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而宝。像世上所有珍宝一样,大凡天才都是娇气的,娇嫩如芽,一碰则折,一折则毁。这句话像子弹一样击中了他——郑局长访谈实录天才易折,这对天才容金珍说不是个陌生而荒僻得不能切入的话题,他曾多次同我谈起过这个话题,他说:天才之所以成为天才,是因为他们一方面将自己无限地拉长了,拉得细长细长,游丝一般,呈透明之状,经不起磕碰。从一定意义上说,一个人的智力范围越是局限,那么他在某一方面的智力就越容易接近无限,或者说,他们的深度正是由于牺牲了广度而获得的。所以,大凡天才,他们总是一方面出奇的英敏,才智过人,另一方面却又出奇的愚笨,顽冥不化,不及常人。这最典型的人就是亚山博士,他是破译界的传奇人物,也是容金珍心目中的英雄,天书就是他写的。在密码界,没有一个人不承认,亚山是神圣的,高不可攀的,他像一个神,世上的密码没有一本会使他不安。他是一个深悉密码秘密的神!然而,在生活中,亚山却是一个十足的笨蛋,是个连回家的路都不认识的笨蛋。他出门就像一只宠物似的,总需要有人牵引着,否则就可能一去不返。据说,亚山终生未婚,他母亲为了不让儿子丢失,一辈子都亦步亦趋地跟着儿子,带他出门,引他回家。不用说,对母亲来说,这无疑是个糟糕透顶的孩子。然而,在半个世纪前,在德国,在法西斯兵营里,就是这个人,这个伤透母亲心的糟糕孩子,一度成了法西斯的死神,叫希特勒吓得屁滚尿流。其实,亚山还说得上是希特勒的同乡,他出生在一个名叫“tars”的岛上(岛上盛藏金子),如果说一个人必须有一个祖国的话,那么德国就是他的祖国,希特勒是他当时祖国的统帅。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当然应该为德国、为希特勒服务。可他没有,或者说没有始终服务(曾经服务过)。因为,他不是哪个国家或哪个人的敌人,而仅仅是密码的敌人。他可以在一段时间里成为某个国家、某个人的敌人,而到另一个时候又可能成为另一个国家、另一个人的敌人,这一切都取决于谁——哪个国家、哪儿的人,制造并使用了世界上最高级的密码,拥有最高级密码的那个人就是他的敌人!20世纪40年代初,当希特勒的桌面上出现了由老鹰密码加密的文书后,亚山便背叛了他祖国,走出德军阵营,成了盟军朋友。反戈的原因不是因为信仰,也不是因为金钱,而仅仅是因为老鹰密码使当时所有破译家都感到了绝望。有一种说法,说老鹰密码是一个爱尔兰的天才数学家在柏林的一座犹太人教堂里,在神的佑助下研制成功的,其保险系数高达30年,足足比当时其他高级密码的保险系数高出十几倍!这就是说,30年内人类将无法破译该密码——破译不了是正常的,破译反而是不正常的。这也是世上所有破译家所面临的共同命运,即他们所追求的东西,在正常情况下将永远在远处,在一块玻璃的另一边。换句话说,他们追求的是一种不正常,好像海里的一粒沙子要跟陆地上的一粒沙子碰撞一样,碰撞的可能性只有亿万分之一,碰撞不了是正常的。然而,他们正是在寻求这个亿万分之一,这个天大的不正常!造密者或者密码在使用过程中出现的某些不可避免的闪失——犹如人们偶然中本能的一个喷嚏,这可能是亿万分之一的开始。问题是将自己的希望维系于别人的闪失和差错之上,你不能不感到,这既是荒唐的,又是悲哀的,荒唐和悲哀叠加构成了破译家的命运,很多人——都是人类的精英——就这样默默无闻地度过了他们惨淡悲壮的一生。然而,也许是天才,也许是好运气,亚山博士仅用7个月时间就敲开了老鹰密码。这在破译史上可谓空前绝后,其荒唐程度类似于太阳从西边升起,又好像是漫天雨点往下掉的同时,一个雨点却在往上飞——每每想起这些,容金珍总觉得有种盲目的愧疚感,一种不真实之感。他经常对着亚山的照片和著作这样自言自语:“人们都有自己的英雄,你就是我的英雄,我的一切智慧和力量都来自你的指示和鼓舞。你是我的太阳,我的光亮离不开你光辉的照耀”他这样自贬,不是由于对自己不满,而是出于对亚山博士极度的崇敬。事实上,除了亚山,容金珍心中从来只有他自己,他不相信701除他容金珍还会有第二个人能破译黑密。而他不信任同僚,或者说只信任自己的理由很简单,只有一个,就是:他们对亚山博士缺乏一种虔诚而圣洁的感情,一种崇拜的感激之情。在火车的咣当声中,容金珍清晰地听到自己在这样对他的英雄说:“他们看不到您身上的光华,看到了也害怕,不以为荣,反以为耻。这就是我无法信任他们的理由。欣赏一种极致的美是需要勇气和才能的,没有这种勇气和才能,这种极致的美往往会令人感到恐怖。”所以,容金珍相信,天才只有在天才眼里才能显出珍贵,天才在一个庸人或者常人眼里很可能只是一个怪物,一个笨蛋。因为他们走出人群太遥远,遥遥领先,庸人们举目遥望也看不见,于是以为他们是掉在了队伍后面。这就是一个庸人惯常的思维,只要你沉默着,他们便以为你不行了,吓倒了,沉默是由于害怕,而不是出于轻蔑。现在,容金珍想,自己和同僚的区别也许就在这里,就是:他能欣赏亚山博士,所以崇敬。所以,他能在巨人光亮的照耀下闪闪发光,一照就亮,像块玻璃。而他们却不能,他们像块石头,光芒无法穿透他们。接着他又想,把天才和常人比作玻璃和石头无疑是准确的,天才确实具有玻璃的某些品质:透明,娇气,易碎,碰不得,一碰就碎,不比石头。石头即使碰破也不会像玻璃那么粉碎,也许会碰掉一只角,或者一个面,但石头仍然是块石头,仍然可以做石头使用。但玻璃就没这么妥协,玻璃的本性不但脆弱,而且暴烈,破起来总是粉碎性的,一碎就会变得毫无价值,变成垃圾。天才就是这样,只要你折断他伸出的一头,好比折断了杠杆,光剩下一个支点能有什么用?就像亚山博士,他又想到自己的英雄,想他如果世上没有密码,这位英雄又有什么用?废物一个!窗外,夜晚正在慢慢地变成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