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英勇就义,她把举在头顶的双手放下来,把头发捋了捋,然后又自动把手背放在屁股后,假装有一根粗大的绳子把她捆住了。她假装自己五花大绑,她昂首挺胸绕人面树走了一圈,李海军们则以反派的样子跟在她身后,相当于用枪押着,他们张牙舞爪,把天性中邪恶的一面很愉快地宣泄出来,他们又得意又痛快,而邱丽香也很痛快地往地上一躺,她一点也不怕弄脏了衣服,因为刘胡兰是被铡刀铡死的,所以邱丽香没等还乡团把她往地上摁,自动就躺下了,她完全进入了情景,觉得自己就是刘胡兰,她躺在地上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李海军则用一根粗树枝往她脖子上一压,相当于用铡刀铡断了她的脖子,邱丽香知道她的脖子已经断了,她就不动了。游戏结束,敌我友三方都得到了满足,铃响了,大家心满意足进教室。
但是高红燕说,她不喜欢上学,她宁愿插队,插队不用做早操,不用早起跑步,不用写作业,不用考试。这样一个价值观跟我完全相反,我并不认为插队比上学好,我不喜欢天天劳动,我喜欢每周劳动一次,然后剩下的时间最好是看课外书、排练演出、打排球和看宁夏女篮训练。但高红燕不这样看,她说插队就是比上学读书好,那天下雨,整个上午不用出工,鸡场还没有成立,我们也不用喂鸡,秋雨淋漓,道路泥泞,嘴里呵出了稀薄的白汽,高红燕把生产队新分的红薯倒进了镬头里,蒸汽升起,携带着红薯的甜香,这批红薯特别特别甜,那甜味结成了一个褐色的疙瘩流到薯皮外面,就跟蜜一样,这时候高红燕就说:我觉得插队比上学好。
我们坐在一九七五年的稻田上,喜看稻俶千重浪,遍地土鸡下夕烟,事实上,我不敢篡改毛主席诗词,高红燕也不敢,我们都是老老实实的好孩子,千重浪和遍地土鸡都是我们的想象,千重浪是没有的,只有一小块一小块的稻田,东割了一块西割了一块,远远看去,稻田就更小了,生产队的人正在那边割稻,人也小小的,矮矮的,弯着腰钻在禾里,割下的禾各自堆在脚边,壮劳力则把一堆堆的稻子抱到一起捆好,再挑回生产队的晒谷场。一九七五年的南流农村已经有打谷机了,或者叫脱粒机更科学。打谷桶不再用,手举稻子打在谷桶上的场面也一去不复返,田里遍立的稻草人一个不见,它们都跑到苦楝树底下,变成了一个两层楼高的稻草垛,就像满地跑着的鸡,跑进了一个鸡笼里。收割后的田野光秃秃的,像一只兔子,被剪去了全身的毛,露出了肚皮上的一道道青筋。我们坐在青筋上,喜看稻簌千重浪,遍地土鸡下夕烟,遍地土鸡是二十九只鸡,有十九只母鸡,六只熟公鸡,两只小公鸡和两只大公鸡。刚刚收割的田里有不少散落的谷粒,鸡嗉很快就沉甸甸的,像注射了填充物的大波美女,走起路来晃晃荡荡的,每只鸡都浑圆肥美,羽毛闪亮,如果马上杀来炖鸡汤,估计汤面上会有厚厚一层油,能和沂蒙颂里的道具鸡汤相媲美。有几只母鸡红着脸,它们时不时唱上一段,有的咯咯大唱,有的咯咯小唱,在公鸡听来,都是柔情款款风情万种,而我比来比去,只有“欢乐的伽耶琴在海兰江边回荡”和“五彩云霞空中飘,远方飞来金色的鸟”能套得上去,其他如大海航行靠舵手,节奏太快,国际歌又太庄严缓慢,样板戏京剧腔调太怪,不适合我们土鸡,长征对鸡来说也太夸张了,北风吹有一点凄凉,我们班的合唱歌曲“莽莽昆仑冰雪消融,滔滔江河流向远方”则太雄壮。
还是“欢乐的伽耶琴”比较适合下蛋的母鸡,这首歌是我们的物理老师兼班主任孙向明唱的,他下课的时候走出教室,走过走廊,他走到礼堂门口的时候他就唱了起来“欢乐的伽耶琴在海兰江边回荡”他反复唱这一句,下面一句他不记得歌词,他就哼哼曲调,哼完曲调他还意犹未尽,于是他又回头唱道:欢乐的伽耶琴在海兰江边回荡这样他就到了水池边,他把课本往胳肋窝下一夹,在水池边冲了冲手,然后就进宿舍了。他的宿舍不锁门,是虚掩着的,他一推,门就开了。高红燕跟我初中同班,她也爱听孙向明的梅花党,在光着脚通往气象站的路上,她还踩着过一根刺,所以我认为,她会跟我一致通过让唱歌的母鸡唱“欢乐的伽耶琴”
母鸡下的蛋到哪里去了?我一点印象都没有。真是奇怪,在二十九只鸡里起码有三只母鸡能下蛋,反正鸡笼里没有,鸡笼里每天都有一层鸡屎,我们把鸡挑到田里,就地把鸡笼里的鸡屎倒出来,鸡屎被满满一笼鸡踩得很结实,倒不出来,我们就用扁担狠命打。插队以来,我们经常跟各种屎打交道,对各种屎的熟悉程度不下于对我们的同班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