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卖完了,卖完了,不信你自己去看,真的卖完了,你这个酒鬼呀!
酒桶说,嘿嘿,你也敢骂我酒鬼?酒鬼?你再骂一遍给我听听?
室玲仍然尖叫着,你是酒鬼,你就是一个酒鬼呀!
酒桶这时候扔掉了不听使唤的鞭子,顺手抓起桌上那只粮食白酒的空瓶,酒桶在众目睽睽之下抓住宝玲的一绺头发,就像木匠击打榫头那样,酒桶用空酒瓶朝宝玲头上打去。窗外的邻居们惊叫起来,但惊叫无济于事,宝玲朝窗外的邻居翻了个白眼,然后就直挺挺躺下来,恰好躺在酒桶的怀里。
我猜酒桶向宝玲的身体张开双臂时酒已经醒了,酒桶抱住宝玲时酒已经醒了,他的嘴里还在咕哝,粮食白酒没有了?还有五加皮呢,为什么不买一瓶五加皮,但我敢打赌他的酒已经醒了,我看见他的鸡冠色的红脸突然像被盖上了白纸,他朝着窗外的邻居转过脸来,大声吼道,你们怎么站在那儿看,快来帮帮我,我怎么站不住了?我才喝了三两酒呀。
出事以后酒桶的酒全部醒了,在送宝玲去医院的路上酒桶曾经左右开弓掴自己的耳光,酒桶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什么事,他的英俊豪迈的脸上凝结着一种痛不欲生的表情,他对昏迷着的宝玲说,我喝醉了,你知道我喝醉了,你怎么不躲一躲我的酒瓶呢?酒桶的心里充满了悔恨,但是悔恨也已无济于事,宝玲昏迷不醒,宝玲在昏迷中发出某种令人恐惧的喘息声,类似火车排放蒸气的声音,或者就像一壶水即将煮沸的声音。
宝玲在医院里仍然昏迷不醒,医生诊断是严重脑震荡。我听猫头说宝玲在医院里躺了三天三夜才醒来,宝玲一醒酒桶就抓着她的手呜呜地哭起来,我觉得这没有什么奇怪的,酒桶也是个人,他要是无动于衷就太、太那个了。我父亲担心酒桶在宝玲的病床边会不会也喝上几口,我想酒桶要真那样就太、太不是人了。让我奇怪的是猫头对宝玲病情的新说法,他口口声声说宝玲不是普通的脑震荡,是一种人们没听说过的特殊的脑震荡。
我当然要追问猫头,她的脑震荡与别人有什么不同呢?猫头带着狡黠的表情说,告诉你你又不信的.她的脑子像是换过了,她换了个脑子。我认为猫头又开始吹牛了,我当然不相信有什么换了脑的脑震荡。猫头见我不相信自己就急了,他指天发誓说,骗你是狗,宝玲一醒过来就换了个人似的,她张嘴就骂人呀,骂酒桶是狗jī巴,狗jī巴,猫头说到这儿咯咯笑了一通,捂着肚子说,狗jī巴,这种脏话,也不知道她从哪儿听来的?
我也只不住笑了,但我很难去想像宝玲口吐脏话时会是什么样子。
她不光骂酒桶,什么人她都骂呀,猫头说,护士给她打针,她骂人家是杀人犯,她还骂我外婆是白骨精,骂我外公是老乌龟,我妈也让她骂了,骂得很难听,猫头最后悻悻地说,我操她妈的,那天我好心去给她送饭,她一见我就骂猴子jī巴,操,一个女人张嘴就骂脏话,这算怎么会事?
如果不是我母亲去医院探访宝玲,我对所谓的特殊性脑震荡还是半信半疑的。那天我母亲带着两罐麦乳精和一筐桔子去医院,去了没多久就回来了,我看见母亲坐在门槛上大声喘气,脸色阴郁而愤怒,半天才说出话来,我跑医院去是自作自受呀,我母亲说,那个宝玲,那个宝玲她现在一张嘴就骂人,她骂我是老巫婆,她还说我给她的麦乳精结了块,说那筐桔子是削价处理的便宜货!我父亲上前安慰道,别生她的气了,宝玲的脑子肯定是出毛病了,我母亲稍稍镇静了些,过了一会儿她想起什么,说,不对,你要说她脑子出毛病也不对,她骂别人就是不骂她女儿,她女儿在旁边坐着呢,宝玲还是叫她心肝心肝的,宝玲还在给她女儿织毛衣呢,织元宝针,一上一下,一上一下,针法比谁都清楚,脑子哪像有什么病?
宝玲竟然也辱骂了我母亲,这使我们家人都有点愤怒,但我们确实难以想像宝玲恶语伤人的事实,正如我们难以想像酒桶不再喝酒一样。
让酒桶不再喝酒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出了那件事以后酒桶收敛了许多,他每天只喝一小杯酒,一边喝一边提防着宝玲带来的女儿,他对女孩说,你可别去学那些奸细,别告诉你妈,要不你就没有煮鸡蛋吃了。
也不知道女孩最后有没有告诉宝玲,我记得宝玲出院的第一天威风凛凛地站在家门口砸酒瓶,宝玲出院后面色红润光亮,看上去白白胖胖的,我看见白白胖胖的室玲在砸酒瓶,宝玲一边砸酒瓶一边破口大骂,酒桶,酒鬼,杂种,猪秽、狗jī巴,我看你再敢喝酒,再喝我就剪了你的狗jī巴塞进你的狗嘴,看你怎么喝酒!
宝玲英姿飒爽,满嘴污言秽语,在场的所有邻居都目瞪口呆。那天杂货店的来娣正好路过,她一直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情观赏着宝玲的一举一动,但宝玲突然把愤怒而明亮的目光对准了来娣,母狗,贱货,别躲在那儿笑呀,宝玲向来娣招着手,你也嫁过这狗jī巴,帮我来砸一个酒瓶呀。
我们知道来娣不是好惹的女人,但那天她大概是被宝玲非凡的气势制服了,她甚至没有还嘴,慌慌张张地从人群中逃走了。
大约半条香椿树街的人都聚集到蒋家门前,兴致勃勃地看宝玲砸酒瓶,偶尔会有玻璃碎片溅到街对面,有些人便怪叫着原地跳起来,也有人天生喜欢在这种事情上吹风煽火,不知是谁跑到浴室把酒桶从热水池里拉起来了,后来我们看见酒桶一路飞跑着过来了。
酒桶当时穿着灰色棉毛杉和白色棉毛裤,脚上穿着一只拖鞋和一只皮鞋,脖子上的肥皂沫还清晰可见,远远望着酒桶时觉得他怒发冲冠,等跑近了就发现酒桶的脸上其实是一种迷茫的表情,他张大嘴巴看着宝玲,他说,我操,翻了天了,翻了天了,人们以为酒桶会再次拿起他的皮鞭,但酒桶像个木桩一样站在那儿,张大嘴巴看着宝玲,他的湿头发还在往下滴水,他的神色越来越委顿,有人居心叵测地捅了捅酒桶说,酒桶你怎么啦?酒桶很尴尬地咧嘴笑了笑,你们听她骂的那些脏话,酒桶摇着头说,肯定是我喝醉时的脏话,怎么让她学去了?一个女人骂这些脏话,多难听。
我们一直等待着酒桶作出适当的反应,后来宝玲就从一只废弃的煤炉里拎出了那瓶粮食白酒,宝玲横眉立目地举起酒瓶,说时迟那时快,酒桶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宝玲,准确地说是抱住了那瓶酒,我们终于听见了酒桶愤怒的声音:瓶里有酒,粮食白酒,那都是粮食酿出来的酒啊!
然后我便听见了邻居们快乐的笑声,还有人噼哩啪啦鼓起掌来。
作为蒋家的近邻,我们难以相信宝玲摇身一变成为悍妇的事实,但那恰恰已经是一个人人能够证实的事实了。现在我们常常在清晨或深夜听见宝玲叱骂酒桶的声音,尽管我们不想听,那些杀气腾腾的污言秽语还是呼呼地灌进你的耳朵,剔除某些不宜复述的脏话,我们可以知道宝玲把酒桶从被窝里拖出来了,我们知道宝玲不准酒桶进她的被窝,当然我们也知道了许多外人不该知道的家庭隐私。
英俊的酒桶日见憔悴,有一天他到杂货店打酒,来娣觉得很奇怪,因为以前都是宝玲来打酒的,来娣朝酒桶多着了几眼,酒桶就有点心虚,他拎着酒瓶匆匆逃出去,边跑边说,看什么看?又不是我一个人喝。
酒桶说的其实是真话,那些酒确实不是他一个人喝的。我们曾经多次隔窗看见蒋家的饭桌,桌上放着一瓶粮食白酒,桌前坐着一对面红耳赤的夫妇,一个当然是酒桶,另一个就是酒桶的妻子宝玲。他们夫妇同桌共酌的时候也是家里最安静祥和的时候。猫头有一次让我猜宝玲的酒量,我还没说什么,猫头自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八两,她能喝八两白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