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寺风铃的清音,随即就看到了它的一角。风铃声渐渐大起来。桑桑觉得这风铃声很神秘,很奇妙,也很好听。他想:如果有一种鸽哨,也能发出这种声音,从天空中飘过,这会怎样?桑桑的许多想法,最后都是要与他的那群鸽子汇合到一起去。
拐了一道弯,浸月寺突然整个放在了桑桑的眼前。
立在深院里的寺庙,四角翘翘,仿佛随时都要随风飞去。寺庙后面还是林子,有三两株高树,在它的背后露出枝条来。寺前是两株巨大的老槐,很少枝条,而偶尔剩下的几根,在风中轻轻摇动,显得十分苍劲。风略大一些,四角垂挂的风铃一起响起,丁丁当当,衬得四周更是寂静。
独自一人来到寺前的桑桑,忽然觉得被一种肃穆与庄严压迫着,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小小的身体收缩住,惶惶不安地望着,竟不敢再往前走了。
“往回走吧,去纸月家。”桑桑对自己说。但他却并未往回走,反而往上走来了。这时,桑桑听到老槐树下传来了三弦的弹拨声。桑桑认得这种乐器。弹拨三弦的人,似乎很安静,三弦声始终不急躁,单纯得十分。在桑桑听来,这声音是单调的,并且是重复的。但桑桑又觉得它这清纯的、缓慢的声音是好听的,象秋天雨后,树枝上的雨滴落在池塘里那么好听。桑桑是油麻地小学文艺宣传队的胡琴手,桑桑多少懂得一点音乐。
三弦声总是这么响着,仿佛在许多许多年前,它就响了,就这么响的,它还会永远响下去,就这么地响下去。
桑桑终于怯怯地走到了寺院门口。他往里一看,见一个僧人正坐在老槐树下。那三弦正在他怀里似有似无地响着。
桑桑知道,这就是父亲常常说起的慧思和尚。
关于慧思和尚的身世,这一带人有多种说法。但桑桑的父亲却只相信一种:这个人从前是个教书先生,并且是一个很有学问的教书先生,后来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突然地出家当和尚了。父亲实际并无充足的理由,只是在见过慧思和尚几次之后,从他的一手很好的毛笔字上,从他的一口风雅言辞上,从他的文质彬彬且又带了几分洒脱的举止上,便认定了许多种说法中的这一种。父亲后来也曾怀疑过他是一个念书已念得很高的学生。是先生也好,是学生也罢,反正,慧思和尚不是乡野之人。慧思和尚显然出生于江南,因为只有江南人,才有那副清秀之相。慧思和尚是一九四八年来浸月寺的。据当时的人讲,慧思那时还不足二十岁,头发黑如鸦羽,面白得有点像个女孩子,让一些乡下人觉得可惜。后来,这里的和尚老死的老死了,走的走了,就只剩他一个独自守着这座也不知是建于哪年的古寺。因为时尚的变迁与政府的限制,浸月寺实际上已很早就不再像从前那样香烟缭绕了,各种佛事也基本上停止。浸月寺终年清静。不知是什么原因,慧思和尚却一直留了下来。这或许是因为他已无处可去,古寺就成了他的家。他坚持着没有还俗,在空寂的岁月中,依然做他的和尚。他象从前一样,一年四季穿着棕色*的僧袍。他偶尔出现在田野上,出现在小镇上,这倒给平淡无奇的乡野增添了一道风景。
老槐树下的慧思和尚感觉到有人站在院门口,就抬起头来。
就在这一刹那间,桑桑看到了一双深邃的目光。尽管这种目光里含着一种慈和,但桑桑却像被一股凉风吹着了似的,微微震颤了一下。
慧思和尚轻轻放下三弦,用双手捏住僧袍,然后站起来,轻轻一松手,那僧袍就像一道幕布滑落了下去。他用手又轻轻拂了几下僧袍,低头向桑桑作了一个揖,便走了过来。
桑桑不敢看慧思和尚的脸,目光平视。由于个头的差异,桑桑的目光里,是两只摆动的宽大的袖子。那袖子是宽宽地卷起的,露出雪白的里子。
“小施主,请进。”
桑桑壮大了胆抬起头来。他眼前是副充满清爽、文静之气的面孔。桑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样的面孔。他朝慧思和尚笑了笑,但他不知道他这么笑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这么笑一笑。
慧思和尚微微弯腰,做了一个很恭敬的让桑桑进入僧院的动作。
桑桑有点不自然。因为,谁也没有对他这样一个几年前还拖着鼻涕的孩子如此庄重过。
桑桑束手束脚地走进了僧院。
慧思和尚闪在一侧,略微靠前一点引导着桑桑往前走。他问桑桑:“小施主,有什么事吗?”
桑桑随口说:“来玩玩。”但他马上觉得自己的回答很荒唐。因为,这儿不是小孩玩的地方。他的脸一下胀红起来。
然而,慧思和尚并没有对他说“这不是玩的地方”只是很亲切地:“噢,噢”仍在微微靠前的位置上引导着桑桑。
桑桑不好再退回去,索性*硬着头皮往前走。他走到了殿门。里面黑沉沉的。桑桑第一眼看里面时,并没有看到具体的形象,只觉得黑暗里泛着金光。他站在高高的门槛外面,不一会就看清了那尊莲座上的佛像。佛的神态庄严却很慈祥。佛的上方,是一个金色*的宵顶,于是佛像又显得异常的华贵了。
桑桑仰望佛像时,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有点惧怕起来,便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随即转身就要往院外走。
慧思和尚连忙跟了出来。
在桑桑走出院门时,慧思和尚问了一句:“小施主从哪儿来?”
桑桑答道:“从油麻地。”
慧思和尚又问道:“小施主,往哪儿去?”
桑桑答道:“去板仓。”
“板仓?”
桑桑点点头:“我去板仓找纸月。”
“纸月?”
“我的同学纸月。”
“你是桑桑?”
桑桑很吃惊:“你怎么知道我是桑桑?”
慧思和尚顿了一下,然后一笑道:“听人说起过,桑校长的公子叫桑桑。你说你是从油麻地来的,我想,你莫不就是桑桑。”
桑桑沿着青石板小道,往回走去。
慧思和尚竟然一定要送桑桑。
桑桑无法拒绝。桑桑也不知道如何拒绝,就呆头呆脑地让慧思和尚一直将他送到大河边。
“慢走了。”慧思和尚说。
桑桑转过身来看着慧思和尚。当时,太阳正照着大河,河水反射着明亮的阳光,把站在河边草地上的慧思和尚的脸照得非常清晰。慧思和尚也正望着他,朝他微笑。桑桑望着慧思和尚的脸,凭他一个孩子的感觉,他突然无端地觉得,他的眼睛似乎像另外一个人的眼睛,反过来说,有另外一个人的眼睛,似乎像慧思和尚的眼睛。但桑桑却想不出这另外一个人是谁,一脸的困惑。
慧思和尚说:“小施主,过了河,就是板仓了,上路吧。”
桑桑这才将疑惑的目光收住,朝慧思和尚摆摆手,与他告别。
桑桑走出去一大段路以后,又回过头来看。他看到慧思和尚还站在河边的草地上。有大风从河上吹来
他的僧袍被风所卷动,像空中飘动的云一样。
五纸月病好之后,又像往常一样上学回家。但这样过了两个星期之后,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纸月几乎每天上学迟到。有时,上午的第一节课都快结束了,她才气喘吁吁地赶到教室门口,举着手喊“报告”开始几回,蒋一轮也没有觉得什么,只是说:“进。”这样的情况又发生了几次之后,蒋一轮有点生气了:“纸月,你是怎么搞的?怎么天天迟到?”
纸月就把头垂了下来。
“以后注意。到座位上去吧!”蒋一轮说。
纸月依然垂着头。纸月坐下之后,就一直垂着头。
有一回,桑桑偶然瞥了纸月一眼,只见有一串泪珠从纸月的脸上,无声地滚落了下来,滴在了课本上。
这一天,桑桑起了个大早,对母亲说是有一只鸽子昨晚未能归巢,怕是被鹰打伤了翅膀,他得到田野上去找一找,就跑出了家门。桑桑一出家门就直奔板仓。桑桑想暗暗地搞清楚纸月到底是怎么了。
桑桑赶到大河边时,太阳刚刚出来,河上的雾气正在飘散。河上有一只渡船,两头都拴着绳子,分别连结着两岸。桑桑拉着绳子,将船拽到岸边,然后爬上船去,又去拉船那一头的绳子,不一会就到了对岸。桑桑上了岸,爬上大堤,这时,他看到了通往板仓的那条土路。他在大堤上的一棵大树下坐了下来,悄悄地等待着纸月走出板仓。
当太阳升高了一截,大河上已无一丝雾气时,桑桑没有看到纸月,却看到土路上出现了三个男孩。他们在土路上晃荡着,没有走开的意思,好像在等一个人。桑桑不知道,这三个男孩都是板仓小学的学生。其中一个,是板仓校园内有名的恶少,名叫刘一水,外号叫“豁嘴大茶壶”其他两个,是豁嘴大茶壶的跟屁虫,一个叫周德发,另一个叫吴天衡。桑桑更不知道,他们三个人呆在路上是等待纸月走过来的。
过不一会,桑桑看到板仓村的村口,出现了纸月。
纸月迟迟疑疑地走过来了。她显然已经看到了刘一水。有一小阵,纸月站在那儿不走了。但她看了看东边的太阳,还是走过来了。
刘一水直挺挺地横躺在路上,其他两个则坐在路边。
桑桑已经看出来了,他们要在这里欺负纸月。桑桑听父亲说过(父亲是听板仓小学的一位老师说的),板仓小学有人专门爱欺负纸月,其中为首的一个叫“豁嘴大茶壶”板仓小学曾几次想管束他们,但都没有什么效果,因为“豁嘴大茶壶”是个无法无天的恶少。桑桑想:这大概就是豁嘴大茶壶他们。桑桑才看到这儿,就已经明白纸月为什么总是天天迟到了。
纸月离刘一水们已经很近了。她又站了一阵,然后跳进了路边的麦地。她要避开刘一水们。
刘一水们并不去追纸月,因为,在他们看来,纸月实际上是很难摆脱他们的。他们看见纸月在坑坑洼洼的麦地里走着,就咯咯咯地笑。笑了一阵,就一起扯着嗓子喊:
呀呀呀,呀呀呀,
脚趾缝里漏出一小丫,
没人搀,没人架,
刚一撩腿就跌了个大趴叉。
这小丫,找不到家,
抹着眼泪胡哇哇
他们一面叫,一面劈劈啪啪地拍抓着屁股来作伴奏。
纸月现在只惦记着赶紧上学,不理会他们,斜穿麦地,往大堤上跑。
刘一水们眼见着纸月就要上大堤了,这才站起来也往大堤上跑去。
桑桑不能再在一旁看着了,他朝纸月大声叫道:“纸月,往我这儿跑!往我这儿跑!”
纸月在麦地里站住了,望着大堤上的桑桑。
桑桑叫着:“你快跑呀,你快跑呀!”
纸月这才朝大堤上跑过来。
在纸月朝大堤上跑过来时,桑桑一手抓了一块半截砖头,朝那边正跑过来的刘一水们走过去。
纸月爬上了大堤。
桑桑回头说了一声“你快点过河去”继续走向刘一水们。
纸月站在那儿没有动。她呆呆地望着桑桑的背影,担忧而恐惧地等待着将要发生的殴斗。她想叫桑桑别再往前走了。但她没有叫。因为她知道,桑桑是不肯回头的。
桑桑心里其实是害怕的。他不是板仓的人,他面对着的又是三个看上去都要比他大比他壮实的男孩。但桑桑很愿意当着纸月的面,好好地与人打一架。他在心里颤栗地叫喊着:“你们来吧!你们来吧!”两条细腿却如寒风中的枝条,索索地抖。他甚至想先放下手中的砖头,到大树背后撒泡尿,因为,他感觉到他的裤子已经有点潮湿了。
“桑桑”纸月终于叫道。
桑桑没有回头,一手抓着一块半截砖头,站在那儿,等着刘一水他们过来。
刘一水先跑过来了,望着桑桑问:“你是谁?”
“我是桑桑!”
“桑桑是什么东西?”刘一水说完,扭过头来朝周德发和吴天衡笑着。
桑桑把两块砖头抓得紧紧的,然后说:‘你们再往前走一步,我就砸了!”
刘一水说:“你砸不准。”
桑桑说:“我砸得准。”他吹起牛来“我想砸你的左眼,就绝不会砸到你的右眼上去。”但他随即觉得现在吹这一个牛很可笑,就把腿叉开,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刘一水们互相搂着肩,根本就不把桑桑放在眼里,摆成一条线,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了。
桑桑举起了砖头,并侧过身子,作出随时投掷的样子。刘一水们不知是因为害怕桑桑真的会用砖头砸中他们,还是因为被桑桑的那副凶样吓唬住了,便暂时停了下来。
而这时,桑桑反而慢慢地往后退去。他在心里盘算着:当纸月登上渡船的一刹那间,他将砖头猛烈地投掷出去,然后也立即跳上渡船,将这一头的绳子解掉,赶紧将渡船拉向对岸。
纸月似乎明白了桑桑的意图,就往大堤下跑,直奔渡船。
桑桑就这么抓着砖头,一边瞪着刘一水们,一边往后退着。刘一水们还真的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在一定的距离内,一步一步地逼过来。
桑桑掉头看了一眼。当他看到纸月马上就要跑到水边时,他突然朝前冲去,吓得刘一水们掉头往后逃窜。
而桑桑却在冲出去几步之后,掉头往大堤下冲去。桑桑一边冲,一边很为他的这一点点狡猾得意。刘一水们终于站住,转身反扑过来。桑桑朝纸月大声叫着:“快上船!快上船!”纸月连忙上了船桑桑已退到水边。当他看到刘一水们已追到跟前时,心里说:“我不怕砸破了你们的头!”猛地将一块砖头投掷出去。然而用力过猛,那砖头竟落到刘一水们身后去了。不过倒也把刘一水们吓了一跳。这时,桑桑趁机跳上了船。当桑桑看到刘一水们正要去抓拴在大树上的绳子时,就又将手中的另一块砖头也投掷了出去。这回砸到了吴天衡的脚上,疼得他瘫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唤。但就在桑桑要去解绳子时,刘一水却已抓住了绳子,把正被纸月拉向对岸的船,又拉了回去。绳子系得太死,桑桑费了很大的劲,才将它解开,而这时,船已几乎靠岸了。刘一水飞跑过来,不顾桑桑的阻拦,一步跳到了船上。
纸月用力地将船向对岸拉去。
刘一水朝纸月扑过来,想从纸月手里摘掉绳子。
桑桑双手抱住了刘一水的腰,两人在船舱里打了起来。桑桑根本不是刘一水的对手,勉强纠缠了一阵,就被刘一水打翻在船舱,让刘一水骑在了胯下。刘一水擦了一把汗,望着桑桑:“从哪儿冒出来个桑桑!”说完,就给了桑桑一拳。
桑桑觉得自己的鼻梁一阵锐利的酸疼,随即,鼻孔就流出血来。
桑桑看到了一个野蛮的面孔。他想给刘一水重重一击,但他根本无法动弹。
刘一水又给了桑桑几拳。
纸月放下了绳子,哭着:“你别再打他了,你别再打他了”
刘一水眼看渡船已离岸很远,将桑桑扔下了,然后跑到船头上,趴下来卷起袖子,用手将船往回划着。
桑桑躺在舱底动也不动地仰望着冬天的天空。他从未在这样一个奇特的角度看过天空。在这样的角度所看到的天空,显得格外的高阔。他想:如果这时,他的鸽子在天空飞翔,一定会非常好看的。河上有风,船在晃动,桑桑的天空也在晃动。桑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晕眩感。
纸月坐在船头上,任刘一水将船往回拉去。
桑桑看到了一朵急急飘去的白云,这朵白云使桑桑忽然有了一种紧张。他慢慢爬起来,然后朝刘一水爬过去。当渡船离岸还有十几米远时,桑桑突然一头撞过去。随即,他和纸月都听到了扑通一声。他趴在船帮上,兴奋地看着一团水花。过不一会,刘一水从水中挣扎到水面上。桑桑站起来,用手擦着鼻孔下的两道血流,俯视着在冬天河水中艰难游动着的刘一水。
纸月将船朝对岸拉去。
当刘一水游回岸边,因为寒冷而在岸边哆哆嗦嗦地不住地跳动时,桑桑和纸月也已站在了河这边柔软的草地上。
六刘一水跑回家换了衣裳,快近中午时,就觉得浑身发冷,乌了的嘴唇直打颤,放学后勉强回到家中。刘一水着凉生病了。刘一水的家长就闹到了油麻地小学,就闹到了桑乔家。这么一闹,就把事情闹大了,事情一闹大了,事情也就好收拾了。到处都有桑乔的学生。桑乔赔了礼之后,联合了板仓小学,甚至联合了地方政府,一起出面,将刘一水等几个孩子连同他们的家长找到一起,发出严重警告:假如日后再有一丝欺负纸月的行为,学校与地方政府都将对刘一水们以及刘一水等人的家长们给予老实不客气的制裁。
这天,桑乔对纸月说“纸月,板仓那边,已没有人再敢欺负你了,你还是回那边读书吧。”
纸月低着头,不吭声。
“你跟你外婆好好商量一下。”
纸月点点头,回教室去了。
桑桑的母亲说:“就让她在这儿念书吧。”
桑乔说:“这没有问题,就怕这孩子跑坏了身体。”
那一天,纸月坐在课堂上,没有一点心思听课,目光空空的。
第二天一早,纸月和外婆就出现在桑桑家门口。
外婆对桑乔说:“她只想在油麻地读书。你就再收留她吧。”
桑乔望着纸月:“你想好了?”
纸月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在一旁喂鸽子的桑桑,就一直静静地听着。等外婆与纸月走后,他将他的鸽子全都轰上了天空,鸽子们飞得高兴时,劈劈啪啪地击打双翅,仿佛满空里都响着一片清脆的掌声。
一切,一如往常。
但不久,桑桑感觉到有几个孩子,在用异样的目光看他,看纸月。并且,他们越来越放肆了。比如,上体育课,当他正好与纸月分在一个小组时,以朱小鼓为首的那帮家伙,就会莫名其妙地“嗷”地叫一声。恼羞的桑桑,已经揪住一个孩子的衣领,把他拖到屋后的竹林里给了一拳了。但桑桑的反应,更刺激了朱小鼓们。他们并无恶意,但一个个都觉得这种哄闹实在太来劲了。他们中间甚至有桑桑最要好的朋友。
桑桑这种孩子,从小就注定了要成为别人哄闹的对象。
这天下午是作文课。桑桑的作文一直是被蒋一轮夸奖的。而上一回做的一篇作文,尤其做得好,整篇文章差不多全被蒋一轮圈杠了。这堂作文课的第一个节目就是让桑桑朗读他的作文。这是事先说好了的。上课铃一响,蒋一轮走上讲台,说:“今天,我们请桑桑同学朗读他的作文我们去麦地里。”
但桑桑却在满头大汗地翻书包:他的作文本不见了。
蒋一轮说:“别着急,慢慢找。”
慢慢找也找不到。桑桑失望了,站在那儿抓耳挠腮。
蒋一轮朝桑桑咂了一下嘴,问道:“谁看到桑桑的作文本了?”
大家就立即去看自己的桌肚、翻自己的书包。不一会,就相继有人说:“我这儿没有。”“我这儿没有。”
而当纸月将书包里的东西都取出来查看时,脸一下红了:在她的作文本下,压着桑桑的作文本。
有一两个孩子一眼看到了桑桑的作文本,就把目光停在了纸月的脸上。
纸月只好将桑桑的作文本从她的作文本下抽出,然后站起来:“报告,桑桑的作文本在我这儿。”她拿着作文本,朝讲台上走去。
朱小鼓领头“嗷”地叫了一声,随即,几乎是全教室的孩子,都跟着“瞰”起来。
蒋一轮用黑板擦一拍讲台:“安静!”
蒋一轮接过纸月手中的桑桑的作文本,然后又送到桑桑手上。
桑桑开始读他自己的作文,但读得结结巴巴,仿佛那作文不是他写的,而是抄的别人的。
写得蛮好的一篇作文,经桑桑这么吭哧吭哧地一读,谁也觉不出好来,课堂秩序乱糟糟的。蒋一轮皱着眉头,硬是坚持着听桑桑把他的作文读完。
放学后,朱小鼓看到了桑桑,朝他诡秘地一笑。
桑桑不理他,蹲了下来,装着系鞋带,眼睛却膘着朱小鼓。当他看到朱小鼓走到池塘边上去打算撅下一根树枝抓在手中玩耍时,他突然站起来。冲了过去,双手一推,将朱小鼓推了下去。这池塘刚出了藕,水倒是没有,但全是稀泥。朱小鼓是一头栽下去的。等他将脑袋从烂泥里拔出来时,除了两只眼睛闪闪发亮,其余地方,全都被烂泥糊住了。他恼了,顺手抓了两把烂泥爬了上来。
桑桑没有逃跑。
朱小鼓跑过来,把两把烂泥都砸在了桑桑的身上。
桑桑放下书包,纵身一跳,进了烂泥塘,也抓了两把烂泥,就在塘里,直接把烂泥砸到了朱小鼓身上。
朱小鼓在脸上抹去一把泥,也跳进烂泥塘里。
孩子们闪在一边,无比兴奋地看着这场泥糊大战。
纸月站在教室里,从门缝里悄悄向外看着。
不一会工夫,桑桑与朱小鼓身上就再也找不出一块干净地方了。老师们一边大声制止着,却又一边看着这两个“泥猴”克制不住地笑着。
孩子们无所谓站在哪一边,只是不住地拍着巴掌。
蒋一轮终于板下脸来:“桑桑,朱小鼓,你们立即给我停住!”
两人也没有什么力气了,勉强又互相砸了几把烂泥,就弯下腰去,在烂泥塘里到处找自己的被烂泥拔了去的鞋袜。孩子们就过来看,并指定烂泥塘的某一个位置叫道:“在那边!在那边!”
桑桑爬上来时,偶然朝教室看了一眼。他看到了藏在门后的纸月的眼睛。
两天后,天下起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大雪。
教室后面的竹林深处,躲避风雪的一群麻雀,卿卿喳喳地叫着,闹得孩子们都听不清老师讲课。仅仅是一堂课的时间,再打开教室门时,门口就已堆积了足有一尺深的雪。到了傍晚放学时,一块一块的麦地,都已被大雪厚厚覆盖,田埂消失了,眼前只是一个平坦无边的大雪原。然而,大雪还在稠密生猛地下着。
孩子们艰难地走出了校园,然后像一颗颗黑点,散落雪野上。
桑桑的母亲站在院门口,在等纸月。中午时,她就已与纸月说好了,让她今天不要回家,放了学就直接来这儿。当她看到校园里已剩下不多的孩子时,便朝教室走来。路上遇到了桑桑,问:“纸月呢?”桑桑指着很远处的一个似有似无的黑点:她回家了。”
“你没有留她?”
桑桑站在那儿不动,朝大雪中那个向前慢慢蠕动的黑点看着——整个雪野上,就那么一个黑点。
桑桑的母亲在桑桑的后脑勺上打了一巴掌:“你八成是欺负她了。”
桑桑突然哭起来:“我没有欺负她,我没有欺负她”扭头往家走去。
桑桑的母亲跟着桑桑走进院子:“你没有欺负她,她怎么走了?”
桑桑一边抹眼泪,一边跺着脚,向母亲大叫:“我没有欺负她!我没有欺负她!我哪儿欺负她了?!”
他抓了两团雪,将它们檬结实,然后,直奔鸽笼,狠狠地向那些正缩着脖子歇在屋檐下的鸽子们砸去鸽子们被突如其来的攻击惊呆了,愣了一下,随即慌张地飞起。有几只钻进笼里的,将脑袋伸出来看了看,没有立即起飞。桑桑一见,又檬了两个雪球砸过去。鸽笼“咚”一声巨响,惊得最后几只企图不飞的鸽子,也只好飞进风雪里。
鸽子们在天空中吃力地飞着。它们不肯远飞,就在草房子的上空盘旋,总有要立即落下来的心思。
桑桑却见着什么抓什么,只顾往空中乱砸乱抡,绝不让它们落下。
鸽子们见这儿实在落不下来,就落到了其它草房顶上。这使桑桑更恼火。他立即跑出院子,去追着砸那些企图落在其它草房顶上的鸽子。
母亲看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桑桑:“你疯啦?”
桑桑头一歪:“我没有欺负她!我没有欺负她嘛!”说着,用手背猛地抹了一把眼泪。
“那你就砸鸽子!”
“我愿意砸!我愿意砸!”他操了一根竹竿,使劲地朝空中飞翔的鸽子挥舞不止,嘴里却在不住地说“我没有欺负她嘛!我没有欺负她嘛!”
鸽子们终于知道它们在短时间内,在草房子上是落不下来了,只好冒着风雪朝远处飞去。
桑桑站在那儿,看着它们渐渐远去,与雪混成一色*,直到再也无法区别。
桑桑再往前看,朦胧的泪眼里,那个黑点已完全地消失在了黄昏时分的风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