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脸上带一个僵硬的笑。
她庆幸自己已经升入中学,可以住校。学校是她的伊甸园,可以使她短暂地远离继母的管辖——然而也未必,因为即使在学校里,继母的影子也无处不在,她的衣裳跟着她。
孙用蕃进门前,听说这个继女的身材同自己差不多,便带了满满两箱子自己做姑娘时代的旧衣裳——这位填房太太在进门前倒已经先想着替夫家省钱,真不知道是天生勤俭还是刻薄成性——或许也可以理解,总是落魄高官的后代,在民国一色地没落了,纵然祖上曾经堂皇尊崇过,如今的家境也仍是拮据,不然也不至这样委屈。
她打开那箱子,一件件地撂出衣裳来,带着惋惜怅惘的口吻说:“料子都还是好的。”仿佛连旧衣裳也不舍得给人似的。
于是此后几年里张爱玲再也没有穿过一件新衣。
那些肥大而过时的旧衣,像一件件情味暧昧的准古董。说新自是不新,说旧却又不够旧,有些领口已经磨破,无论怎样滚金线打丝绦,只是令人觉得土,觉得尴尬。而且因为压在箱底里有了年代,整个浸淫着一种脱不去的樟脑味,在那样青涩初开的年代里,在被称为贵族化的教会学校里,更加使一个少女无地自容。
爱玲本是自小就有一点恋衣癖的,这也是母亲的遗传——因为黄逸梵的爱做衣裳,张廷重曾经咕噜过:“一个人又不是衣裳架子!”在张爱玲还叫做张的时候,她小小的年纪,看见母亲黄逸梵立在镜子前面,在绿短袄上别上翡翠胸针,只觉得美不胜收,羡慕万分,来不及地要长大,忍不住说:“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十六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团,吃一切难于消化的东西。”
而她现在已经16岁了,别说梳爱司头穿高跟鞋,甚至连穿得体面一点也不能。继母的那些衣裳中,有一件暗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浑身都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
——记忆的伤,终生不能治愈。她不禁想起小时候个子长得快,几天就蹿高一大截,有一次母亲为她做了件外国衣服,葱绿织锦的,一次也没有上身,已经不能穿了。如今想起来,真是奢侈得叫人心疼。
那件长满冻疮的暗红棉袍,就像兜头浇下满满一桶暗红色的油漆,给张爱玲的整个少女时代打上了一枚暗红的朱漆大印。她从此更加沉默寡言,也更加嗜书如命,她原本就比一般的同龄女孩早熟,如今更是忽然褪去了所有的稚嫩与天真,并且由自卑导致的自闭,使她的中学生活并不愉快,也很少交朋友。
据她的老师汪宏声回忆:张爱玲那时瘦骨嶙峋,不烫发,衣饰也不入时,坐在最后一排最末一个座位上,表情呆滞,十分沉默。“不说话、懒惰、不交朋友、不活动,精神长期的萎靡不振”然而她的作文实在是好,成绩也总是a或甲,老师常常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朗读她的作文,给她很高的赞扬,她也面无表情,仿佛并不当做一件了不起的事,仿佛写作本来就是她的天生技能,就像每个人生下来都会啼哭、长大了便会行走一样,是种本能,天经地义的事情。
她总是忘记交作业,每每责问,她的口头禅便是“我忘了”通常人们总是善意地一笑轻轻放过了她,并且当她在心里也未必真在乎。可事实上她的内心远没有她的表面显示出来的那样漫不经心,不以为意,在那里面,是一颗少女的备受磨折的扭曲的心。
心上一次次的伤渐渐结了痂,打成结,一辈子也解不开。后来经济独立的张爱玲很有点恋衣狂,喜欢自己设计衣裳,并且务求穿得奇装异服、路人瞠目才罢,就是因为那时被穿衣问题困惑了太久留下的后遗症。4
如果把李菊耦比作课子的李纨,那么孙用蕃就是弄权的熙凤,而且还是“变生不测凤姐泼醋”那一回里的王熙凤。自从嫁入张家那一天起,孙用蕃就一直在变着方儿地提醒诸人自己的女主子地位,踩着别人来踮高自己——也许是一种补偿的心理罢,已经是低就了,再不仰起头来,怎么见得出自己本原的尊贵?
当家作主头件大事自然是钱,她不但抓紧日常开支,并且大量裁减佣人的数目,张廷重用的一些男仆和黄逸梵从前用的女仆都被辞退了——这是进门第一个下马威,要叫人见识她精明干练、擅于理家的手段。
她很喜欢同这家的前女主人相比,时常说:她喜欢画油画,认识蒋碧薇,那有什么了不起,我同陆小曼还是朋友呢。——屋子客厅里一直挂着陆小曼的油画瓶花。
但她也自有一样深得张廷重心思处——就是与张廷重有“同榻之好”也是位多年的老烟枪,练得一手烧烟泡的好手艺。这一刻的温柔已经抵得过其他时候万种的泼辣。
而且,她只是克扣前妻留下的一对儿女,对张廷重用在吃喝玩乐上的钱倒是给得很大方的,同他一样喜欢吃外国进口的罐头芦笋,喝鸭舌汤,喜欢新鲜轿车。女儿学钢琴缴学费的钱没有,可是旧车换新车的钱刚刚好。张廷重非常满意,这新夫人可真是好,不会阻止自己吸烟,还不会好高骛远地巴望着西洋景,真是贤惠。渐渐地便对她百依百顺。
她便又嚷着要搬家——搬回麦德赫司脱路李鸿章的旧宅。辛亥革命前夕,李鸿章、盛怀宣、贝润生等人,自境内租界起,纷纷在静安区一带购置房产,不止那房子,那整条弄堂都属于李鸿章所有,地址是现康定东路87弄。那是一所民初式样的老洋房,房间很多,空大陈旧,幽深不见天日。只住四个人其实是有些阴森而不划算的,然而孙用蕃坚持要搬,因为她嫁的是李鸿章的后代,自然要住进李鸿章的物业里去。
1912年,李菊耦在这里去世;1915年,张廷重与黄逸梵在这里结婚;1920年9月30号,张爱玲在这里出生;第二年,又有了她弟弟。张爱玲的出生地,上海市康定
东路87弄,现已拆迁——这房子的墙砖,就是张家的年谱。记录了生,也记录了死,记录了桃之夭夭的小乔初嫁,也记录了暮春迟迟的二度梅花——究竟是鹊占鸠巢,还是李代桃僵,只有这房子知道。
张爱玲这样描写那房子:“我就是在那房子里生的。房屋里有我们家的太多的回忆,像重重叠叠复印的照片,整个的空气有点模糊。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个怪异的世界。而在阴阳交界的边缘,看得见阳光,听得见电车的铃与大减价的布店里一遍又一遍吹打着‘苏三不要哭’,在那阳光里只有昏睡。”(张爱玲:私语)
张子静在我的姐姐张爱玲里对那房子有更详细的描写——
“它是一幢清末民初盖的房子,仿造西式建筑,房间多而深,后院还有一圈房子供佣人居住;全部大约二十多个房子。住房的下面是一个面积同样大的地下室,通气孔都是圆形的,一个个与后院的佣人房相对着。平时这地下室就只放些杂志,算是个贮物间。”
为了搬家,布置家具,当然又要花掉一大笔钱。那时候张廷重还在银行做事,就快过40岁生日,孙用蕃别处俭省,这时却阔绰得很,一力主张大操大办,务必风光气派,说是要让张廷重有面子,其实是要炫以亲友,让所有的人看见——她多么治家有道。
当家大权一天比一天更落实到继母手里,而张爱玲也一天比一天更懒怠回家,偶尔回来,听说弟弟与自己的奶妈何干受欺侮,十分不平,然而无奈,也只有躲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为净;可怜弟弟子静却离不开,只能一直在那房子里生活,长大,苟且偷生——她最感到爱莫能助的就是弟弟。
张子静在继母的管压下,益发腼腆苍白,也益发柔弱多病了。又长年读着私塾,见的世面有限,同姐姐的距离越来越大。
——这是黄逸梵的一招失棋处,本来以为在重男轻女的张家,子静作为惟一的男丁,在读书求学上是怎么也不会有问题的。然而没想到,张廷重痛恨新式教学,又不理家事,对待两个孩子长年视而不见,他们长高了多少,是否要加添新衣,乃至课程讲到哪里了,学问怎么样,一概不过问。略一提上学的事,他便说:“连弄堂小学都苛捐杂税的,买手工纸都那么贵。”总之还是因为钱。
子静跟着先生念了多年,连四书五经的“书经”都背完了,却仍迟迟没有升学。以前和姐姐一起听私塾先生讲课,姐姐喜欢问东问西,还可以制造些热闹气氛;现在姐姐上学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生性原本沉默,如今越发呆呆地不想说话,气氛就变得沉闷,他也更讨厌上课,时常打瞌睡,或是装病逃课。
一年爱玲放假回家,看到弟弟时竟然吃了一惊——许久不见,他变得高而瘦,穿一件不大干净的蓝布罩衫,租了许多连环图画来看。而那时张爱玲已经在读穆时英的南北极与巴金的灭亡,认为弟弟的品位大有被纠正的必要,于是苦口婆心地要把自己的经验说给他听。
然而子静仍是小时候一贯的漫不经心,而且只一晃就不见了。大家又都纷纷告诉爱玲关于小少爷的劣迹,诸如逃学,忤逆,没志气。爱玲听着,心里一阵阵地冷,眼前总是浮现出小时候弟弟那张乖巧甜美的脸,像安琪儿的画像——她还能清楚地记得,小时候长辈们见了那粉团儿一样的男孩子,总喜欢拿他的大眼睛长睫毛开玩笑,逗他说:“把你的眼睫毛借给我好不好?明天就还你。”他总是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他很知道自己长得美,得人意,又因为病弱,便养成一种自怜的性格。逢到有人说起某某漂亮,他就问:“有我好看么?”逗得众人大笑。在他的眼里,他就是人人称赞的最漂亮可爱的人儿。
——可是现在,人人爱怜的安琪儿变成了人人诋毁的坏孩子。他做错了什么?
后来在饭桌上,为了一点小事,张廷重不由分说,反手便打了儿子一个嘴巴,打得又脆又利落,十分熟络。子静一僵,原本苍白的脸色更为苍白,接着泛起一丝红晕,然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着头继续扒饭。坐在一旁的张爱玲却猛然震动,只觉那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似的,心里针扎一般,拿饭碗挡着脸,忍不住流了泪。孙用蕃不以为然地讪笑:“又不是说你,哭什么?”
爱玲再也忍不住了,丢下碗冲到隔壁的浴室里,对着镜子哭了许久。她哭父亲的凉薄,哭后母的苛刻,哭弟弟的孱弱与麻木,也哭自己的无可奈何。
镜子里映出她的脸,扭曲变形而且湿漉漉的,像一幅毕加索的画。她想起小时候同弟弟一起玩,总是她出题目要他参与,可是他常常不听话,两姐弟便会争吵起来。因为他是既不能命,又不受令的。然而他实在是秀美可爱,有时候她便也让他编个故事来听听,他便比比划划地讲演:有个人被老虎追赶着,赶着,赶着,泼风似地跑,后头呜呜赶着没等他说完,爱玲早已笑倒了,在他腮上吻一下,把他当小玩意儿。
如今,那当年秀美可爱的小玩意儿变得多么冷漠、无羞耻啊。“我立在镜子前面,看我自己的掣动的脸,看着眼泪滔滔流下来,像电影里的特写。我咬着牙说:“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
“浴室的玻璃窗临着阳台,啪的一声,一只皮球蹦到玻璃上,又弹回去了。我弟弟在阳台上踢球。他已经忘了那回事了。这一类的事,他是惯了的。我没有再哭,只感到一阵寒冷的悲哀。”(张爱玲:童言无忌)5
多年后,张爱玲写了篇童言无忌,中间有一段小标题便是弟弟,那时她已24岁,是上海最红的作家;弟弟张子静23岁,因为身体不好自圣约翰大学经济系辍学,尚未正式工作,正是浑噩麻木的时候。看到姐姐在文章里对自己的赞美和取笑,并没有高兴,也没有生气,亦不觉得有什么“寒冷的悲哀”正像是张爱玲在文章里所说的那样——“这一类的事,他是惯了的”
然而事隔半个世纪,1995年9月9日中秋节,已经74岁的老人张子静得知姐姐离开人世的消息,一连几天都恍恍惚惚,脑中一片空白,时常一个人呆呆地坐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有一天他忽然翻出弟弟来重看,只看了一行,眼泪已经忍不住汩汩而下了。那一种委屈,那一种孤单,那一种永远不再的绝望,更向何人说?
也就从那天起,他决定要为姐姐写点东西,后来,他写了我的姐姐张爱玲。
“九月九日,我听到我姊姊张爱玲死在美国寓所已数日才被发现的消息,悲痛万分。我真想不到报上曾经描述过有些外国独居老人死在家中无人知道,后来才被人发现的事情,竟同样出现在她身上。她虽然安详地长眠不醒,总使我心中产生出说不出来的悲怆凄凉的感觉。”
“自1952年她出国后,我们姊弟天各一方,暌别四十多年没有见过面,而今竟成永诀,远隔重洋,我无法到洛杉矶做最后的告别,只好写这篇不很像样的短文,权当做一篇悼念她的祭文,表达我的哀思。”(张子静1995年发表之怀念我的姊姊张爱玲)
“这么多年来,我和姊姊一样,也是一个人孤单地过着但我心里并不孤独,因为知道姊姊还在地球的另一端,和我同存于世。尤其读到她的文章,我就更觉得亲。
姊姊待我,亦如常人,总是疏于音问。我了解她的个性和晚年生活的难处,对她只有想念,没有抱怨。不管世事如何幻变,我和她是同血缘,亲手足,这种根柢是永世不能改变的。”(张子静:我的姐姐张爱玲)
在所有的“张传”中,我始终以为这是最好的一部。因别人都只在“淘井”惟有他只需要“对镜”——把记忆的镜子磨得亮一点,照见早已遗忘的过去就好了。2001年的时候,我第一次看我的姐姐张爱玲,没翻几页,便潸然泪下了,还在书页的空白处写了几行字:“她的一生虽然沧桑却曾经绚丽而多彩——生于乱世,少年时受尽折磨,忽然上帝将一个女子可以希祈得到的一切美好都堆放在她面前:才华、盛名、财富、甚至爱情,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是其后又一样样抽走,换来加倍的辛酸苦楚,跌宕流离,当她开至最美最艳的时候,也是她的路走到尽头的时候,于是不得不选择一死以避之——人生的悲剧莫过于此。”也是在那一天,我动了念头想为张爱玲写一部书,然而只开了一个头,便转了路子,成了一部临水照花的长篇小说,涟漪荡漾,与花的关系已经不大。那部小说叫那时烟花,年代人物全卡着张爱玲来,但故事已经只留了个大概,将“真事隐”去,借“假语村”言,讲了一个旧上海的爱情故事。明眼人一望可知是以张爱玲为原型,便多问着我:为什么不直接写张爱玲传呢?为什么不呢?因为怕。她曾说过: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而我则深知:因为熟悉,所以敬畏。我生怕自己曲解了她。后来,又曾写过一部寻找张爱玲(又名穿越时光隧道的灵魂),尽表一个张迷渴望穿越时光隧道与她一夕倾谈的奢望。书成后,觉得尽抒胸臆,十分满足,以为今后大概再也不会以此为题目来写作了。连许多相关图书包括那本我的姐姐张爱玲也都送了给朋友。因为自觉对她的生平及著作都早已烂熟于心,几可成诵。不料,忽然一天有编辑约稿,要我为张爱玲作传。第一反应当然是拒绝,诚惶诚恐地拒绝,怕得恨不得躲起来,谎称生病来躲债。然而终究敌不过编辑游说,豁出去地想:爱了她一辈子,写吧,我写好过别人写。从小到大,一直觉得张爱玲是我的一面镜子,在文字上是老师,在人生的行走上,她多少是有些蹒跚而跌跌撞撞的,我也曾经历了类似的家庭变故,离家出走,诸如此类的烦恼,碰得伤痕累累,或多或少可以想象她的个性与痛苦。然而作为一个现代人,被生活磨得久了,棱角便会学得收敛些,再笨的人也有自己的圆滑与世故。我不知道这一点是比她强还是愧对她。但是这教我在为她捡拾人生的脚印时,会更加小心翼翼,恭恭敬敬,一如替自己的一位挚友、亲人建立衣冠冢。袁枚在随园诗话中有这样一句:凡拾人遗编断句,而代为存之者,凡葬累之白骨,哺路弃之婴儿,功德更大。我今天做的事,也便是这样的感觉。不敢怠慢。6
1937年的圣玛利亚女校年刊凤藻(总第十七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非常聪敏灵动的张爱玲形象,和大多人包括她的老师汪宏声记忆中的不大一样。从初一到高三一直与张爱玲同学的顾淑琪女士保存了那本珍贵的校刊,十六开本道林纸精印,装帧精美,编排活泼,内容分为中英文两部分,包括学校概览、教职员介绍、社团活动、学生习作和毕业生留言等,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旧式贵族学校的雍容冷艳。
校刊通常由毕业班学生编辑。张爱玲不仅为这期校刊投稿三篇,还担任美术部助理员,包下了大多插画,可见那时的她对于集体活动还有相当的热心。
上面印有三十五位毕业生的照片,当然也有张爱玲的,短发,微低了头,仿佛沉思。还有一项题为一碗什锦豆瓣汤的性向测验“豆瓣”是对毕业生的爱称,测验内容是关于“豆瓣性格”的六道填空题,张爱玲的答案极其有趣:最喜欢吃“叉烧炒饭”最喜欢是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爱德华八世”最怕“死”最恨“一个有天才的女人忽然结婚”常常挂在嘴上的话是“我又忘啦!”拿手好戏是“绘画”
——那些随手填写的文字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张爱玲,如此敏感聪颖,而又爱憎分明,个性刚硬。
在另一个“多说多话”的栏目里,我们又看到了她的另一行留言:
“什么都可以‘忘了’,只别连我也‘忘了’。”
——不知道是调侃她自己的善忘,还是诙谐的伤别。那行珍贵的钢笔字如今成了为数不多的张爱玲的亲笔真迹之一,字体圆圆的,笔划清晰,毫无粘连,稚气犹存,让人想起她四岁时的照相,粉团团的。
顾淑琪曾经请每个同学在校刊上为自己留言,张爱玲这样写:“替我告诉虞山,只有它,静肃、壮美的它,配做你的伴侣;也只有你,天真泼剌的你,配做她的乡亲。爱玲。”
——顾淑琪的少女时代在常熟度过,在女校念书时,全班同学曾去常熟玩了三天,顾淑琪便以向导自居。而虞山是常熟境内的一处名胜,张爱玲以为“静肃、壮美”留下很深的印象,所以就有了这段话。这也使我们看到了一个细心温和、真诚友爱的张爱玲。
她的留言是用了心的,不敷衍,不虚伪,不落俗套——而翻看其他同学的留言,则大多是“祝你前途光明!某学姐留念”“工作的时候工作,学习的时候学习”“为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之类的套话,要么便抄上一首英文诗,最普遍采用的一首是“在你的回忆之园中,给我种上一棵勿忘我花”
不仅仅对顾淑琪,她还对所有同学都留下了自己的美好祝福——那期校刊里三十多幅毕业班同学的肖像图都是她画的,同学们的头影小照和卡通画结合起来,创意十分有趣,画风也很灵动。她把自己画成在看水晶球的预言者,把对每个同学的印象与她所祝愿的未来画在上面,让她们有的做摄影师,有的做科学家,有的拿着马鞭做骑士,有的拿着盾甲做武士,有的做时装店女经理,还有的驾着飞机登了月——比美国“阿波罗”号早了三十多年。
那些卡通速描展示了她极高的绘画天赋——难怪她会在“拿手好戏”里填上“绘画”的确名副其实。
张爱玲对绘画的爱好其实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
很小的时候,她便想过要做一个画家,但是又犹豫或者可以做一个音乐家。然而画家大多都是要等到死后才成名的,梵高的画价值连城,可是在他活着的时候只被人拿来糊鸡栏。九岁时,她看了一部描写穷困画家的影片,大哭一场,遂死了当画家的念头,决定要做一个钢琴家,在富丽堂皇的音乐厅里演奏。
可是她仍然没有放弃对画的喜爱。校刊中收有她的三篇中英文写作,头一篇就是论卡通画之前途——
“卡通画这名词,在中国只有十年以下的历史。但是,大概没有一个爱看电影的人不知道华德狄斯耐的‘米老鼠’吧?——卡通的原有的意义包括一切单幅讽刺漫画、时事漫画、人生漫画、连续漫画等,可是我在这里要谈的卡通是专指映在银幕上的那种活动映画。”
“未来的卡通画决不仅仅是取悦儿童的无意识的娱乐。未来的卡通画能够反映真实的人生,发扬天才的思想,介绍伟大的探险新闻,灌输有趣味的学识。”
“卡通的价值决在不电影之下。如果电影是文学的小妹妹,那么卡通便是二十世纪女神新赐予文艺的另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妹妹了。我们应当用全力去培植她,给人类的艺术发达史上再添上灿烂光明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