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店村知青点也实行炊事员轮换制,每个知青都要轮上十天,不知这个制度是谁发明的,几乎所有的知青点都采用这个办法,这也是表达了一种要求平等的愿望,当伙头军总比下
大田要轻松,这种好事当然要人人有份儿。
这几天轮上秦岭做饭,她很无奈地接受了这个差事。其实她宁可下大田劳动,也不愿当炊事员,因为她实在是怕去井台打水。白店村属于干旱区,自古以来就缺水,外人一看井台上的辘轳就明白了,那提水的井绳足有百十米长,井水的水位随着季节的变化有规律地升降,水位最低时距地面将近一百米,水位高时也有四五十米深。秦岭是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儿,体型颀长,长颈,削肩,细腰,长腿,走起路来好似弱柳扶风。这种美人儿应该生活在城市里,过着宝马香车的富贵日子,可秦岭却没这个命,也没赶上好时代。象她这种人来到陕北农村,就好比橘子被移植到淮南,成了废物。农村可不需要这种美人儿,这里需要的是粗手大脚的婆姨,能上锅台能下田,还要能一个接一个地生娃。秦岭笫一次打水时,一桶水还没摇上一半儿就没劲儿了,她一松手,险些被辘轳把打进井里。从此秦岭一见井台上的辘轳心里就哆嗦,她实在是被吓怕了。
今天她必须去井台打水,不然就没法做饭,就是再害怕也得硬着头皮去。秦岭挑着桶来到井台上,她向井口里看了看,里面黑糊糊的深不见底,她扔进一块小石头,半天才听见石头进水的声响,秦岭知道这会儿发愁也没用,为今天的打水,她昨天晚上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个办法,她拿出一卷行李绳系在腰上,又把绳子的另一端系在井台旁的一棵老槐树上,这是为防止她万一被辘轳把打进井里的保险措施。
秦岭做了一口深呼吸,毅然把水桶吊进井里。尽管她为这次打水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可还是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能力,当一桶水被摇到一半儿时,她的力气已经用尽,她拚命抓住摇把不敢松手,因为这时松手更危险,沉重的摇把很有可能打断她的肋骨。她慌了起来,明知道此时不会有人来帮助她,但她还是本能地喊起来∶”谁来帮帮我,救命啊”秦岭已经绝望地打算松手了,这时奇迹终于发生了,一只有力的手伸过来抓住摇把,秦岭象虚脱了一样一下子坐在井台上她看见钟跃民和郑桐站在面前。
钟跃民接过了摇把,只几下就把水桶摇上来提到井沿上。
秦岭认出了钟跃民,她感激地一笑:“哟,人参娃娃来啦?”
钟跃民真的很愤怒:“你们知青点的男同学也太不象话了,怎么能让女同学干这种活儿呢?他们怎么好意思?刚才要不是我看见,非让桶把你摇进井里去。”
秦岭喘着气,无力地解释着∶”今天轮到我做饭,这是我份内的活儿嘛。”
“那也应该找个男同学先把水缸挑满嘛,”
秦岭不好意思地承认∶”这怨我自己,我真是太没用了。”
郑桐忽然看见秦岭绑在腰上的行李绳,不由大笑起来∶”这是你想出来的主意?”
秦岭垂下眼皮∶”我怕掉进井里”
郑桐抻了抻行李绳道∶”这绳子留得太长了,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如果你掉进井口里,就会整个身子吊在半空中,这么细的绳子勒在腰上再加上你的自重,有一个小时就能要了你的命。”
秦岭红了脸,她真的觉得自己很无能,怎么别的女同学就不象自己这么笨。
钟跃民已经提满了两桶水喊道∶”郑桐,还不接过扁担?怎么没眼力价儿?”
郑桐大为不满:“你他妈怎么支使上我啦?”
“帮帮忙,哥们儿,我和秦岭要谈谈艺术。”
郑桐不情愿地接过扁担:“还谈艺术?你还真拿自己当艺术家啦。”
钟跃民和秦岭并肩往回走,郑桐挑水跟着。
钟跃民说:“我和你们村的李奎勇是朋友,早就想来看看,没想到来早了点儿,他们还没收工呢,这样吧,我们先帮你做饭,你放心,我们自己带着干粮呢。”
秦岭笑道:“你们还当真了?都是北京知青,到我们这儿来能不管饭?”
“都不容易,你们的粮食肯定也不够,不瞒你说,我们还去县城要过饭呢。”
秦岭恍然大悟:“噢,上次在县城闹事的就是你们?我们都听说了,老乡们都说从北京来了一群土匪。”
他们走回知青点开始做饭,钟跃民和秦岭一起捏窝头,郑桐坐在灶旁往灶洞里塞柴禾。
钟跃民问:“秦岭,你为什么叫秦岭?”
秦岭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老家在关中地区,我爸又姓秦,我刚生下来时,我爸一时想不起该给我起什么名字,我妈说干脆就叫秦岭吧。”
钟跃民说:“那天你一唱歌,可真把我震了,够专业的,你在哪儿学的?”
“和我妈妈学的,她是民族歌舞团的民歌演员,就是唱陕北民歌的,我从小听也听会了,可你怎么也会唱呢?唱得也很不错嘛。”
“我爸在延安呆过,他喜欢陕北民歌,我小时候也经常听他唱,到这儿插队以后,我和我们村放羊的杜老汉学了不少。”
秦岭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你是干部子弟?肯定是家里受冲击了吧?”
“你怎么知道?”
“干部子弟来陕北插队的大致有两种情况,一类是理想主义者。还有一类是父母在政治上失势,株连到子女,又没有别的门路,所以只好来了。”
“那我也许就是个理想主义者呢?”
“你肯定不是,也许你曾经有过理想,但至少是现在没有了。我很熟悉你们这类人,我们学校也有一些,从气质上看,你们都差不多。”
钟跃民严肃起来,他很想听听别人是怎样评价自己这类人的,他问道∶”秦岭,你说说,我们是什么样的人?”
秦岭笑笑说∶”真想听?我说了可别不高兴啊。简单地说,这类人首先是好勇斗狠,有暴力倾向,一句话不合便拔刀相向。笫二,这类人反感一切正统的说教,在别人看来很神圣的东西到了他们的嘴里便成了笑料。笫三,这类人有一定的文化品味,也喜欢看书学习,其主要动力,是不愿把自己和芸芸众生混同起来,他们喜欢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因此也具备了一定的独立思考能力。”
钟跃民说∶”按你的意思,这种人大概属于有点儿文化的流氓,你很反感这种人吗?”
秦岭淡淡地说∶”谈不上反感,这不过是人群中的一类人罢了,既算不上流氓也无所谓好人,毕竟在世界上好人和坏人都不太多,大部分人属于中间状态。就象在路上里的狄恩,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霍尔顿,他们不过是厌恶平庸的生活,喜欢选择一种适合于自己的生活方式,这本身没什么错。”
郑桐有些吃惊地问∶”这些书你都看过?”
“不但看过,我还挺喜欢呢,还有向上爬、带星星的火车票,都是我喜欢的书。”
钟跃民也惊讶地看了秦岭一眼,他有种找到知音的感觉,看来刚才的几十里地山路没有白走。秦岭提到的这些书都不是公开出版的书籍,只有供高级干部出入的内部书店才有,据说是供高干们”学习批判”用的,书的封面是灰色或黄色的,没有任何装璜,俗称”黄皮书”、”灰皮书”这些书在北京的干部子弟圈子里很时髦,钟跃民和郑桐都看过这些书。
“你说得没错,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当乖孩子,在这个世界上谁也没有资格去教训别人,哪怕是长辈也不行。咱们先是被告之要解放全人类,后来又要接受再教育,我就纳闷,凭什么就老得有人教育咱们,还给你指好了一条路,让你别无选择,必须走别人希望你走的路,这实在太不讲理了,我羡慕狄恩,喜欢那种‘在路上‘的感觉,那无非是要体验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钟跃民说。
秦岭表示赞同∶”人总要有些梦想,人生最重要的是体验,是过程。去年有个外国登山队在攀登珠穆朗玛峰时遇到雪崩,登山队员全部遇难了。有人认为他们的死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无论你是否登上顶峰,对于人类的实际生活都不会带来任何改变。可我却为这些运动员哭了,我相信他们是因为心灵深处的呼唤而踏上征途的,我也相信他们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也已料到这可能就是一条不归路。但没有什么可以阻止雪山的召唤,因为那就是他们心中的终极精神世界。他们是为梦想而死的,他们一定拥有许许多多美好和纯粹的体验,他们不该有遗憾。泰戈尔说,过于功利的人生就像把无柄的刀子,也许很有用,可是太不可爱了。在我们的生命中,是需要一些纯粹的本质的体验、最初的体验的。”
钟跃民说∶”凯鲁亚克的那句话说得真好,我还年轻,我渴望上路。带着最初的激情,追寻着最初的梦想,感受着最初的体验,我们上路吧。”
郑桐问道∶”秦岭,你属于哪类人呢?怎么也来陕北了?”
秦岭笑笑说∶”我就应该来陕北,不来倒怪了。”
钟跃民说:“不说这些了,我今天来就是想听你唱歌的,我喜欢陕北民歌,小时候听我爸唱信天游,听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其实我爸是个破锣嗓子,唱得不怎么样,甚至还跑调儿,当时我就想,就这么个破锣嗓子怎么能把我给唱哭了?后来我才明白,还是歌儿好,陕北民歌里有种很悲凉的东西,听起来让人心里酸酸的。”
秦岭惊讶地注视着钟跃民:“你的感觉很好,抓住了陕北民歌的魂。”
钟跃民想了想又说:“陕北这块地方很奇特,从表面上看,这是块很贫瘠的土地,可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种表象后面隐藏着一种很深奥的东西。”
秦岭表示赞同:“这是一种文化的厚重感,是几千年的文化积淀。现在的陕北方言里保存着很多古语,比如老乡们说喊一声,叫呐喊一声,听着文邹邹的,而实际上说话的人可能目不识丁。为什么大部分地区的方言中没有留下古文化的痕迹,惟独陕北方言里却保存下来了,这大概也是由于陕北地域上的特点所致,民歌好象也是这样。”
钟跃民把捏好的窝头码在笼屉上说:“我想,陕北民歌中的悲凉感是一种人对苦难的无奈,是从心灵中自然流淌出来的,还有个问题,没来陕北之前我还不知道,陕北民歌里大部分是民间所说的酸曲儿,这倒是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这些酸曲儿的语言很直截了当,又是老公公扒灰,又是大姑娘偷情,民间似乎并不关注它的道德内容,也丝毫没有谴责的意思,这就引出了另外一个问题,中国上千年的封建礼教是否能影响到所有的汉族人居住的地区,在一些穷乡僻壤会不会有所遗漏,就象你刚才谈到的陕西方言中还保存着很多古语,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当然,这些想法都是我下乡以后才有的。”
秦岭注视着钟跃民,目光柔和,她沉吟良久才轻轻吐出几个字∶”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
钟跃民一愣∶”什么意思?”
秦岭笑笑说∶”这是清朝光绪年翰林院大学士王培的一句话,当时光绪皇帝派这位老夫
子当特使,到陕西来考察,他考察完就写了一份折子送给皇帝,这篇文章叫七笔勾,从山川地貌到衣食住行把陕西说得一无是处,很多陕西人认为这是对他们的侮辱,这也可以理解,谁愿意别人骂自己的家乡呢。不过我倒觉得他说的有很多是事实,就算心里不舒服,也不能不承认。”
钟跃民很感兴趣地问∶”你手里有这篇文章吗?”
秦岭点点头说∶”我爸爸有本线装书,上面有这篇文章,我把它抄下来了,我现在就去拿。”
秦岭回宿舍拿来一个笔记本递给钟跃民。钟跃民翻开笔记本仔细看起来,郑桐也觉得好奇,连忙凑过来一起看
七笔勾
万里遨游,百日山河无尽头,山秃穷而陡,水恶虎狼吼,四月柳絮稠,山花无锦锈,狂风骤起哪辩昏与昼,因此上把万紫千红一笔勾。
窑洞茅屋,省上砖木措上土,夏日晒难透,阴雨更肯露,土块砌墙头,灯油壁上流,掩藏臭气马粪与牛溲,因此上把雕梁画栋一笔勾。
没面皮裘,四季常穿不肯丢,纱葛不需求,褐衫耐久留,裤腿宽而厚,破烂亦将就,毡片遮体被褥全没有,因此上把绫罗绸缎一笔勾。
客到久留,奶子熬茶敬一瓯,面饼葱汤醋,锅盔蒜盐韭,牛蹄与羊首,连毛吞入口,风卷残云吃罢方撒手,因此上把山珍海味一笔勾。
堪叹儒流,一领蓝衫便罢休,才入了黉门,文章便丢手,匾额挂门楼,不向长安走,飘风浪荡荣华坐享够,因此上把金榜题名一笔勾。
可笑女流,鬓发蓬松灰满头,腥膻乎乎口,面皮晒铁锈,黑漆钢叉手,驴蹄宽而厚,云雨巫山哪辩秋波流,因此上把粉黛佳人一笔勾。
塞外荒丘,土鞑回番族类稠,形容如猪狗,性心似马牛,嘻嘻推个球,哈哈拍会手,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因此上把礼义廉耻一笔勾。
钟跃民和郑桐看得笑了起来。
郑桐说∶”这位大学士肯定是在陕北走了一圈儿,他笔下描写的景物都符合陕北的特征,不过他把这些特征扩大到陕西全省就有点儿以点带面了,难怪陕西人有意见。”
钟跃民评价道∶”你看,奶子熬茶敬一瓯,面饼葱汤醋,锅盔蒜盐韭,牛蹄与羊首这位大学士山珍海味吃油了嘴,谈论起陕北饮食才不屑一顾,可我看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老实说,现在谁要是给我几个牛蹄和羊头,别说‘连毛吞入口‘,我他妈连骨头都给它嚼了,你看,又是奶茶,又是面饼锅盔的,咱要有这些东西吃还不乐死?”
秦岭说∶”这位大学士生活的年代离现在不过七八十年,看来陕北人的生存状态在继续恶化。”
郑桐说:“我早看出来了,农民们并不欢迎插队知青,咱们抢了人家的口粮,土地又没有增产的可能,只能两个人的饭三个人吃,这不是给人家添乱么,一边是不欢迎插队知青,一边是根本不想来却硬逼着你来,这事怎么显得这么荒唐?算了,不说这些,唱首歌儿吧,秦岭,要不是想听你唱歌儿,我才不陪钟跃民来呢,你知道吗?我们整整走了三个多小时的路。”
钟跃民也说:“在路上我还在想,等见到你要好好交流一下,可见到你以后,我又觉得什么都不用说了,听听你的歌就足够了。”
秦岭坐在灶前,边向灶洞里添柴边轻轻唱起来:
我为你备好钱粮的搭兜,
我为你牵来灵性的牲口,
我为你打开吱呀的后门,
我为你点燃了满天的星斗,
满天的星斗,
我让你亲亲把嘴儿努起,
我向你笑笑把泪儿流,
不嫌丢脸不害羞,
叫声哥哥你带我走,
郑桐和钟跃民竟听得发痴
李奎勇收工回来听说有人找他,他一猜就是钟跃民,他很兴奋地跑来,刚进了院子,钟跃民就出现在窑洞门口,李奎勇扑过去,两人很亲热地握手。
李奎勇扳着钟跃民的肩膀上下打量着:“跃民,我的印象里你总是一身将校呢,今天一见你,差点儿没认出来,怎么一身陕北老农打扮?”
“干什么得象什么,咱不是当农民了吗?”
李奎勇说:“哥们儿,我还欠着你一个大人情呢,要不是你及时出手,我这条命早完了。”
钟跃民捶了他一拳说:“上次在县城要不是你帮忙,我们的麻烦就大了,奎勇,咱们扯平了,以后不要再提了,想想那会儿打架,觉得咱们都傻乎乎的,好象中了邪,出门之前忘了什么也忘不了带菜刀,这不是有病么?”
“那会儿是闲的,不打架不拔份儿干什么去?这会儿就不一样了,一天不干活儿就少一天的工分儿,没工分儿你就得饿肚子。”
钟跃民问:“你们知青点粮食够吃吗?”
“够个屁,全靠偷鸡摸狗了。”
“你有什么打算吗?”
李奎勇摇摇头说:“没有,想也没用,混一天是一天吧,我算想明白了,人不能跟命斗,我就是这命,和你们干部子弟没法比,李援朝他们惹出天大的事,结果怎么样?还是都出来当兵去了,我们这些平民子弟不服气也没有用,该插队还得插队,这才是我们的命。”
“奎勇,我不是也来插队了吗?”
“你是一时走了背运,早晚你得远走高飞。”
“你这么肯定?”
“不信走着瞧。”
钟跃民很苦恼地说:”奎勇,我就不明白,咱们从小学到现在相处一直挺好的,怎么一说起家庭出身就总是谈不拢?你总是用一个旧社会穷人家孩子的眼光看我,好象我是地主家的少爷。”
李奎勇说:“从小老师就告诉我,在咱们这个社会里人人是平等的,只有分工不同,地位都是相同的,我还真相信了,后来我才明白,人和人根本没法比,老师的话水份太大,信不得,咱们不提这些了”他突然看见坐在灶前烧火的秦岭,诧异地问∶”你们认识?”
钟跃民说∶”刚认识没几天。”
李奎勇把钟跃民拉到院子里笑道∶”我说你小子怎么想起来看我,闹了半天是另有所图,哥们儿,你怎么到了陕北还不闲着?”
钟跃民马上承认道∶”我是对她感兴趣,你能介绍一下她的情况吗?”
李奎勇搔搔头道∶”秦岭好象从来不和别人争什么,这小娘们儿很怪,和谁也不特别接近,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在我们这儿人缘一般,她带来很多书,没事就坐在后崖上看书,听说她出身不太好,爷爷是国民党的什么官儿,她妈是民族歌舞团的演员,唱民歌的,我就知道这些,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钟跃民说∶”你们村的后崖是不是和我们村的坡地隔着一条深沟?”
“就是那儿,最窄的地方只有三十多米,隔着沟聊天都行。”
钟跃民拍拍他的肩膀说∶”奎勇,我得马上赶回去,还有三十多里路要赶呢,走晚了就要赶夜路了。”
李奎勇动了感情,他抓住钟跃民的手说∶”跃民,过几天我们村要派壮劳力去公社的水库工地干活,我也报了名,听说工地上管饭,还发点儿钱,你知道我家的情况,我妈的病最近又重了,我挣点儿是点儿,这一去恐拍要干几个月,我怕你哪天突然走了,再见面就不知哪年了,谢谢你来看我,如果你哪天有了好事要离开这里,咱们今天就算告别了。”
钟跃民握住他的手说:“奎勇,无论怎么样,咱们是朋友,过去是,将来还是,就算这个社会还存在着不平等的现象,可你我之间永远是平等的,你记住我的话。”
“哥们儿,你多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奎勇,你也要保重。”
蒋碧云从窑洞里走出来,一眼就发现郑桐正坐在一棵树下看书。她觉得这倒是件怪事,在她的印象里,这些家伙很少看书,他们成天骂骂咧咧,打打闹闹,没一会儿安生,尤其是郑桐,很擅长恶做剧。
蒋碧云问:“郑桐,看什么书呢?”
郑桐把书封面翻过来:“米涅的法国革命史。”
蒋碧云很意外地拿过书看了一眼封面说:“你也看这类书?我还以为你们这些人成天就是胡打胡闹呢。”
“那是你的偏见,上学的时候,我可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功课总是名列前茅,当流氓那是后来的事。”
蒋碧云呵斥道:“别总自称是流氓,这称呼好听是怎么的?我还没见过流氓看法国革命史呢。”
“我们恰恰就是一群有点儿文化的流氓,我认为读书是种享受,虽然知识现在有些贬值,可将来一定会用上,即使当流氓也要有文化。”
“你这人说话怎么一点儿正形没有?明明是好话,到了你嘴里也变了味儿,我问你,你对法国大革命有什么看法?”
郑桐说:“总的感觉是似曾相识,有点儿象咱们的文化大革命,旧贵族送上断头台,新贵族的处境也不怎么样,往往是屁股没坐稳又被别人送上断头台,乱哄哄的你唱罢我登场,我本以为拿破仑是最大的赢家,后来我又发现,他轰轰烈烈的把欧洲折腾个天翻地覆,到头来也是折戟沉沙,败得很惨。”
蒋碧云惊奇地说:“你说得不错,我发现你很有头脑嘛,你和钟跃民都不是等闲之辈,干吗老故意装出一副流氓相儿?”
“嗨,文革以前,我们当好孩子当烦了,在家听父母的,在学校听老师的,没意思透了,再说了,当好孩子也没当出好来,最后倒当上了‘狗崽子‘,我们哥几个一琢磨,不对呀,当好孩子太吃亏了,不如当流氓去,就这样,哥几个一怒之下终于投奔了流氓团伙。”
蒋碧云笑了。
郑桐合上书说:“不看了,咱们聊聊天,蒋碧云,现在你是不是对我们流氓有了新的认识?觉得流氓还是挺可爱的?”
蒋碧云笑着说:“别臭美了,你们算什么流氓?不过是群一肚子坏水的混小子罢了。”
“我看得出来,你在学校时肯定是个好学生,对不对?”
“那当然,我还是少先队的大队长呢,功课门门都是全优。”
“那你当大队长时,对班里落后的同学是怎么帮助的?”
“我们班干部都做了分工,一人负责一个落后的同学,一包到底帮助他进步。”
郑桐腆着脸道:“那太好了,我误入岐途当了流氓,现在痛定思痛,想浪子回头了,可实在是没有决心学好,你也帮助帮助我吧,也来个一包到底,怎么样?”
蒋碧云警惕地问:“你是什么意思?”
“现在不是讲究一帮一,一对红嘛,咱俩配一对,红他一辈子怎么样?”
蒋碧云怒道:“郑桐,怎么说着说着你那流氓劲儿又上来了?不要脸。”
“蒋碧云同志,你不要往歪处想,就算我一时糊涂当了流氓,可党和人民并没有抛弃我呀,总应该给我改邪归正的机会吧,你这个少先队大队长不能见死不救,眼看着我身陷流氓团伙难以自拔,你为什么就不能伸出友爱的双手,拉我一把呢?就算把自己搭进去了,那也是为革命做出的牺牲嘛。”
蒋碧云沉下脸,扭头就走。
郑桐在她身后喊:“蒋碧云同志,你别走,救救我吧,我需要你的帮助”
钟跃民爬上村后的断崖,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山坡,他的脚下是一条深深的沟谷,对面的山坡近在咫尺,这个地点还是李奎勇告诉他的,这个断崖和对面山坡只有三十多米,是这条沟的最窄处。
钟跃民的脸上忽然露出兴奋的表情,他猛地站了起来向对面看,对面山坡上空无一人。
一阵歌声隐隐传来,若有若无,余音袅袅,由远而及近,围着一条红围巾的秦岭出现在对面的山坡上。
钟跃民高喊道:“秦岭,你迟到了半个小时。”
秦岭笑道:“观众就得等演员,要不你来当演员?”
钟跃民说:“喂,咱们开始吧,我在听你唱。”
秦岭的歌声飞过沟壑。
三十里的名山呀,
二十里的那个水,
单想住这那个娘家,
我不想回。
住一回这娘家呀,
我上一回天。
回一回这婆家呀,
我坐一回监。
秦岭唱得忘情,钟跃民也听得发呆。
秦岭的声音远远传来:“钟跃民,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秦岭,究竟什么样的男人,才能消受你?”
秦岭开玩笑:“能经天纬地,又富甲一方。”
钟跃民拍拍头上的帽子说:“我什么也没有,只是你看见这个帽子了吗?”
“看见了,不过是一顶破帽子。”
“可这破帽子底下是一颗装满智慧的头颅。”
秦岭大笑∶”谁敢保证里面装的不是稻草。”
“秦岭,你应该是个识货的人,我绝不会低估你的智力。”
“你的意思是,谁要是对你的存在视而不见,谁就是个蠢货?”
“当然,没有人能对突然发现的宝藏还保持一种平和心态,要发财了,谁不激动呢?”
“呸!不害臊,真没看出来,你还挺无赖的。”
“别不好意思,其实你心里挺愿意的,我知道。”“
何以见得?”“高山流水,知音难觅。还有,请你回去查一查成语词典”
“查什么?”“查一查‘失之交臂‘”
“我听不懂。”
“秦岭,我想告诉你一句话。”
“我听着呢。”
“我喜欢你,你呢?喜欢我吗?”
秦岭回答:“跃民,我不讨厌你。”
钟跃民说:“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
“那好,我有足够的耐心等你喜欢我。”
“这么自信?我要是喜欢上别人了呢?”
钟跃民笑笑说:“那我就等等,等你烦他了,再来喜欢我,我向你保证,你早晚是我的。”
“那就走着看吧,反正我什么也没有答应你。”
钟跃民说:“秦岭,在你之前,我有个女朋友,她在部队当兵,我已经和她断了”
秦岭把一根指头放在嘴唇上:“嘘不要说你以前的事,我没有兴趣,因为这不关我的事。”
“你好象什么都不关心?比如前途,命运和爱情,你究竟关心什么?”
“我妈妈对我说过,生活中过程永远比结果重要。”
“可我却很看重结果。”
秦岭嫣然一笑说:“你可能并不了解自己,也许你是个游戏人生的人,既然玩游戏,又何必在乎结果?游戏的乐趣不都在于过程中吗?”
钟跃民说:“秦岭,你怎么象个哲学家?女孩子别把自己搞得太深奥,这样可嫁不出去。”
秦岭反问道:“跃民,你是不是很寂寞?”
“是的,在这穷乡僻壤,难道你不寂寞?”
“这就对了,因为你寂寞,所以才喜欢我,喜欢难道不是一种过程?如果你看重结果,就该娶我,过日子,生孩子,这才是结果,你觉得有意思吗?”
钟跃民想了想说:“我没想这么远,如果现在就让我娶妻生子,我恐怕不会觉得有意思。”
“那么你承认过程比结果重要了?”
“你说得有道理。”
秦岭正色道:“跃民,你听好,我愿意做你的女朋友,因为你寂寞,我也寂寞,如果将来有一天,你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有了更精彩的内容,我会为你祝福,然后说声再见。希望你也能象我一样,让咱们都保持着‘在路上‘的感觉。”
“这我很难回答,说实话,我从来没见过象你这样的女孩子,很奇特,也很理智。但我要问你,如果若干年后,你我又重逢了呢?”
秦岭笑了:“到那时,如果我的身边没有更精彩的男人,那么你仍然是个合适的人选,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
钟跃民仰天大笑道:“秦岭,这场游戏肯定很有意思。”
秦岭幽幽地说:“也可能是个很伤感的故事。”
钟跃民建议道:“那咱们就一起往下编,闹不好能编出一部名著来,好不好?”
秦岭静静望着对面山梁上的钟跃民,沉默了
钟跃民坐在男宿舍的土炕上,拿着一条破裤子仔细数着上面的窟窿,他把手指探出屁股部位的两个洞,正抓耳搔腮地想办法。
郑桐推门进来。
钟跃民说:“哎,郑桐,把你的伤湿止疼膏拿出来,我要用。”
郑桐马上明白他的企图:“你想补裤子?不行,挺好的东西不能让你糟蹋了,再说我也没几贴啦。”
“我这裤子都露屁股啦,就剩这一条了,总不能让我露着屁股出门吧?”
“你就露着吧,没人注意你的屁股。”
“别废话,快拿出来。”
郑桐无可奈何地说:“我拿出来也不够用,你那裤子上有多少窟窿?干脆把我那件上衣绞了做补丁。”
“那不是还得缝么,不如粘上去省事。”
郑桐说:“有了,蒋碧云那儿有胶水,咱把补丁粘上不就行了?”
“好主意,你去蒋碧云那儿借胶水。”
“你别什么事都支使我,要去你自己去。”
钟跃民一瞪眼道:“你没看见我坐在炕上吗?我只穿着条裤衩,我要还有裤子用着这个急么?”
郑桐无奈地去女宿舍找蒋碧云,蒋碧云正在看书,她听说钟跃民要用胶水粘补丁感到匪夷所思。郑桐解释说钟跃民唯一的一条裤子露了腚,坐在炕上不敢出门。
蒋碧云奇怪地问:“他怎么搞的?怎么只有一条裤子?”
郑桐说:“他原先有三条裤子,后来用两条裤子和村里的张宝财换了一条狗,我们把狗吃了。”
“真是胡闹,为了口吃的,连裤子都没的穿了,你的裤子呢?怎么不给钟跃民一条?”
郑桐很不好意思:“我的裤子也就这一条了,上次和村里的二喜用三条裤子换了一只鸡,钟跃民还骂了我一顿,说我不会做买卖,他两条裤子就换了一条狗,狗比鸡经吃得多”
蒋碧云叹了口气说:“你把钟跃民的裤子拿来吧,我来补,你们谁想出的馊主意,拿胶水粘补丁?”
郑桐跑回男宿舍来告诉钟跃民:“把裤子给我,蒋碧云要给你补。”
钟跃民迟疑地说:“这不合适吧?蒋碧云是你的主攻目标,我插这么一杠子多不仗义。”
郑桐无精打采地说:“算了吧,我试过几次,没戏,碰了一鼻子灰,这妞儿整个儿是油盐不进。”
“那恐怕是你又跟人家耍贫嘴了吧?你这方法不行,得拿出点真诚来,光练嘴哪成?”
郑桐说:“我他妈累啦,从此以后不动邪念了。”
“别灰心,我帮你想想办法。”
“你?你能想出什么招儿来?”
“这你就别管了,现在,把裤子送过去,下面的事看我的。”
这两天又轮到蒋碧云做饭,她把笼屉放在蒸锅上,然后坐在灶前往灶洞里塞柴禾。
钟跃民穿着补好的裤子走进伙房∶”蒋碧云,我是来向你道谢的,幸亏你帮忙,不然我就没法出门了。”
蒋碧云说:“别客气,互相帮点儿忙算什么?你们以后少干点荒唐事就行了,别为了两口吃的弄得连裤子都没有。”
钟跃民诚恳地说:“是啊,这些天我们深刻地反省了自己,都觉得这么混下去不是办法,那叫颓废,年轻人还是得有点儿抱负,要抓紧时间学点东西,将来干一番事业。”
蒋碧云惊奇地看着钟跃民说:“哟,这话可不象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什么时候学得这么正经了?你们不想当流氓了?”
钟跃民显得很羞涩:“改邪归正了,从此洗心革面,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我向你透露一个秘密,你可要保密啊。”
“你说吧,我保密。”
“我们成立了一个学习小组,大伙拜郑桐为师,每天给我们讲段历史。”
蒋碧云不相相信地问:“郑桐?他能讲历史?不会吧?他除了瞎贫,还能干什么?”
“这是你不了解他,他可是知识分子出身,从小学习就是尖子,学问大啦,他一给我们讲课,我们都听傻了。”
蒋碧云笑了:“你就替他吹吧,我就不相信郑桐有什么学问。”
“你要不信,可以去听听,不过这家伙有点深藏不露,不大喜欢卖弄,你要在一旁听,他可能就不讲了,这样吧,晚上等我们熄了灯,你可以在门外听听,我们的学习小组都是睡觉前开课,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把我给卖了。”
蒋碧云半信半疑:“好,我就去听听,看看这家伙能讲出什么来。”
郑桐挑着水桶从井台上回来。钟跃民把他堵在知青点的院门口:“过来,有事要和你说。”
郑桐说:“你找我没好事,快说,今天轮到我挑水,还差两趟呢。”
“赶快回去,把咱那本中国通史看一章,我那天和你定的计划,今晚开始实行。”
“我操,你还真打算让我冒充老师?我还以为说说就算了,那本中国通史我根本没看,讲什么呀?”
“咱们不是聊过‘文景之治‘吗?今天就讲西汉,你先回复习一下,到时候我配合你,总之,我们的问题提得越无知,越显出你有学问。”
“那我回去看看书,你帮我把水缸挑满。”
钟跃民不情愿地接过水桶骂道:“你小子还真拿起老师架子来啦?我他妈管出主意,还得管挑水?”
蒋碧云听了钟跃民的一番忏悔,实在是弄不清他是真的还是假的,到了晚上,她决定去
听听郑桐讲课。
蒋碧云悄悄走到男宿舍门外,仔细倾听着里面的谈话。
郑桐的声音很大:“刚才我给你们讲的这段历史叫‘文景之治‘,按照史学家的观点,‘文景之治‘是中国封建社会出现的第一个太平盛世,由于皇帝采用了休生养息,减轻徭赋的国策,使国力迅速强盛”
钟跃民问:“老师,我可以提个问题吗?”
郑桐谦虚地说:“别叫我老师,咱们共同探讨问题嘛。”
“老师,大伙不是早商量好了么?上课的时候必须称老师,咱们既然学文化,就得讲点师道尊严。”
男知青们附和着:“郑老师,你就别谦虚了。”
“谁有知识谁就是老师。”
钟跃民说:“老师,我的问题是,到底是唐朝在先还是汉朝在先?”
“哎呀,钟跃民,你简直太无知了,西汉刘邦建朝在公元前202年,唐朝建朝是公元618年,这中间差着800多年,你说哪个在先哪个在后?”
“老师,那三国呢?三国总该是汉朝之前吧?刘备姓刘,刘邦也姓刘,他俩是什么关系?刘邦是刘备的儿子么?”
郑桐恨铁不成钢地教训道:“钟跃民呀,你除会打架拍婆子还会什么?怎么历史知识这样贫乏?提的问题简直可笑,三国时期是东汉以后,和刘邦建西汉差着将近四百年,你怎么整个一文盲的水平?”
钟跃民惭愧地说:“是呀,自从六六年开始,我就再也没看过书,字都忘得差不多了,就别说历史了,真他妈丢份儿。”
郑桐语重心长地说:“我早就看清这路子了,文化知识到什么时候都有用,人不能糊里糊涂地活着,你们看看钟跃民,小伙子往那儿一站,也算是仪表堂堂吧?可相貌好有什么用?还不是一脑袋浆糊?说句不好听的,照这么下去,将来连个老婆都找不着,谁要你这个文盲?”
蒋碧云捂住嘴偷偷地笑了,她转身离去。
曹刚是负责对外观察的,他马上报告:“跃民,她走了。”
钟跃民如释重负:“走啦?下课、下课,郑桐,你小子还真端起老师的架子来啦?还真把我们当文盲啦?你他妈找抽呢是不是?”
郑桐说:“哥几个,我还真讲上瘾了,肚子里的货还没倒空呢,我给你们讲完好不好?”
钟跃民不耐烦地说:“去去去,找个凉快地呆会儿去,哥几个要睡觉了,没功夫听你闲扯淡。”
陕北的农村基本没有时间概念,人们的一切作息安排都根据天色,真正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子里每天最热闹的时候是晚饭前后,劳作了一天的村民们都端着碗走出自家窑洞,三三两两地蹲在一起,一边喝粥一边扯着家长里短。
钟跃民也经常端着碗和村民们蹲在一起闲扯,他发现自己和农民们之间根本找不到共同的话题,农民们喜欢谈论村里的新闻,在钟跃民看来,这些新闻很乏味,无非是李家的汉子睡了张家的婆姨,王家的两兄弟和一个常家的寡妇明铺暗盖,而那寡妇的孩子长得又象村里一个姓赵的光棍儿。
村民们大多数是文盲,村里学历最高的是现任会计张金锁,他是高小毕业,几年前是村里民办小学的校长兼教师,村里略识几个字的人都曾经是他的学生。后来学校终于办不下去了,因为村里无力再供养民办教师,一个壮劳力的工分每天才合五分钱,哪养得起闲人,村民们坚持认为民办教师是闲人,娃们认识锄把子就行了,认字有什么用?村支书常贵认为,张金锁既然是”知识分子”就该给出路,学校不办了,就让他改行当了会计,这体现了党的知识分子政策。
钟跃民惊讶地发现,在如此贫困恶劣的生存状态下,村民们却很少愁眉苦脸,他们始终很乐观,他们最喜欢谈论的话题是饮食男女。在饮食方面,由于他们没见过更好的食品,所以坚持认为酸汤饺子和油泼辣子是天下最美味的食品,如果有人提出世上还有很多更好吃的东西,那大家会一致认为此人太没见过世面,这驴日的八成是没吃过酸汤饺子,才在这儿胡咧咧。
除了谈论吃,余下的话题自然是男女之事了,谈论这类话题时,大家往往很兴奋,气氛也很热烈,真正是畅所欲言,很有民主意味。有一次村里的常守财从县城走亲戚回来,带回一张宣传画,上面是毛主席身穿绿军装在招手,老人家站在一圈儿类似佛光的光环里,光环下面是一群穿着各种稀奇古怪服装,不同肤色的外国人,他们人手一本红宝书在欢呼着什么,光环上面是一行字∶毛主席是世界人民心中的红太阳。
村民们笫一次知道了世上还有黑人和白人,这大大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大家展开了热烈的讨论,题目是白人和黑人交配,生出的娃应该是什么色儿。这个问题讨论了几天,最后支书常贵一锤定音∶”是黑白花花的。”其理论根据是黑猪和白猪交配,生出的猪娃子就是花花的。村民们都说,到底是支书,见多识广有学问。
只有前民办教师张金锁嗤之以鼻,他说∶”你拿一桶白灰浆和一桶墨汁对在一起搅匀了,就是那种色儿。”
村民们对此半信半疑。有人特地去问郑桐,因为他戴着眼镜显得很有学问,郑桐却极不负责任地信口蒙人∶”脑袋和身子是黑的,手脚是白的。”村民们认为这个结论很有道理,因为有一种马就是这样,浑身都是黑的,惟独四个蹄子是雪白的,这叫”四蹄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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