棵杏树上的那根往东南方向倾斜的枯枝上。
办理完了岳父、岳母的丧事,我和春苗便在西门家大院住了下来。我们住在母亲和合作住过的那两问厢房里,与爹隔着一道障壁。爹白天从不出门,晚上,我们透过窗户,偶尔能见到他弯曲的背影。那条老狗与他形影不离。
遵照秋香的遗言,我们把她安葬在西门闹与白氏合葬的右侧,西门闹和他的女人们,终于在地下团圆了。黄瞳呢?我们把他葬在了屯子里的公墓里,他的墓与洪泰岳的墓相隔不足两米。
——1998年10月5日,是农历戊寅年八月十五日,中秋节。这天晚上,西门家大院的人们终于聚集在了一起。开放骑着摩托从县城里赶了回来,摩托车的挎斗里,载着两盒月饼、一个西瓜。宝凤和马改革也来了。这天,也是你蓝解放和庞春苗领取了结婚证的日子,历经煎熬,有情人终成眷属,连我这条老狗也为你们高兴。你们跪在你爹的窗前,苦苦地哀求着:
“爹我们结婚了,我们是合法夫妻了,我们再也不会给您老人家丢脸了爹您开门,受儿子儿媳拜见吧”
你爹那扇腐朽的门终于打开了。你们膝行至门口,把手中的大红结婚证书高高地举起来。
“爹”你说。
“爹”春苗说。
你爹手扶着门框,蓝色的脸抽搐不止,蓝色的胡子哆嗦不停,蓝色的泪水流出蓝色的眼眶。中秋的月亮已经放出蓝色光辉。你爹哆嗦着说:
“起来吧你们终于修成正果了我也没有心事了”
中秋家宴摆在杏树下,八仙桌上,摆放着月饼、西瓜和许多佳肴。你爹坐在北面,我蹲在你爹身旁。东面是你与春苗,西边是宝凤与改革,南面是开放与互助。又大又圆的中秋之月,照耀着西门家大院里的一切。那棵大杏树已经枯死数年,但进了八月之后,中间的一些枝条上,又长出了嫩绿的新叶。
你爹端着一杯酒,对着月亮泼上去。月亮颤抖了一下。月光突然黯淡了,仿佛有一层雾遮住了它的脸,片刻之后,月光重新明亮,更加温婉,更加凄清,院子里的一切,房屋、树木、人、狗,都宛若浸泡在澄澈的浅蓝墨水里。
你爹把第二杯酒,浇在地上。
你爹把第三杯酒,倒在我的嘴里。这是莫言的朋友们雇请德国酒师酿造的密水干红葡萄酒,色泽深红,香气浓郁,口味略苦涩,一杯入喉,无尽沧桑涌上心头。
——这是我与春苗成为合法夫妻的第一夜。我们心中感慨万端,迟迟难以入睡。月光水从一切缝隙里涌进房间,把我们浸泡起来。我和春苗在我母亲和合作睡过的炕上,赤裸裸地跪着,互相端详着对方的脸和身体,好像第一次相识。我默默地祝福着:娘、合作,我知道你们看着我们,你们牺牲了自己,把幸福赐给了我们。我悄声地对春苗说:
“苗苗,咱们做ài吧,让娘和合作看看,她们知道我们幸福和谐,就可以放心走了”
我们搂抱在一起,像两条交尾的鱼在月光水里翻滚,我们流着感恩的泪水做着,身体漂浮起来,从窗户漂出去,漂到与月亮齐平的高度,身下是万家灯火和紫色的大地。我们看到:母亲、合作、黄瞳、秋香、春苗的母亲、西门金龙、洪泰岳、白氏他们都骑跨着白色的大鸟,飞升到我们的目光看不到的虚空中去了
——后半夜,你爹带着我走出了西门家大院。你爹现在是确凿地知道了我的前生今世。他与我站在大院门口,无限眷恋地、又似乎是毫不眷恋地看着院中的一切。我们向那块土地走去,月亮已经低低地悬在那里等待着我们。
等我们终于抵达了那一亩六分、犹如黄金铸成的土地时,月亮已经改变了颜色。它先是变成茄花般的浅紫色,又慢慢地变成了蔚蓝。此时,在我们上下左右,月光如同蔚蓝的海水与浩瀚的天空连成一体,而我们,则是这海底的小小生物。
你爹躺进他的墓圹里,轻轻地对我说:
“掌柜的,你也去吧。”
我走到自己的墓圹前,跳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到那座灯光辉煌的蓝色宫殿中。殿上的鬼卒们都在交头接耳。大堂上的阎王,是一个陌生的面孔。没待我开口他就说:
“西门闹,你的一切情况,我都知道了,你心中,现在还有仇恨吗?”
我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这个世界上,怀有仇恨的人太多太多了,”阎王悲凉地说“我们不愿意让怀有仇恨的灵魂,再转生为人,但总有那些怀有仇恨的灵魂漏网。”
“我已经没有仇恨了,大王!”
“不,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还有一些仇恨的残渣在闪烁,”阎王说“我将让你在畜生道里再轮回一次,但这次是灵长类,离人类已经很近了,坦白地说,是一只猴子,时问很短,只有两年。希望你在这两年里,把所有的仇恨发泄干净,然后,便是你重新做人的时辰。”
——遵照爹的遗嘱,我们将缸里的麦子、绿豆和口袋里的谷子、荞麦以及梁上吊着的玉米,抛撒到爹的墓穴里。让这些珍贵的粮食,遮掩住爹的身体和面孔。我们也在狗的墓穴里抛撒了一些粮食,尽管爹的遗嘱里没有这一条。我们斟酌再三,还是违背了爹的遗愿,在他的墓前立了一块墓碑,碑文由莫言撰写,由驴时代里那个技艺高超的老石匠韩山勒石:
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回归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