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过年还有三天,终于放假了。维娜去找郑秋轮,约他一块儿回荆都。郭浩然老家在荆西农村,太远了,回不去。他还得在农场值班,得时刻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郑秋轮正好一个人在宿舍,正歪在床上看书,见了维娜,就下了床。宿舍里冷得很,郑秋轮从被窝里出来,冻得直哆索。维娜刚从外面进来,倒不太冷。
"秋轮,你还是坐到被窝里去吧。"维娜说。
郑秋轮摇头说:"不冷。"
维娜说:"坐上去吧。我陪你一起坐上去。"
两人坐进被窝里,脚抵着脚,半天不说话。
他们回荆都,得赶到五十公里以外的湖阳站乘火车,又只有一趟凌晨五点多的火车,很不方便。横竖得在湖阳呆一晚。知青们口袋里都没有几个钱,舍不得住旅社。大家都是大白天往湖阳赶,再在火车站坐个通宵。平时有汽车到湖阳,现在大雪封路,得走着去。
郑秋轮说:"何必在车站苦熬一个晚上呢?打瞌睡是最难受的,又冷,弄不好就会感冒。我们不如今天晚上走,慢慢赶到湖阳,正好上车。"
"好吧。"维娜想着自己要同郑秋轮冒雪走个通宵,有些兴奋。
她又怕郭浩然盯梢,又说:"你等黄昏了,去蔡婆婆家接我吧。"
郑秋轮就沉默了。维娜低着头,回到自己宿舍。她捱到下午,早早的就去了蔡婆婆家。蔡婆婆家没有升火,老人睡在床上猫冬。
"小郑没有来?"蔡婆婆问。
维娜说:"他等会儿就来。"
"维娜你上床坐吧。"蔡婆婆也坐了起来,突然说,"女人哪,心里只有一个男人的。"
维娜坐到被窝里去了。她不明白蔡婆婆的意思,就问:"蔡婆婆,您总想起死去的爷爷吗?"
"你听,他又在叫哩。"蔡婆婆说。
老人说的是亡魂鸟。维娜侧耳听听,只听见风声。"他对你好吗?"维娜问。
"人去了,就只记得他的好了。"蔡婆婆说。
维娜说:"他本来很爱你的吧?"
蔡婆婆叹道:"我们老辈人,哪说什么爱不爱的。是他的人了,心里就只有他。"
维娜说:"蔡婆婆,你真好。"
"好人没好报啊。"蔡婆婆说。
黄昏时,郑秋轮来了。"蔡婆婆,我从荆都回来,给您老拜年啊。"郑秋轮说。
"受不得啊,受不得啊。"蔡婆婆说,"小郑啊,你们两人好就要好到底啊。是病都有药,只有后悔病没有药。"
郑秋轮支吾着。维娜缄默不语。屋里黑咕隆咚,谁也看不见谁的脸色。
出了门,弥天大雪正纷纷扬扬。这会儿没什么风,雪花曼舞着,好像还有些羞羞答答。维娜和郑秋轮都穿着军大衣,很时髦的。他们一件行李也没有,真正的无产阶级。不必沿着路走,他们只感觉着大致方向,穿行在茫茫雪原。不一会儿,天完全黑下来了,脚下的雪白里泛青。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地走了好一会儿,手才牵到一起去。维娜却嫌不够,整个儿吊在他臂膀上。郑秋轮浩叹一声,便一手牵她,一手搂她。两个人就这么缠在一起,在雪地里慢慢的走。走着走着,维娜不走了。她拉住他,扑进他的怀里,头使劲地磨蹭。他的胸膛宽而厚实,体温带着他特有的气味。她很喜欢闻他的体味,那是一种不名味道,有时让她胸口砰然而动,有时让她安然入静。维娜多么依恋他的胸膛啊,这胸膛让她知道什么叫男人。
郑秋轮突然一把抱着维娜,把她扛了起来。他扛着她走,说:"娜儿,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哩!"
他叫她娜儿,维娜听着只想哭。他俩平时都叫名字,多数时候什么都不叫,只说哎!
维娜便挣脱着下来,伏在他怀里,使劲亲他的胸膛。亲着亲着,维娜呜呜哭了起来。郑秋轮一边揩着她的泪水,一边亲吻她,什么也不说。
两人默默地往前走,紧紧搂在一起。天地之间,只有维娜和郑秋轮。有很长一段路是沿湖走的,湖面黑黑的,同天空浑然一体,似乎只要从雪野上往前跨一步,就能飘飘然遁入太虚。
维娜突然说:"秋轮,要到天上去,这是最近的一条路。"
郑秋轮听着吓坏了,以为她想轻生,忙立住了,搂着她,端着她的脸,很认真地说:"娜儿,我们什么时候都要珍惜自己的生命。越是生逢命如草芥的年代,就越需自珍自重。"
维娜没有解释自己的幻觉,只是使劲地点头。她愿意体会和享受他的这份爱。她想今后不管过得多难,都会想起他的嘱咐,珍惜自己的生命。
又默默走了好久,维娜突然说:"我多想逃离这里,同你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去。"
郑秋轮说:"离我们荆都最近的原始森林,就是神农架。"
维娜说:"我们跑到神农架去。"
"做野人?"郑秋轮问。
维娜说:"我们就做野人。我们采野果子吃,还可以打猎。我们夏天住在树上,冬天住在山洞里。"
郑秋轮说:"衣服破了怎么办?我们带不了那么多衣服去。"
维娜说:"我们做了野人,慢慢的就适应山野生活了。反正不见生人,我们就不穿衣服。"
郑秋轮哈哈笑,说:"有意思,有意思。"
"我们赤身裸体晒太阳,晒得全身黝黑发亮。"维娜说罢想想,发现还是有问题,"但是,没有油盐吃不行。"
郑秋轮说:"我下山去老乡家里偷。"
维娜说:"那好,你顺便偷块镜子来,我们每天得照照镜子,不然日子久了,就不知道自己长得什么样儿了。我们生好多孩子,我们那里不搞计划生育。孩子们也不用认真取什么名字,就大毛、二毛、三毛地叫。只是没有人接生怎么办?"
郑秋轮说:"这个好办。我妈妈是妇产科医生,我从家里偷本书带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俩就这么信口胡编,就像说真的一样。两人设计得很细很美,怎么在树上搭房子,用什么取水,怎么升火,拿什么盛饭吃。山洞的门,维娜说编个竹篱笆拦着就行了。郑秋轮说那样不安全,得用块大石头做门,他会设计个机关,轻轻一扳就开了。维娜就说你还得替我设计一架床,放在水中央。我们住的地方应该有个清清的水潭,我们在水的上面睡觉。要洗澡了,按一下机关,床就沉下去了。我们就在水里游泳。
他们编着世外桃源,两人搂得越来越紧。郑秋轮的手指几乎要嵌进她的肋骨里去。维娜心里软软的,暖暖的。
突然,她傻傻的问:"秋轮,那我们怎么做夫妻呢?"
她不走了,扑进他的怀里。她的身子绵绵的,想躺下来。她就真的躺在雪地里了。
郑秋轮也顺着她倒了下来,伏在她的身上。他那热乎乎的嘴唇和舌头,胡乱地咬着、舔着维娜,她的脸庞、眼睛、鼻子、眉毛、耳朵通通感到灼热撩人。
"秋轮,我我我"维娜说不出话。
郑秋轮猛得像头雄狮,维娜几乎窒息了。她浑身燥热,双手颤抖着。慌乱之中,维娜脱光了,赤条条躺在一堆衣服上。她望着郑秋轮,又爱又怜,目光几乎是哀求的。她怕他恨,怕他怨,却不能告诉他事情的真相。
"秋轮,秋轮,我我爱你,我爱你,我只爱你。我不论做了什么,都是因为爱你"
"我是你的女人,我是你的,你你要我吧,你来吧。"
"秋轮,请你原谅我。我是你的,你来吧,你要我吧。"
维娜用力地吊着郑秋轮的脖子,像发了疯。郑秋轮大汗淋漓,喘得像头公牛。突然,拿衣服紧紧裹着维娜,抬起头说:"娜儿,娜儿,我们我们走吧,我们走吧,我们我们"
他们继续赶路。风越来越大了,刮得呜呜直叫,狼嚎一般。维娜突然泪如泉涌,发疯一样哭喊起来:
"郑秋轮,我爱你!"
"我爱你,我只爱你,我永远爱你,郑秋轮,我爱你!我爱你,呜呜呜"
"郑秋轮,我爱你!我爱你!我是你的女人!"
"你是我的爱人,郑秋轮,我爱你,郑秋轮郑秋轮"
维娜几乎失去了理智,歇斯底里地哭喊,声音都沙哑了。她这么哭喊着,好像郑秋轮正被狂风席卷而去,再也不会回来。郑秋轮也呜呜哭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哭泣,也是唯一的一次。刚听到他的哭声,维娜被震傻了。那是男人的哭声啊,听着叫人肝胆俱裂。
维娜收住泪水,抱着郑秋轮的头,拍着摸着,像位小母亲。"不哭了,秋轮,我们都不哭了。"
郑秋轮点点头:"娜儿,我们都好好的吧,不哭了,不哭了,我们不哭了。"
终于到了湖阳码头,乘轮渡过去,就是湖阳城了。运气真好,轮渡正停在北边。他们上了轮渡,却不见一个人。郑秋轮喊:"可以开船吗?"
没人答应。又叫了几声,忽听得有人嚷道:"喊你个死?再吵老子睡觉,把你掀到湖里去做冻鱼!"
没办法了,只得等有汽车过的时候才能开船。黑咕隆咚的,不知什么时候了。还不知要等多久,站着不动又冷。两人就下了船,不敢走远了,就在船下的雪地里跳着。干跳着很难受,两人又做游戏。背靠着背,你将我背起来颠三下,我将你背起来颠三下。维娜一会儿就没力气了,就只颠一下。郑秋轮却将她背着颠个不停。维娜就求饶:"别颠了,腰要断了。"
隐隐听到对岸有汽车声,维娜欢喜得跳了起来。听得对岸司机大声叫喊:"师傅开船!"
这边却不见任何动静。那边司机喊了半天,急了,就开始骂娘。船上的人听了一会儿,忍不住钻出船舱,回骂几句,仍回去睡觉。维娜和郑秋轮空喜了一场。
直到这边来了车,要过湖去,船上的师傅才哈欠喧天地出来,慢吞吞的开了船。
懵里懵懂跑了一夜,不知什么时间了。下了船,两人直奔火车站。跑进售票厅,一看墙上的挂钟,已五点半了。一问,他们要乘坐的那趟车,已开走二十多分钟了。维娜和郑秋轮对视片刻,突然大笑起来。还得在湖阳呆上一天一晚。两人嘴上不说,其实都巴不得误了车。
两人紧紧搂着,在街上闲逛。街上逛得没意思了,就去城外的湖边。湖里飘着浮冰。出太阳了,满湖的浮冰五彩缤纷,壮美极了。维娜头一次看到这么美丽的奇观,兴奋得像个孩子。
饿了,就买些东西吃。米糕七分钱一碗,面条八分钱一碗,油条一角钱四根。那葱花和酱油真香啊。吃过东西,维娜手上沾了酱油味,却舍不得去洗手。走在街上,忍不住过一会就闻闻指头,深深地吸一口气,舒服极了。郑秋轮口袋里从来没有余钱的,都买了书。维娜会打算些,总有几块钱揣在身上。没处洗脸,就抓着雪往脸上搓。维娜平生唯一一次体验到走路也可以睡觉。她走着走着,就瞌睡了。她让郑秋轮搂着走,人却半梦半醒的。
回到荆都,已是大年三十上午。两人仍不想回家,还在街上逛着,就像两个逃学的中学生。突然碰见戴倩,她像是吓着了,眼睛瞪得老大,跑过来说:"你们跑到哪里去了?小维你妈妈急得直哭哩。&...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