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是一条死路,夫差却对众人坦言道:“寡人已经拒绝勾践劝降之念,无论过去是对是错,今后是生是死,寡人都是吴国的王!”
“但寡人也不勉强任何人为我而死,受伤严重的,还有家小在外的,便降了罢”
符离三千死士的悲剧,夫差不想再看到了。
半天没有人动作,于是他拔出长剑,在地上划了道横线。“想留下来与寡人同死的人,请上前来!”
先是许久的凝滞,随着第一个脚步向前,陆续有人跟进,最后站成了稀稀疏疏的一排,夫差粗略一数,正好一百七十人。
这一百七十人虽然有不少人在颤抖,但也为自己的选择无比骄傲,他们回过头,怒目而视身后昔日的袍泽。
那些人垂下了头,下拜朝夫差顿首,却没有跨过线来的意思。
夫差挥了挥手,让他们解散等越人上山后自行投降,随即便带着仅剩的一百七十人,朝山顶的姑胥台主殿退去。”大王,就这么让那些胆小之辈走了?“有死士恨恨不已。
“鲁国的孔丘说过一句话,君王要有君王的样子,臣子要有臣子的样子,用其言,则效命,不用其言,则去之。寡人曾背弃伍子胥、被离等人,也杀死了许多贤良,滥用民力,今日吴人弃我而去,是寡人自找的,怪不得别人。””至少留下的人,没人会突然从后面来取寡人头颅。”夫差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却笑不出来了。
这是山顶上早已被改造成一座要塞,筑上石墙的主殿外,想当年,这里依然是富丽堂皇的奢侈消遣之地时,有一位美人曾经为夫差跳舞,陪着他纵情声‘色’。而昨日他巡视防务归来时,那位美人褪下了锦缎丝绸,穿着粗布麻衣,奉着粗糙却制作很用心的食物等在这里,笑着迎他归来。
夫差一生中有许多‘女’人,也对许多‘女’人动过心动过情,姑苏之台最盛时,有美人三百。但当他进退维谷时,她们大多数抛弃背叛了他,四散奔逃去了。
唯一留下的,就是郑旦,一个他想都没想到的‘女’人,她可是越国的暗谍啊,此时不是应该功成身退么?
此生能有一个可同富贵,又能共患难的‘女’人,足矣。感动之下,夫差将唯二的两份毒‘药’分给了她,并且很动情地说了黄泉之下再为夫妻的话。
是夜他们再次结合,抵死缠绵,但当夫差凌晨翻过身,想去抱紧郑旦时,却发现身旁空空如也,心中倍感失落。
夫差的人生轨迹,和勾践是完全相反的,他得志得勾践屈辱,勾践复兴时,夫差也尝到了过去未曾料想到的‘波’折起伏,知道了什么叫众叛亲离。
与伍子胥有旧的吴国臣子们跑的最早,他们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对夫差的下场幸灾乐祸,这就是不听忠良之言的下场。往日在他身边甜言蜜语,简直恨不得以身代吴王死的太宰伯嚭,在这最后时刻也‘露’出了真面‘露’,以调运兵粮为借口,三年前跑到江北去就没回来过,比起吴王,他开始不遗余力地讨好赵国,为自己找下一个投靠的主子。
甚至连至亲骨‘肉’里,也不乏亲越叛吴者,这种情形下,郑旦就是让夫差不至于陷入彻底孤寂的存在,现如今她也
夫差最开始愤怒过,来自身边人的背叛最伤人,等翻到郑旦留下的那份让人声泪俱下的书信后,他也沮丧过。却向昊天祈求,让她就此远去,远离吴越相争。直到后来在山下越王军阵里,见到了美人的头颅高高悬挂
希望破灭,夫差心痛流血,差点声泪俱下,拔剑下去寻勾践,用男人的方式单挑。
若是能嬴,这大概是他此生最后一场胜利,若是输了,也能履行承诺,去与郑旦黄泉相聚了。
然而,这次挑战却被勾践断然拒绝,那个谨慎小心的‘阴’郁男人,怎么可能会选这种阳光下用生命热血相搏的决斗?
在夫差看来,这是无法容忍的,不择手段,下贱到此等地步,即使王者尊严尽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夺到了江东山河,又能如何?
但多说无益,时间一点点流逝,越人的总攻就要开始了,回到姑胥之台制高点的殿内,麾下的死士为夫差着装准备战斗,在黑‘色’的麻衫下,他穿着一件上好的水犀牛甲,其内还套了一层鲨皮甲,但再厚的甲胄,也挡不住万剑加身啊。
全副披挂之后,夫差拿起武器,登上天然的灰‘色’石墙上,在这严酷苍白的晴空底下,手握长剑,等着自己命运的终点来临
从山上望去,那些离开了夫差的吴国人开始陆续开‘门’投降,而越人鱼贯而入,散开队形往山顶涌来,攀上了一段又一段阶梯当年夫差恨不得把整座山的石头都打平,为此不知道用了多少民力,让多少工匠埋骨于山上,可现如今,他却希望那些阶梯越陡峭越好。
还有被越人翻阅的一道又一道宫室墙垣,夫差让人砍伐了全山的杂树,换成观赏‘性’的娇嫩鲜‘花’,但鲜‘花’终究不能抵御敌人,缺少兵甲的夫差现在无比希望满山的竹木再生,好让自己制作箭矢、弓矛。
这都是咎由自取啊夫差‘露’出了一丝苦笑。
他回过头,对毅然留下来陪他赴死的一百七十人说道:
“我夫差,将永不忘记诸位!””能追随大王而死,是吾等之福!“
吴王颔首,耳边回‘荡’的是伍子胥的恶毒诅咒,手中缓缓举起了长剑,在这由他一手建设的高台上,要跟越国人斗个鱼死网破!
为郑旦,为吴国,也为了亲眼见证自己的毁灭!
刀光剑影,飞石流矢。
在这最后的战斗里,夫差像他第一次领兵出征楚国时一样,身先士卒,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死亡的威胁。
姑胥之台上的战斗无比血腥,山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人命在这个时候显得低贱无比,吴人和越人都在杀人或者被杀。
夫差的脸庞此刻沾满了鲜血,全都是敌人身上喷涌出来的鲜血,脸上、身上到处都是,他就如同一个从血池里出来的魔神,手持铭文”夫差自作用戈“的长戈,以及吴中宝剑,尽情的杀戮着,将一个又一个想要冲破石墙跃入主殿来砍他头颅的越国人杀死。
这些最后的吴人十分骁勇,在夫差的带领下,他们已经打退了敌人数次进攻。但毕竟只有一百七十人,而且在不断减员,最终大多数人尽数战死,只剩下七八十,外面的越军却源源不断,仿佛永远都杀不光似的,好在地方狭窄,越人没办法展开,吴人这才能坚持许久。
‘混’战中,一根‘乱’飞的箭飞向夫差的头顶,一下子扎入了头盔里,强劲的冲力掀翻了兜胄,夫差那稍短的头发失去了束缚便随意的垂了下来,几根折断的头发迎风飞舞。
夫差‘摸’了‘摸’头上的箭痕,鲜血如注。
这算不了什么,夫差身上已经‘插’满了箭,仗着甲厚,他将箭羽一股脑砍断,又继续投入战斗,但纵然是水犀之甲,在被矛戟近距离猛击后,藏在里面的血‘肉’之躯也受伤不浅。
也不多又战斗了多久,他戈头掉了削铁如泥的宝剑也破损了,毕竟它们今天都击砍了无数次骨头血‘肉’。但夫差依旧大喊一声,捡起地上敌人的武器,再度冲了上去,将一众越人推回半山腰。
越国人的又一次进攻被打退了,但纵观姑胥之台主殿中,这里躺满了伤员,有的已经失血过多而死,放眼周围,能战者仅有五六十了”只怕是挡不住下一次进攻了”如此想着,夫差突然喉头一甜,吐出了一大口血,这意味着他已经伤到了肺腑。
是时候了!
夫差被麾下关切地搀扶起来后,下定了决心。
“为寡人更衣。”
夫差那外面沾满别人鲜血,里面也灌满自己淤血的两层甲胄被小心解除,他整个人感觉一松,没了甲胄支撑身体,差点一头栽倒在地,受了如此重伤,能战到现在,完全是一口气在撑着。
夫差看了看铜鉴里的自己,整理了下头发,稍微能看了,便用无人听清的声音轻声说道:“寡人不能血淋淋地去见郑旦”
他拧开随身匕首,拿出了那粒剧毒无比的‘药’丸,眯起了眼,毫不犹豫地吞下了‘药’!
没有想象中的苦涩,而是磬人心脾的甜蜜,这就是死亡的味道?这就是郑旦也曾品尝过的味道?
外面再度传来喊杀和撞‘门’声,能动的吴国人出去迎敌,动不了的就留下为吴王送行。
死之将至,夫差已经能感受到腹部的绞痛了,但他面不改‘色’,而是指着不远处道:
“将那件大氅给寡人拿来。”
顺着他的手指,一位断了‘腿’的吴兵拾起一件破损的大氅,抖掉上面的灯芯草,攀爬着,给夫差送了过来。
“寡人死后,将此氅盖在我脸上”
夫差嘴角已经再度渗出了血,他目光痛苦而‘迷’离,带着对死亡的又惧怕又期待,说出了自己一生里最后一句话。
“夫差黄泉之下,没脸面见到子胥!”
吴王夫差十七年二月十六日夜,姑胥之台破,夫差服毒而死,吴遂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