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没见,许峰下巴的胡须已经杂乱如荒草,整个人瘦得快要脱型。她有些怜悯他,可是她又不愿意这么快就原谅他,一想到他曾经沾染过别的女人,她的胃里就翻江倒海。
“我得陪着纪姐姐。”琛儿最终回答。
许峰眼里的亮光一暗,顿时失声。但是他又安慰自己:琛儿只是说要陪纪天池,并没有说不愿跟自己回去,态度是比前些日子和缓许多了。
从前他和琛儿总是一同上班一同下班的,有些时候她住在天池那里,他也总会先陪她吃过晚饭才回家,第二天再一早来接她。生活充满希望,小别并不难过。现在却是见了今日不知何日再见,总要借着别人的藉口才能见自己的老婆,许峰想不憔悴都不行。
不知怎么的,在这段离别的日子里,他变得很愿意回忆。记忆中的琛儿,从来不是现在的琛儿,而总是很久以前的样子,是他出国前认识的琛儿。
那时候天池还没有病倒,那时的琛儿还无忧无虑,也已经是老大不小的年龄了,可是早餐永远是一瓶酸奶,总是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装,两只手抱着瓶子边走边喝,不时地埋下头深深吸着,像个没断奶的孩子,那么贪婪,又那么容易满足。
那个贪婪而快乐的琛儿,总是让他每次想起时都觉得一阵温柔,又一阵心疼。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粗鲁的大孩子,突然地从她手中夺走了奶瓶,她咧开嘴无助地哭着,没有声音,眼泪却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他疼极了,悔极了,可是他也一样地无助,不知该如何补救。
许峰知道是自己伤了琛儿,可是他同时也更深了伤了自己。他陷在这双重的伤害里终日坐立不宁,通宵辗转反侧。总是要到天快亮的时候才会有点睡意,又总是在天快亮的时候突然惊醒。
黎明的天空蠢蠢欲动,像孕育一场阴谋那样孕育着一次日出。因为永远不知道新的一天可能会发生些什么,于是每一天看起来便都像是一场阴谋。
他便在这样的坠坠不安中等来了吴舟的葬礼,等来了与琛儿的又一次见面。
琛儿看到许峰第一眼时不禁吃了一惊,他又瘦了,眼睛完全陷下去,腮上一点肉也没有,几乎就是骷髅裹着一层皮。只有下巴的胡子生机勃勃,几乎将脸埋了去。她心里想:如果再不拉他一把,这个人这辈子可能就完了。
这样想着,她的心便辗转地疼痛起来,借着悼吴舟,尽情地流了泪。这时候她清楚地了解到,原来,她是爱着丈夫的,如果不是爱,便不会这么疼。
吴老先生开始宣读吴舟的最后遗言——飞机失事前,机长会让所有乘客将遗言写在纸上,封在一个盒子中。这个盒子被有关方面顺利找到了,并将属于吴舟的这一份送达了他父母手中。
那只是短短的几句话,吴老先生完全不明所指,却依然念得老泪纵横:“倘若有来生,我愿意仍然做男人,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腿,为的是让你容易辨认;倘若有来生,希望你还是这美好的女孩,长发细腰,白衣如雪,在生命的路口等我;倘若有来生,我一定会记住你的名字,从出生起便在寻找你,陪伴你,永不分开。”
琛儿失声痛哭,她知道,这是吴舟写给天池的,只有她明白这些话的真正含义——天池在点绛唇中曾写下关于来世的祈求,而吴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将最后的话留给天池,明确地回答了她,承诺了她!
有人说,只有到死的时候,才可以知道自己一生中最爱的人是谁。在那大限来临之际,生命悬于一线,人的心会变得空明,如果他喊出一个名字,那便是他生命中最后的铭刻,最深的牵挂,最真的心愿。
琛儿知道,吴舟在飞机坠落的一刻,最眷恋的人必是天池。她仿佛看到那架失事的飞机像一个火球般燃烧在穹庐之中,而吴舟在生命冉去的一刹,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喊出:天池——
吴舟生命最后时刻牵挂的人是天池。
吴舟至爱的始终是天池。
他回来中国,是为天池来的!
他到底是爱他,舍不得她!
纪天池终于等来了她一生一世都在等待的答案,然而她却不知道。
琛儿掩住脸,泪如雨下,幸亏纪姐姐不知道吴舟已死,如果她亲耳听到这份遗言,会是怎么样的痛不欲生啊!人家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吴舟和天池,便是生生世世的冤家,却终未能相聚,便天人永隔。
她同许峰呢,又是哪种冤家?几乎从一懂事起他就在那里了,他们从不曾热恋过,即使最亲密的时候,她也不会因为他而热血沸腾;同样地,即使吵架,她也不会为他心痛。然而今天,她真切地心痛了,望着他,怎么都不能转开目光。
仪式结束后,琛儿到底跟许峰回去了,然而车子开到家门口,她却又踟蹰,看着许峰说:“我还是不能忘记。”
许峰将头伏在方向盘上,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后拉开门,一个人下了车。
琛儿移到驾驶位上,将车子慢慢驶走,从后视镜里,她看到许峰微微佝偻的身影,心中无限怜惜,却无可奈何。“我还是不能忘记。”
她还是不能忘记。
当人们在为了吴舟的葬礼奔走伤悼的时候,天池一直在如饥似渴地工作着,不向任何人展示自己的悲伤。
阅读和写作占据了她绝大部分的时间,阅读的乐趣是任何事情都无法比拟的,而写作的诱惑来得如此强烈,几乎让她不堪重负。那些灵感就好像被窖藏多年的酒坛开了封,香气四溢,挡也挡不住,留也留不住。她如此急切地想留住那酒香,它香得越浓郁,她就越害怕它溜掉,而要急急地用文字把它记录下来。
可是阅读就像美酒令人上瘾,那么好那么多的美酒一坛坛地排列在那里,她怎么舍得不打开它们呢?打开了,香味便流了出来,如果抓不住,就都白白地散失了。
天池真是急切,生命太短暂,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穷的知识,以有形的文字来留下无形的灵感,她怎么做得来呢?那种留不住的忧伤逼挤着她,使她终于明白了香如魂的恋恋不舍——香如对文字的热爱甚至超越了生死,她的灵感强烈到可以脱离躯壳而独自支撑着她的灵魂留在人间。然而,她还可以留多久呢?
自己又可以留多久呢?
人们小心翼翼地瞒着吴舟的死讯。然而他们忽略了,天池自醒来后一直有通灵之能,又与吴舟心心相印,岂会不知道他是生是死?
她知道的,甚至比所有人都更早。
那一日,她好端端坐在家中校稿,忽然一阵天旋地转,耳际恍惚听到吴舟喊她:“天池,天池。”蓦地里眼前漆黑,摔倒在地。
不知隔了多久再醒来,封闭的内室,仿佛起了一阵风,有莫名花香袭来,似茉莉又似蝴蝶兰。吴舟坐在一边,正满眼温柔地望着她,轻轻喊:“天池,小妹妹。”
天池泪盈于睫,片刻间已经明白有事情发生了,她看着他,毫无惧意,却不敢轻举妄动,怕惊散他的魂魄。
“吴舟哥哥,你来看我了。”
“以后我会常常来看你,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止我。”
天池流下泪来:“我不要你这样辛苦。”
“天池,我情愿做这样的选择。可惜我不能真正同你在一起。但是,你总算明白了我的心意,我也总算明白了你的心意。”
天池的心疼得仿佛有一把三棱刀子在剜,她的吴舟哥哥,还这样年轻,却再也不能享受阳光与草地。
他看起来这样清爽,英俊,因为脱离了肉体的束缚,反而比生前更见潇洒。他端然地坐在那里,身上仿佛披着一层月光,眼中有无限深意,所表达得更要比他所说出来的为多。
天池的眼泪只是无止无尽地流下来:“你不该回来。”
“我不该做的事有很多,但是这一回,我没有做错。我早就说过,如果最终可以同你在一起,我宁可付出生命做代价。”
“我们再不会分开了吗?”
“尽我之力,绝不离开你。”他承诺她。
他终于承诺她。
以生命为代价。以灵魂为保障。
从此之后,他将会一直眷顾她,陪伴她,只要她想起他,他的气息便会弥漫在微风中、花香里,随着每一道海浪,每一次花开,传递给她他的祝福。他们会比最亲密的恋人更心无芥蒂,形影相随。
天池想到这一点,忍不住泪流满面。她自己也是“死”过一回的,对于生命的真谛早有真知卓见。人终有一死,或早或晚而已,倘若爱情可以穿越阴阳而相守,那么生同死,又有何分别?
她终于得到她所要的爱情,最亲密无间、完全排他的爱情,没有任何人可以阻隔他们,没有任何事可以迷惑他们,他们得到的是爱情最本原的形式,得到爱情的本身。这里再不会有误会、分歧、背叛、疏冷,甚至没有失望的可能。这里是真正的如影随形,心心相印。
天池孤独了那么多年,寻觅了那么多年,等待了那么多年,但是如今,她已经得到最彻底的回报和承诺,甚至比她所期望的更多。
她没有去参加吴舟的葬礼,是因为吴舟根本就陪在她身边,又何必去不相干的地方送他?
是的,不相干。她现在终于可以同吴舟在一起了,再不关别人的事。
她一生中,甚至从没有一段时间如现在这般平静满足,有目标。
她有种预感——与母亲的团聚也去日不远。到那时,她将终于得到她一生梦寐以求的生活,与她至爱的亲人与爱人在一起。她的生活,将再也没有任何的遗憾与缺欠。
天池仰起头,充满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