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惑了,我分明还记得,在产房的时候,我问面前的这位医生这是什么东西,而他回答我说不知道。可现在他又说,曾经有过这样的病例,叫做纸婴。这不是前后矛盾么?“呃,纸婴,是的。”张医生的语气又变得不可捉摸起来,好象他并不怎么自信。
“怎么?”
“应该这么说,我从书上看到的纸婴,的确就是这个样子,但说实在的,我又很难确信这就是纸婴。”
他的话把我完全搞糊涂了,这是什么意思?
看见我惊讶的表情,医生轻轻摇头,说出这样的话,他自己也很困惑。
“你是不是觉得我说的话自相矛盾?这实在是因为这个病例太奇怪了。虽说医学上有千奇百怪的病例,特别是在现代社会,生活条件和习惯的变化让新的疾病不断产生,但是”这位医生说到这儿,又摇了摇头,仿佛他的思绪被严重干扰着,一时之间组织不起有效的语句来对我说明这件事。
刚才的恐惧感现在已经被好奇心所压倒,我盯着对面的医生,用眼神催促他赶快说下去。
不久之前,因为那声惨叫而引起的骚动已经平息下去。或许应该说,所有听见那声惨叫的人,都被叫声中的绝望恐惧所压倒。只要是生物都会趋吉避凶,他们很快就会各自散去,他们肯定会尽量忘记这件事,但也说不准,午夜梦回时或许会被这声惨叫吓醒。
只有一个人还站在不远处,那个位置差不多能听见我和医生的谈话。她就是之前守在产房门外的年轻护士,无疑她现在的行为有点反常,不管怎样,她此刻的岗位肯定不在这儿。
黄织生下了个什么样的东西,这名护士是知道的,她心里的疑惑绝不会比我小,也一定被吓到过。看到纸婴一刹那的恐惧强烈到足以让许多人留下心理阴影,我猜,她就是想听听医生是怎么给我解释的。恐惧常常源于无知,明白真相后,恐惧也就自然消失了。可不是每件事都能解释清楚的,而此刻
医生一声叹息。
“我想它并不是纸婴。”医生再一次开口“它只是外形和纸婴相似而已,我先解释下纸婴是什么,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说,你知道多胎妊娠吧?”
“啊?”
“哦,就是俗称的双胞胎或多胞胎。在怀孕女性中,大约有几百分之一左右会是这种情况。我们一般把这当作喜事,可是多胞胎的危险性却要大过于单胞胎。这不仅是指分娩时的困难,胎儿在子宫中发育也会遭遇更多的麻烦,毕竟原本母体只需要供给单一胎儿养分就够了,但多胞胎时养分却要分成两份或更多。”
“你是说,纸婴是多胞胎养分不足而引起的畸形儿?”
“不不。”张医生连连摇手“如果只是这样,怎么能算是难能一见的病例?从某种角度来说,纸婴是一个还没出娘胎就被谋害的不幸婴儿。”
“没出娘胎就被谋害,被谁谋害?难道是他的多胞胎兄弟?”
“应该说是双胞胎兄弟,多胞胎产生纸婴太困难了,几乎是不可能的,通常情况下,双胞胎在母体是均衡成长的。然而在某种极端条件下,双胞胎中的一个特别强壮,最开始他就会抢走大多数养分,并且挤压他兄弟的生存空间。终于在某一刻,母体断绝了对他兄弟的养分供给,然后,死婴会渐渐被母体吸收掉。”
“强势的个体总是容易生存下来,用谋害来形容好象有点过了吧。”我说
“问题在于,许多人质疑如果仅仅靠母体的吸收,未必能让死婴变的象一张纸一样薄。”医生意味深长地说。
我忽然打了个冷战,看着医生。
“所以,有一种情况非常可能发生。当强壮的婴儿在压迫着瘦弱的婴儿时,瘦弱的婴儿慢慢变形,之后他身体的一部分被母体吸收,另一部分则被强壮的婴儿吸收,也许这种吸收是在弱婴完全失去生命之后发生的谁知道呢!”医生没有说出另一个也许,这太难以令人相信,也太恶心了。我的脑海中出现这样一幅景象,子宫里一个婴儿紧紧贴着另一个,把他生命精华一点点吸收,让他变得干瘪如纸。这简直就是变相的吸血魔!
吸干了自己亲兄弟而诞生的人,当他长大后知道这件事,会是什么感觉?
“当我看见这个畸形死婴的时候,第一反映就是纸婴。但随后我又想,如果这是纸婴,那另一个在哪里呢?”
医生直勾勾地看着我,实际上,他双眼的焦距并不在我的脸上,而是穿透我的身体,投射到虚空中的某处。他似乎在向我发问,其实并不期望能得到任何回答。黄织产下的纸婴,越往细里想,就越觉得匪夷所思,即使是这样一位人近中年有着十几年丰富医疗经验的医生,也被脑中一连串的问题压迫地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病人只生下一个纸婴,把他压扁的同胞兄弟去了哪里?如果没有另一个婴儿,这个死婴怎么会在母体里变成这副模样,是什么在压迫他,吸收他?那个东西去了哪里?”
医生的问题越问越快,脸色也越来越苍白,额头上转眼间渗出汗珠。在问完最后一个问题之后,他的眉毛颤动着,眼睛瞪得我发毛。
“不可能没有这样一个东西!”几秒钟后他迸出了这么一句,他是那么用力,恶狠狠地象炮弹一样从嘴里发射出来“这样的东西不可能天然长成!”
随着这句话一起从他嘴里射出来,还有唾沫星子,打在我的鼻尖。
“哦,对不起,我想得有些入神了。”医生向我道歉。
入神?我看他是被纸婴搞的入魔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远去,我转头一看,是那个在旁边偷听的护士,她越走越快,脚底拌了一下,踉跄着差点儿摔倒。镇定剂的剂量并不是很多,黄织不久之后就苏醒了。她并没有从床上坐起来,而是双眼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她的女儿坐在小椅子上,看着母亲。
“妈妈。”她轻轻叫了一声。
黄织毫无反应。
女孩儿安静了下来,其实她一直很安静,内向得有点孤僻。
病房内其他床位的病人有时会看看这对母女,他们好意地过问几声,但黄织并不回应。
我在病房外看了很长时间,犹豫着要不要对黄织进行采访。这种时候对她进行采访是残忍的,而且她未必会配合,可如果不采访,只凭先前张医生说的那些,新闻稿写出来会很不完整,也许会被编辑枪毙,根本就见不了报。
张医生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走马灯一样在我的脑海中转着,纸一样薄的婴儿皮也入影随形,盘踞在我背心的阴影中,挥之不去。
我舔了一下不知何时变的干涩的嘴唇,右手慢慢伸进里面衬衣口袋。
黄织依然睁大眼睛,盯着班驳的天花板。他脸上的汗早已经收干,整个人的生机也仿佛随着汗珠一起消失在空气里。原本纤弱佼好的面容,因为精气神的枯萎而败坏下来,恍惚间竟让人有木乃伊的错觉。
一阵轻微的气流扰动,让她眨了眨眼睛。
她的瞳孔依然呆滞,并没有因为眨眼有任何变化,但是却多映出了另一个人的影象。
“你好,我是晨星报社记者那多。”我弯腰对她说。
“这是我的名片。”我把名片从口袋里取出来,送到她的面前。
她又眨了一下眼,慢慢地把瞳孔转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