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企业本来就不是官场。厂长经理不是官,总工程师、总经济师、总会计师更不是官。国有企业为什么搞不好?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依我个人观点,企业经营者的做官意识太强,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像你,做到地属企业的总会计师了,就想着自己是副处级了,这怎么行?'高前脸红了,却并不显得难堪,只嘿嘿一笑,说:'这么说,只许你们行政官员考虑级别问题,就不允许企业领导考虑级别问题?很多企业领导削尖了脑袋往行政部门钻,就是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朱怀镜也笑了起来,说:'老同学这么多年没见面了,一见面就说这么严肃的话题,不好意思。我并不是说企业领导人就低人一等,而是说,这中间不可比,也不该比。'高前也并不像在一位地委领导面前那样拘谨,笑得几乎有些油滑,'原闻其详。'朱怀镜说:'企业负责人从事的是经营管理工作,政府官员从事的是行政管理工作,这是两码事。企业负责人的最高境界是成为企业家,官员的最高境界是成为政治家。如果企业的头头儿总以为自己是在做官,那么思维方式、工作方法、工作作风都会成问题。加上目前官场风气又不太好,企业领导再学点官僚作风、衙门习气,那企业就真的没指望了。'高前捉摸着朱怀镜的眼神,诡里诡气地笑道:'你也承认官场风气不好?'朱怀镜轻叹道:'这没有什么值得讳言的,老百姓说得还更难听哩!这年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人人心里都有本帐,清楚得很。只是我新到梅次,两眼一抹黑,不识深浅。你可以给我说些情况吗?'高前又是笑,说:'情况还要听我讲?地委书记缪明他们肯定做了全面介绍。'朱怀镜看出高前是在讥讽,便说:'那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官样文章,你知道的。'高前说:'是啊,无非是介绍地区的基本情况,地委班子的基本情况。说到领导班子,肯定要说这是个团结的班子,实干的班子,有活力的班子。这让我想起'文革'期间,中央开会,越是强调这是一次团结的大会,那肯定就是斗得你死我活的大会。''你是说,梅次地委班子很不团结?'朱怀镜试探道。
'首先地委书记缪明和专员陆天一就是背靠背的。'高前说。
朱怀镜不说什么,只是点着头。其实这是目前最常见的权力格局,早在他意料之中。副职门总在党政一把手之间走平衡木,左顾右盼,很是尴尬。
高前接着说道:'往远了我不敢说,至少在我来梅次工作这二十多年,发现地委领导班子从来就没有团结过。我想他们是不可能团结的。不同的只是有的时候矛盾隐蔽些,有的时候就真刀真枪干上了。就说现在这个班子,缪明是市委派下来的干部,个人素质很好,人也正派,就是太斯文,太软弱。有人说他什么都不缺,就缺魄力。偏偏专员陆天一是梅次土生土长的土皇帝,人又霸道,缪明根本就制约不了他。有人说陆天一也什么都不缺,就缺德。现在梅次,场面上看去,大家都尊重缪明这个一把手,实际上都是陆天一说了算。'朱怀镜仍不做声,只望着高前。高前停了停,见朱怀镜还想听下去,就继续说道:'人大联工委主任向延平、政协联工委主任邢子云,本来同陆天一关系并不怎么样,但他俩对缪明却并不怎么配合。因为当初考虑梅次地委书记人选时,他俩都想争这个位置。现在呢?胜者为王,败者却不愿称臣,就这么简单。何况陆天一势力太强,向邢二人也不敢帮缪明。拿梅次老百姓的话来说,现在地委领导班子的格局是三打傻。'朱怀镜明白高前的意思,却明知故问:'什么是三打傻?'高前说道:'一种扑克牌玩法,一人坐庄,三人对打,早在全国普及了,规则大同小异,各地叫法不一样。只是梅次人说话一向刻薄,叫三打傻,坐庄的那个人就是傻子。现在梅次是缪明坐庄。'这时,听到了敲门声。朱怀镜还来不及说请进,门就被推开了,缪明和陆天一进来了,笑眯眯的。他俩刚从范东阳那里出来,顺路同朱怀镜打招呼。两人说声有客哪,就站住了。朱怀镜请二位坐,他俩都说不坐了,不打搅了。高前早站起来了,望着缪明和陆天一,只顾着笑。朱怀镜没有介绍高前,彼此也就不握手。缪明说你们聊吧,陆天一笑着点头。朱怀镜同缪明和陆天一再次握手,请他们早点回去休息。朱怀镜送他们出了门,见两人并肩走在红地毯上,头凑在一起说话,像两位生死之交。这场面很有意思,朱怀镜忍不住暗笑起来。缪明个子不高,腆着肚子,左手通常背着,右手总是在肚子上摸来摸去。说话之前,总无声的笑笑,很有涵养的样子。他若是坐着,左手总喜欢悠闲地敲击着沙发扶手,却不让人听到任何响声;右手仍忘不了揉肚子,顺时针三十六次,逆时针三十六次。这大概也是很有涵养的意思。缪明的涵养在荆都官场很有口碑,朱怀镜自然早有所闻。不曾想这涵养到了梅次,却另有含义了,就是傻子。
朱怀镜回到房间,没头没脑问道:'还有呢?'高前说:'反正很复杂。梅次官场的最大特色就是玩圈子,是圈子官场,圈子政治。有老乡圈子、同学圈子、战友圈子、把兄弟圈子,等等,五花八门。最有实力的老乡圈子是阴县帮。梅次地区财政、银行和公检法等重要部门的一把手,都是阴县人。因为陆天一是阴县人,那些要害部门的头头脑脑,都是他一手栽培的。''同学圈子要数农大帮最厉害,也因为陆天一就是农大出来的。陆天一本不是正宗农大出身,只是早些年在农大干部进修班学习一年,补了个专科文凭。后来他官做大了。一帮农大出身的人都来攀同学关系,投在他的门下。''人大主任向延平的身边有个战友圈子,人数不多,却团结紧密,真有些军人风范。向延平十多年前转业到梅次就是正师职,又年轻,雄心勃勃。但只任了几年地委副书记,再也上不去了。他总说自己不得志,是因为寡妇睡觉,上面没人。'朱怀镜听着笑了起来。高前便有些得意,说:'这向延平,有个'三个寡妇论',很出名。''三个寡妇论?'朱怀镜听着怪怪的。
高前笑道:'当年向延平刚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年纪轻轻的就是地委副书记,很牛气。部队干部,说话本来就粗。有次,他在大会上说,自己能干到这个份儿上,全凭自己能力和实干,不靠什么后台。他说自己没有后台,好比寡妇睡觉,上面没人。又说,自己有个毛病,就是喜欢喝几口小酒。酒桌上朋友多劝几句,就有些管不住嘴巴,免不了多喝几杯。这叫寡妇的裤子,经不得扯。接着又说,当然,工作需要大家支持,这又好比,寡妇生崽,拜托大家帮忙。'朱怀镜忍不住大笑,眼泪水都出来了。高前喝了口茶,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将茶水喷了出来。他揩了揩嘴巴,继续说:'后来,他就只说自己寡妇睡觉,上面没人了。可是他又不甘心在梅次总是事事让人,就网罗些部队转业干部。他也不管你是海军陆军还是空军,只要是穿过军服的,愿意投靠他,他都收编你。
'还有就是拜把子兄弟了。或明或暗的把兄弟圈子到处都有。大家都知道,以陆天一为老大的拜把兄弟有八位,号称八大金刚。有次陆天一在会上专门批判过官场上拜把子的现象,说得声色俱厉,大家反而更相信他是八大金刚的老大了。这些人说话往往此地无银三百两。据说全地区十个县市中间有四位县市委书记是陆天一的把兄弟,公检法三个部门的一把手也是他的把兄弟。这事儿没人说得清。'朱怀镜故意说:'说不清楚的事,说不定就是无中生有。'高前笑道:'你真的不相信?'朱怀镜笑而不答,只问:'那么邢子云呢?'高前说:'邢子云看上去没有网罗什么帮派,却联系着一批老干部。他的资格最老,又自认为不得志,同一批退二线的和离休的老干部很有共同语言。关键时候,他就利用老同志的影响,向缪明和陆天一施加些压力。可谓老奸巨猾。''怀镜你是管干部的副书记,你会面临很复杂的局面。你知道吗?这里的官可是要花钱买的啊!'朱怀镜说:'没那么绝对吧。我相信你说的情况肯定存在,但并不是所有人的官都是花钱买下来的。要真这样,不早就天下大乱了吗?'高前说:'你是领导,当然要这么说。我完全可以说,梅次的官都是花钱买的。只是花多花少,或者怎么花的区别。有个县的县长空缺了,上面有意让管党群的副书记接任。而管政法的副书记硬要争这县长位置,花了五十万去疏通关系。结果钱花光了,县长没当上。他同朋友私下感叹,原以为花钱就能买着官当,看来错了,还是要相信组织啊!新任县长知道了,私下也同朋友说,这个傻瓜,有钱不会花,五十万都没当着县长,老子才花三十万,就当上县长了!我说这事都是有名有姓的,在梅次可谓尽人皆知。那当县长的仍然当着县长,当县委副书记的仍然当着县委副书记。'这些话就不中听了。这到底是哪个县的事,朱怀镜也不想知道,只是笑笑,说到别的事上去了。说到同学,朱怀镜方知在梅次工作的大学同班同学,只有高前一人。高前便特别感慨,直说同学四年,真不容易。朱怀镜尽管不太喜欢这个人,可到底也是凡人,免不了顾念同学之谊。但他不能明着许什么愿,只说:'老同学,今后多联系吧。'高前似乎明白了朱怀镜的暗示,却又把这话理解成很礼貌的逐客令,就说:'老同学应酬一天了,该休息了。'朱怀镜起身同高前握手,送他到门口。本想送下楼去,顺便在楼下走走。可又不想再找话说,就忍住了。再说也不想在高前面前显得太客气,还是保持些距离为好。朱怀镜去洗漱间洗了洗,估计高前走远了,就下了楼。他不想走远,就在楼前的水池变徘徊。他没想得梅次竟如此复杂。心情一变,眼前景物都变了,夜雾中的夭夭桃树,竟似忸怩作态的庸俗女人。人生的机缘真是说不清。就说这高前,早从他的记忆中消失多年了,不料又在梅次碰上了。经历了种种变故之后,朱怀镜似乎有些宿命起来,觉得人世间看似聚散无常,只怕都是有因果根由的。这时听见了于建阳的说话声,知道他又带着服务员来了。朱怀镜懒得同他罗嗦,便顺着小径去了屋后。这里是个小花园,种着各色花草,还放着些盆景。抬头一望,只见新月西移,银星寥落,夜空有些暧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