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在病榻上最喜欢做的事,于是张昌宗就把那只瘦如枯叶的手放在自己的手背上,那样的触觉真的酷似枯叶老枝划过,但是张昌宗不敢移开他的手,他闻见老妇人身上死亡的酸气一天浓于一天,但他不敢离开。有人警告张昌宗和张易之,不要离开圣上,离开之时就是你们兄弟的忌日。
我的日子不多了,我已经死而无憾,可你们兄弟如此年轻如此美好。女皇把张昌宗的手无比留恋地贴在胸前,她说,六郎,我唯一的遗憾就是归期将至,我一去还有谁来庇护你们兄弟呢?张昌宗悲从中来,张昌宗伏在女皇的龙床上为他的归宿而痛哭起来。匡复唐朝的暗流已经在朝廷上下汹涌澎湃了。七旬老臣张柬之在这年冬天秘密而有效地组织起强壮的革命一派,除了张柬之和崔玄两位宰相,中台右丞敬晕、司刑少卿桓彦范、右台中丞袁恕己等人后来也被载入重立大唐的功德簿上。耐人寻味的是东宫太子李哲,他作为冬天的这场革命的旗帜,始终垂萎而犹豫。张柬之一派恰恰无法忽视太子哲的旗帜,据说敬晕和桓彦范秘密前往东宫晋见太子哲时,太子哲为酿中的革命淌了一头虚汗,心向往之却疑神疑鬼,两位臣相知道这个四十五岁的太子是被母亲吓破了胆,于是敬晕说,太子殿下无须多虑,只须点头或者摇头。在东宫的密室中,他们看见太子哲的脸上闪着一块模糊的光,太子哲最后艰难地点了点头。起义是正月二十二日发生的,按照张柬之拟定的计划兵分两路,一路是张柬之、崔玄和左威卫将军薛思行率领的左右羽林兵五百人,他们在玄武门等候第二路人马。第二路人马将去东宫迎接起义的旗帜太子哲。
第二路人马由李湛、李多祚和太子女婿驸马都尉王同皎带领到达了北门的临时东宫,但是令将士们大惑不解的是太子哲因为恐惧而不敢出宫,太子哲以一番忠孝之理否定了他前几天的许诺,太子哲王顾左右而言他,李湛他们从那个肥胖男人脸上看见的却只有恐惧和疑虑,那是太子哲多年来凝固不变的表情。问题是箭已上弦,不得不发,没有人能接受这种置几百名门外将士于死地的软弱,此地此情没有人能忍受这种软弱。是驸马都尉王同皎把他的岳父太子哲强行拖到了马背上。张昌宗听见了集仙殿外的杂沓而尖锐的靴刺声喊叫声,张昌宗对他哥哥说,外面怎么啦,我出去看看。张昌宗披上衣裳赶到门外,迎面撞见一个满脸血污的羽林军尉和一柄卷了刃的马刀,那军尉嘻笑着说,果然是个貌若莲花的男娼,你想必就是张六郎。张昌宗转身想逃,但羽林军尉的卷刃之刀追着他横劈过来,竟然不减锋利,张昌宗的断首之躯合仆在石阶上。羽林军们无声地冲进了集仙殿,这时候他们仍然不想让女皇受惊。他们只是想先把张氏兄弟杀了。张易之是在一堆乐器后面被发现的,张易之叫了一声,陛下救我。但一群兵士拥上去手起刀落,张易之的血尸最后仍然抱着一只箜篌。女皇没有听见她心爱的张氏兄弟的呼救声,即使听见也没用了。女皇恍惚地从梦中醒来,看见龙床前站满了人,一股血腥之气从他们的身上弥漫开来,掩住了安息和兰麝的香味。是反叛吗?何人所为?
女皇的声音听来冷静而疲乏。
龙床前的人们寂然无声,他们觉得女皇的目光缓缓地掠过每个人的面孔,事后回忆那种目光竟然都有寒冰砭骨的余悸。女皇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太子哲的脸上,原来是你,我小觑你了,女皇的声音现在增添了一种轻蔑一种鄙视,女皇对她他儿子说,既然已经杀了张氏兄弟,你已无事可为,回你的东宫去吧,回去吧。太子哲果然后退了一步,假如不是张柬之和桓彦范在后面顶住他的后背,堵住他的路,太子哲极有可能逃之夭夭,女皇退位之事也极有可能功亏一篑。
龙床前的那些人后来回忆起神龙革命的最后一幕,手心里仍然冷汗浸淫。神龙元年一月二十五日,太子哲在通天宫再次登上皇帝宝座,是为中宗的第二次登基。女皇武照已被尊为上皇,朝廷的诏告说上皇正在上阳宫内静养病体。到了二月四日,朝廷诏告天下,正式恢复大唐国号,各州各县的官府便卸下了大周帝国的赤红之旗,重新插上唐朝的黄色大旗。百姓们从山川平原上遥望长安指点洛阳,唯有世路艰难风云多变的感慨,十五年大周的日历和文字都随着一个妇人的老去而一页页飘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