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有关。我开始有点以平常人视之,不再那么敬畏。
这位辛格上校穿得像乞丐,他的房子却是只有天津上海租界里才能看到的花园洋房,和他的装束未免太不协调。我仔细打量起房子,极大的厅,楼梯宽敞通向大过道,我以前只在中国三四十年代的电影里看见过,上海大买办大资本家家里才有如此的楼梯和吊灯家具,还有一架老式黑钢琴。他不坐那些雕花镂金的椅子,却席地坐在地毯上。一旁的沙发上有丝缎的圆枕和垫子,流苏和窗帘一色紫蓝。
从德里到亚格拉,再到婆罗尼斯,一路上我没少看见所谓“圣者”这些僧侣大都年过半百,云游四方,过着靠人施舍的乞丐生活。额头上涂着雄黄,一袭黄布衫或一条黄布遮挡私处,有的人用水壶吊在腿前,有的人涂上炭灰。本来皮肤颜色就深,成年累月晒得漆黑,一般手持一根木杖,一个水壶,有的人背了布袋,一把驱魔的扇子,一个要饭的破碗和茶杯。
云游当然居无定所,有时当街而睡,有时夜宿荒野,食麻米,食牛粪鹿粪,食树枝果实,任何地方都能坐下修炼,双腿以瑜珈的技巧甩盘在肩上或脑后,双手合十,可以几天不动,手举在头顶数十日。不重视今生却信奉来世轮回报应的印度教徒将人生分为四个阶段:梵行期是学生期;家住期,成家立业,踏入社会;到了林栖期,儿女成人,可将家庭事业财产交给他们,离家住丛林,过隐居生活,专心修行;遁世期,人生最终阶段,应当舍弃一切、剃发、守戒、乞食、穿薄衣,达到梵我一如的境界。
但是,辛格上校这样一边住豪宅一边修行,算是哪一期?他不舍弃财产做一个彻底的圣者,看来是德行不够。
与钢琴并行的长桌上端墙挂着一个镶银边的镜框,是黑白照片。走近一看,照片边角已经有点发黄,像是几十年前拍的。
怎么回事?照片上坐着的竟然是个中国人,身后站着一个印度姑娘。
我的第一印象,这两张脸好像见过。再仔细看,两人我都不认识,中国人穿着长衫,印度姑娘手里有把中国旧式绸扇。我一下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退后一步。照片背景是印度,好像就是这幢房子的门前。
照片上有印度素馨,而现在的门前没有任何花,树太茂盛,草坪也好久没有割,一派凋零荒芜景象。莫非这是个鬼屋?这想法刚一冒头,我就被自己吓住了,赶快打住。那照片上的两人,关系好像很亲密,是夫妻,是恋人?中国人和印度人不会联姻。最热爱印度的许地山,30年代在印度结交了很多文友,在文章里不断写到印度,却没有爱上一个印度女人。泰戈尔在中国有不少朋友,并未写一首情诗给中国女人。交朋友应该,爱情是另一回事。
我有点懂了,一定是辛格上校有过中国朋友,看见我是中国人,出于好心让我进来说话。
“他们是谁?”我把自己的判断说出来“这个中国人是你的朋友,对吗?”
“这两个人是天国的灵魂。”他慢慢说。
死了,我没想到。我的心变得七上八下,紧张起来。晚上,又是陌生的环境,唉,壮阔的恒河,到婆罗尼斯虽已是中段平缓流域,可由河岸上延伸河的阶梯平台漫长地排列,那么多人洗过罪孽,那么多人在河边烧死,那么多的骨灰撒在河里,这条洗灵之河,不也是死亡之河?
辛格上校的身上挂着被日月磨擦得光滑锃亮的念珠,虽然他脸上层叠的皱纹堆着老年,眉毛又长又白,但他打坐的安详神态,却令我心定。
苏菲叫我上这里来,大概有道理,她肯定打听到什么。苏菲这个人不愿意浪费任何人的时间,也知道我对她的善意帮助并不是无限。
我走过去,在辛格上校身边坐下来,看着地毯上的图案:一个套一个圆形中深红的蝙蝠和金黄的浮萍,像绣上的,做工精细,整张地毯泛着珍珠光泽。镇定了好一会,我才说:“黄先生来过没有?”
他肯定听见了,但仍然不理我。
我站了起来,我的裙摆和裤腿相磨擦,发出细沙与细沙磨擦的声音。我很失望,叹息一声。回头去看他,他的神情增添了一种温情,我感觉我找对人了。不过可能不宜麻烦他:越纠缠她越不会作声。该是告辞的时候,我说“谢谢你的接待,我得走了。”
辛格上校猛醒过来的样子,一脸失措茫然,从一种境界到另一种境界就会这样,我曾有几年间间断断地练瑜珈,偶尔练到尘嚣皆无,突然被电话或雷电惊醒就会像这个样子。辛格上校睁开眼睛轻声说“天已晚,路上不便,你可以住这里。”他击掌两下,站了起来。
有一个穿着整齐白巾包头的仆人,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出来恭候。辛格上校让他准备房间和用具。
这是什么圣者?还有仆人。我心里一怔,没多问。我生性不喜欢住在陌生人家里,没有住旅馆方便自由自在。何况,我怎么相信住在这儿没有危险呢?
我谢了他,拿了行李和包,他也没有劝阻挽留,让我从大门走。虽然外面的一盏灯不太亮,但也看得清楚。大门前没有印度素馨花,而且游泳池没有水,一棵老芭蕉树枯掉了也不挖走,太难看。从这迹象看辛格上校并不经常住在这个家。
一出来我就后悔,有什么必要见外拒绝住下?印度人好客,习惯招待人住在家里。最重要的是,在辛格家,哪怕她不开口,或许偶然机会找到什么东西,遇到什么事情,就可能弄清他和阿难是什么关系?这么一个圣者非圣者上校非上校,不会一生没有故事。一个小说家,习惯性的好奇心理,这时冒了出来。
我真是太笨,太不懂得抓住时机。不过后悔已晚,我决定先找一家旅馆住下再说。要不然,我有点预感,等我再来这条街时,全部房子与辛格上校,加上他的仆人,都化为一股烟消失了。一切仿佛都是凭想象虚构的,一旦离开想象,就如走出桃花源,要回去寻找踪迹就难了。
街上路灯都昏暗得厉害,可能政府为了省钱,灯泡用的低瓦度。不过哪怕小巷子也不必打手电。巷子里全是小店、餐馆和旅馆,好像挤得满满的。有的地方黑洞洞的,还有更小的路,我不敢走。
我按地图找一家日本女子开的旅馆,据资料介绍这家旅馆服务好,在靠河边的一条巷子里。找到了,旅馆比其它小旅馆大些,依然是客满。我在印度任何城市还没有碰到过这样的局面,我怕自己遇上了印度人什么节庆假日,不然不可能如此。正在徘徊中,一个少年带我找到毗湿奴宾馆,我的担心有道理,不仅一二楼临河最好的房间没有,连无浴巾卫生纸、使用公共厕所的极差的房间都住满人,甚至门前一小阳台都搭着帐篷。不过我看到这旅馆紧贴恒河,左旁小道有一扇半掩木门,河水就在脚下奔流而去。真是绝妙之地,早晨不出房门就可看到恒河日出。
我一生气回到大街上,给了少年一张小钞票,叫了一辆出租,指着地图上火车站北边的肯顿门区,让司机开到那里的高价旅馆。恒河边是古老市区,而肯顿门区算一个高级新区,大部分高价旅馆都聚集在四周。车子进入肯顿门区,我才对司机说:“太阳神饭店。”
“那饭店高尚,每套房间面朝花园,厨师很棒,名厨啊。”司机和北京出租司机相似,什么都知道,也喜欢说话。“你不用担心,若不行,我等一会再开你到这儿最好的一家旅馆去。”
出门不能怪人热心肠,只得感谢。说话间车子到了饭店门口,和古老市区的旅馆不一样,门面堂皇,花园尤其整齐可爱,我先看价格表,带浴室热水的单人房200卢比,附冷气套房才500、600卢比,价格合理。我刚准备付款,服务柜前穿西服的男人微笑着对我说:
“很抱歉,没有房间了。”
“有套房吗?”
“没有。我们旅馆一向受欢迎,像现在时节,如果不事先订好,不会有房间。”他摊开双手在柜台。
我请他帮助,他又笑起来“这一带旅馆不会有空位,如果你没有订的话,只能露宿街头,除非你肯花钱,只有一个旅馆除外。克拉克大饭店,是我们这城市最古老最漂亮最豪华的饭店,英殖民时期就有了,应有的设施样样俱全,包括卫星电视同线上网电子游戏。”
我不客气地打断他:“多少钱一晚上?”
“附冷气单人房间60美元,双人房120美元。只收美元,单人房间肯定没有了,不过双人房间还有希望。我说的是原价,最近的价格全比原价多三倍。”
三倍就是360美元一夜!折合人民币差不多是2900元,一夜一个中篇的稿费!而我一个中篇要写上三个月。这哪是我这种人物住的。虽然苏菲出的线可以在这里混一两夜,甚至五六夜都毫不成问题,但这不是我的消费习惯。我犹豫了,出租司机可能正是要带我去这旅馆,他在门外等着,不等我,这时也不会有生意。看着那司机向我这边张望,我突然想起,我电脑里有阿难的照片,苏菲通过电子信转给我的,我应该给辛格上校看,当时却忘了。我嘴里却抱怨:“怎么旅馆都满了?”
“小姐你是来参加kumbhmela?到这儿的外国人都是奔这节来的,都在一年前,至少是半年前订好了旅馆。”
“什么节?”
“kumbhmela,thegreatfstivalofthepitcher,大壶节!”
难怪河岸那些旅馆连平台上都搭了帐篷,河岸上到处都是帐篷。火车那么挤,这个城市那么多人,都参加这个“大壶节”来了。我摇摇头“请讲仔细点,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兴致一下来了,说了好久,我听了好久,总算弄清了。印度每十二年都举行一次昆巴美拉节,就在邻近的圣地阿拉哈巴德。相传印度教神明和群魔为了争夺一个壶大打出手,因为壶里有四颗长生不老药。不慎把壶打翻,四滴长生不老药跌落到印度的阿拉哈巴德、哈里瓦、乌疆和纳锡四地。之后这四地每三年轮一次庆祝“大壶节”在这四座城市中,以阿拉哈巴拉公认最蒙神明庇佑,是印度三条圣河汇流处。
昆巴美拉节已于这月9号开始,要开四十二天,已有七千万人来,西方的老嬉皮士,好莱坞的明星,麦当娜,德米摩,莎朗斯东之辈,和诸神一起共在恒河中沐浴,洗去罪孽和灾祸。欧洲美国电视台都来了,全世界都在注视!我看我真是莫名其妙,一头撞进印度人的大节却毫无知觉。很久没看报,全在埋头看佛经,整理行装,到了印度后,成天与苏菲捉迷藏,也难怪。
我这才明白了,为什么德里那个姑娘说阿难可能来此地,苏菲也认为我很可能投奔这个城市。只有茅林是事先告诉我来这个地方。好吧,那是命运,虽然我实在不明白:上千万人共浴,还有什么罪孽的容身之地。
他给我上完课,感慨地说“你来得正是时候,刚开始没什么看头,14日是小高潮,24号才是真正的高潮。不过错过9日节日开始那天真是遗憾,那天,正逢月食和新世纪的开端,大吉之日,凌晨2点,人们就扶老携幼抵达恒河,亚姆纳河和萨拉瓦地河的交汇处集合,成千上万人涉入水深及膝的恒河里,很多人在水里浸泡6个小时之久。”
这么说,我算遇上了好时候,运气真是太好。不过已经错过9日和14日好时候,离下一个高潮24日还有三天。不必着急,到了这里,不管什么旅馆,离恒河只是前门和后门的距离,我恭奉其盛已是手中现成的事。
我突然想起,辛格上校可能也是冲这昆巴美拉节,才从他的遁居地回到那幢房子?看来是我错怪了他舍不得房子财产。他不像一个有危险的人,其他人也不是,在这神圣的节日期间,谁也不会做坏事亵渎诸神,毁了自己几辈子轮回。
我提着行李回到出租车里,司机很得意地问“去克拉克大饭店?”
车内空气不好,一钻进车里,我觉得闷,就手忙脚乱地将车窗门摇下来,没有理会他的话。他又问了一句。我才明白他是在和我说话,于是我想也不想地对他说“开回老市区,沙特街28号。”这个时间已经太晚,到任何友人家里都不合适,但是辛格既然真是个“圣人”我就不见外了。
敲门之后不到半分钟,门打开,仆人见我,什么话都没有问,就帮着提行李。辛格上校走过来,双手合十说“我知道你会回来,我一直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