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训宝玉应该去亲近讲谈,学些仕途经济的偶像,更不该作诗讽刺才是。因此,宝钗诗中讽喻的,不会是什么愤世嫉俗的大题目,而只能是自己身边至为亲近却又不相和睦的人。从大里说,是泛指书中所有"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人与事,往细里说,则特指她的嫂子夏金桂。
诗中开篇第一个字即是"桂"字,已点出其人,可见这首诗的主旨不为咏蟹,乃是说"桂"。
如果说这只是一个巧合,未免牵强的话,则还要后面的诗句与情节一一验证。
金桂之名在书中第一次出现,乃是由香菱转述与宝玉的,且看原文:
宝玉道:"什么正经事这么忙?"香菱道:"为你哥哥娶嫂子的事,所以要紧。"宝玉道:"正是。说的到底是那一家的?只听见吵嚷了这半年,今儿又说张家的好,明儿又要李家的,后儿又议论王家的。这些人家的女儿他也不知道造了什么罪了,叫人家好端端议论。"香菱道:"这如今定了,可以不用搬扯别家了。"宝玉忙问:"定了谁家的?"香菱道:"因你哥哥上次出门贸易时,在顺路到了个亲戚家去。这门亲原是老亲,且又和我们是同在户部挂名行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前日说起来,你们两府都也知道的。合长安城中,上至王侯,下至买卖人,都称他家是'桂花夏家'。"宝玉笑问道:"如何又称为'桂花夏家'?"香菱道:"他家本姓夏,非常的富贵。其余田地不用说,单有几十顷地独种桂花,凡这长安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他家贡奉,因此才有这个诨号。如今太爷也没了,只有老奶奶带着一个亲生的姑娘过活,也并没有哥儿兄弟,可惜他竟一门尽绝了。"宝玉忙道:"咱们也别管他绝后不绝后,只是这姑娘可好?你们大爷怎么就中意了?"香菱笑道:"一则是天缘,二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当年又是通家来往,从小儿都一处厮混过。叙起亲是姑舅兄妹,又没嫌疑。虽离开了这几年,前儿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没儿子的,一见了你哥哥出落的这样,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见了儿子的还胜。又令他兄妹相见,谁知这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了,在家里也读书写字,所以你哥哥当时就一心看准了。连当铺里老朝奉伙计们一群人糟扰了人家三四日,他们还留多住几日,好容易苦辞才放回家。你哥哥一进门,就咕咕唧唧求我们奶奶去求亲。我们奶奶原也是见过这姑娘的,且又门当户对,也就依了。和这里姨太太凤姑娘商议了,打发人去一说就成了。只是娶的日子太急,所以我们忙乱的很。我也巴不得早些过来,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
这里点明夏家在长安,而香菱与宝玉说这话时,已是初秋,宝玉刚刚作了一首"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的诗,这样算起来,等到薛蟠娶金桂之日,八成就是重阳了,遂曰"长安涎口盼重阳";那夏家奶奶没儿子,看了薛蟠喜欢得什么似的,又哭又笑的,比见了儿子还亲,因此是"涎口";
而在这段话中,夏金桂名字出现后,庚辰本有双行夹批:
"夏日何得有桂?又桂花时节焉得又有雪?三事原系风马牛,全若强凑合,故终不相符。运败之事大都如此,当事者自不解耳。"
这是说这门亲事全无道理,连季节序次全都混乱,还怎么会是善缘呢?
故而宝钗诗中颈联便云"眼前道路无经纬,肚里春秋空黑黄"。
金桂姓夏,"雪"在冬天,但诗中偏不说冬夏,而云春秋,匠心颇妙。这两句,除了说春秋无序外,又对应了后文夏金桂小传中所言:"若论心中的邱壑经纬,颇步熙凤之后尘。"重叠"经纬"二字;又说她"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则对应"皮里"之语。
难怪看到这里,众人叫绝,宝玉更是赞道:"写得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
十二钗入册,皆须在石兄处挂号。所以宝钗写螃蟹咏,须宝玉来赞;而香菱说夏金桂,也是向宝玉说起。
这还不算,后来宝玉见了夏金桂,"举止形容也不怪厉,一般是鲜花嫩柳,与众姊妹不差上下的人,焉得这等样情性,可为奇之至极,因此心下纳闷。"这是明明白白的进一步"挂号"了,而宝玉后来竟向王道士寻求"妒妇方",更是大动干戈,这与"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异曲同工,都是在寻求事物的相克之法;同时,书中说:
"那金桂见丈夫旗纛渐倒,婆婆良善,也就渐渐的持戈试马起来。先时不过挟制薛蟠,后来倚娇作媚,将及薛姨妈,又将至薛宝钗。宝钗久察其不轨之心,每随机应变,暗以言语弹压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每欲寻隙,又无隙可乘,只得曲意附就。"
这也是以柔克刚的菊姜之道。所以,这两句也可以说是宝钗形容自己对待夏金桂不卑不亢的态度。
而最后一句"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则对应的是后文不见之情节了。想来,以薛蟠的惹是生非,夏金桂的倒行逆施,两口子不可能落得什么好结果,那薛蟠免不了伏法就刑,"落釜"谢罪;而金桂则独守空房,便如月殿嫦娥一般,要寂寞终老的了。
另外,这两句也照应了香菱与夏金桂理论花香之道:"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
如此看来,宝钗螃蟹咏中每一句都落到了实处,若说不是指夏金桂,又当何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