哆、来、咪”开始,练习各种乐器的发音。本来在太后于延津停留的第三天晚上,要由瞎鹿给太后搞独奏音乐会,无奈炮声隆隆,太后也心神不安,提前在进香之后就匆匆上马走了。使一切安排停当、穿好长袍短衫的瞎鹿好不扫兴。他怪太后走得太早、太急,没给他一个重新做人、重新扬眉吐气的机会和契机。如果太后能多停一天,听了瞎鹿的独奏音乐会,音乐会如又很成功,观众不断拍掌,瞎鹿谢几次幕还掌声不绝,太后上台接见,握手,合影,女青年献花篮,瞎鹿一定可以振作,过去心中积压多年的怨气、恨气、晦气和小麻子给他积压的瘴气,可以一吐而快,一扫而光,一放而松,而舒服,而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与世无争,真正做一个不涉世事,不争名利,荣辱不惊,不与小人和小事计较的隐士、名士;但延津城外一声炮响,把瞎鹿这些幻想与梦想给打破了。瞎鹿脱下无用的长衫,还原成那个低眉晦眼、窝囊不堪、一脑门官司、一肚委屈和怨气的凡人。太后,你不该走,你使一个艺术家失去一个脱离苦海与心狱的机会。太后你太心狠。但这只是事情恶化的一方面;事情更加可怕的,还在后边,因为太后一走,代替太后进城的,竟是小麻子。
小麻子一声炮响,把太后给轰走了。太后走后的第二天,小麻子收起大炮,擦拭枪支,整理队伍进城,打着太平天国的大旗。几万人的部队,从小麻子开始,个个红眉绿眼。进得城来,发一声喊,四散搜索,齐声高喊“活捉太后!”但太后早已走了一天,到哪里活捉?最后占了县衙。弟兄们占县衙,小麻子带了一帮人即奔当年生长的村庄。这时的小麻子,已不同十年前出走的小麻子。他虽然仍瘦,眼仍小,但威风凛凛,穿著铠甲,戴着墨镜,骑在马上,前边后边拥着一队整齐而杂乱、红眉绿眼的卫队。他衣锦还乡。这时瞎鹿吓得哆嗦,躲在家里,没敢去迎接,而是找到一根细麻绳,准备到老坟场的树枝上去上吊自尽。但据小麻子入村后的表现,并没有对瞎鹿怎么样;现在的小麻子,已经成长为一代英豪,四方奔走,胸怀开阔,不屑于与一个吹喇叭匠去计较前隙;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何况这时的小麻子,已经更名改姓。据说在外奔走、革命的同时,已找到他的亲爹,不然他怎么改姓陈呢?但我后来揣摩,亲爹陈也不是一个多么争气、名载经传的人物,不然小麻子从回故乡到上刑场,为什么从未提过亲爹一次呢?据他身边人讲,他与母亲沈姓小寡妇相见后,深夜叙话,母子二人抱头痛哭,可知寻父过程的艰难与失望。只听见沉说:当时迁徙之中,兵荒马乱,又饥又乏,只知糊里胡涂有一人上身,谁知他个龟孙是谁?接着又哭。这时没有上吊的瞎鹿,已经回心转意,不再计较小麻子的出处,不现怀疑、嫉妒,也在窗外叹气。小麻子手握重兵不杀他,已够瞎鹿感激的了,哪里还有嫉妒和怀疑?瞎鹿与小麻子第一次在家中相见,瞎鹿急忙拜倒在地:
“麻子,我罪该万死,我罪该万死。别杀我,别杀我,我去上吊,我去上吊好吧?”
小麻子一脸冷漠,说:
“起来,起来,谁说杀你了?没人杀你。我只问你,俺娘哪里去了?”
然后就不再屑于与他说话。不屑就是最大的轻蔑,该杀不杀留着就是最大的侮辱。但身为吹喇叭的民间艺人瞎鹿,哪里懂得这高深道理?听见不杀,又摸脑袋,仍在腔子上,已是不相信有这等好事,已经鼻涕流水,感激涕零,所以忙爬起告诉小麻子沈姓小寡妇的去处:
“她在地里捡草,她在地里捡草。”
小麻子就率人去地里接捡草的瞎娘。街上与我们相遇,上来与我们握手,寒暄,还特别用手拍拍我的脑袋,令我们也像瞎鹿一样受宠若惊。我们当时的心情,跟前几天见到太后差不多;除了心随他去,为他出生入死、肝脑涂地都再所不辞之外,别的还有什么呢?于是我们一边流泪,一边也随他及他的卫士去迎接在地捡草的沈姓小寡妇。这时我们又感到内疚,感到有对不住小麻子的地方。小麻子已经这样,我们却让他的瞎娘在地里捡草,我们平时没有对她照顾好。村长白蚂蚁,这时脑子还聪明,代表大家,上前说了几句抱歉的话。小麻子只是嘴唇动了动,不置可否。让我们心里打鼓。瞎眼的沈姓小寡妇,果真在大荒洼的草棵里捡草,一头的汗,一头的雀白头发,一头的虱子,破衣烂衫,胳膊、大腿露着肉。她听到马啼嗒嗒,人声鼎沸,向她逼近,不知出了什么事,忙搭起手檐向这边张望。但她眼已瞎,张望也是白张望。她做梦也没想到,人马鼎沸中,领头的竟是她多年出走现在已经发迹的儿子。到得她身边,小麻子用手止住众人,一人走上去,端详一动不动的瞎娘(沈的手仍打着遮檐,望着远方),端详半天,泪“刷刷”地就下来了,跪到地上说:
“娘,娘,我是小麻子,小麻子接你来了!”
沈识得小麻子的声音,这声音她日夜思念,现在真到耳边,她又有些怀疑:
“你不是小麻子,小麻子不是这声音,他的声音如狗,你的声音如鸡!”
小麻子这才发现娘的眼已瞎,一把抱住娘:
“娘,娘,我出去十多年,再是狗唤,也变成鸡声了!”
沉用手摸怀中的人,摸来摸去,又用鼻子在他身上嗅,终于嗅出一股熟悉的瘴气。瘴气待她一嗅出,立即大发,弥漫天地,差一点将我们熏倒。这时沉一声长嚎:
“儿呀!”
大哭起来。两人抚背摸胸,抱头痛哭。叫人好不凄惨。
哭罢,卫士们已抬过一顶红毡儿八抬大轿,小麻子跪在地上当脚凳,让一头汗一头虱子满脸尘土和腥味的瞎娘蹬着他的身上了轿。好在沈在历史上曾在曹丞相府和袁主公府上呆过,对高等华人的生活与举止,并不陌生,一抬腿,一上轿,一招一式,立即从一个捡草瞎老太太的形骸中脱胎而出,露出了原来的贵族出身。
我等众人,立即拜伏在地。
这时小麻子问:
“太后哪里去了?”
我等答:
“夹着尾巴逃走了!”
小麻子指着轿上的瞎娘说:
“从今往后,她就是太后!”
我等答:
“zh!”
又拜伏在轿前:
“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