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打闪光灯啊。”得到同意后,年长些的那位向曹前解释着“先前电话里说过的——我们是网上一个志愿者团队。因为那期节目大家看了以后感触很深,现在也正在做保护小动物的新宣传,所以来看看节目里的这只小猫。我们想,有了它为代表性角色,能够更加扩大宣传效应吧。”
“好的,可以请,请随便坐”男生显得有些无措,收拾了桌子上一个果盆出来,中间放了两颗梨,几包话梅肉和瓜子。
“诶,这条腿肯定不是先天的残疾。看这样子,先天的话是不会的,”年轻些的女孩揉着猫的残腿,颇为老道地分析后向曹前求证“捡来时就这样了吧?”
“嗯,捡来时已经折了。”
女孩把猫抱给同伴:“能治好么?唔回去后拿照片给孙医生看看。你觉得呢?它现在年纪还小,说不定能矫正一些,试一试总没错”
等她们抬头向我,我顺势问:“你们那儿配备很齐全啊。”
“我们那儿兽医是最不了,”女孩落落地谈着“因为一直会接到患病的小猫小狗。有些很明显都是人为的,自然状况下不会有那么恶劣的惨状。”
“嗯,现在不少地方还有吃猫肉的习惯吧。”我点点头。
“是的。”年长些的女孩插进话来“所以尽管我们一直在宣传,但还是缺乏传统媒体的支撑,社会对小动物的关注总有点儿欠缺”她与同伴交换了一下眼神“所以如果您有兴趣报道这些的话,意义是深远的您需要任何资料,我们都会尽全力提供。”
“唔也不是不能考虑,什么时候我跟台里提提看。”
“啊?真的吗?”女孩们放下了猫,又从照相机里调出几张照片,语气热忱地介绍给我“这个,我们叫它秋秋,刚捡到的时候两个耳朵都几乎快被耳螨腐烂了,好在有个好心人收留了它,是个非常有爱心和耐心的主人,每天奔波着来给它换药。怎么样?眼下根本看不出之前是只病猫吧,看这小眼神这个是王子呆,嗯,尾巴也不知道是被谁弄断的——断了尾巴的猫我们每个月都能接到数十只——可瞧它现在的风范啊,上次还拿了什么评审比赛的大奖,所以以前叫小呆,现在冠上个头衔叫王子呆了嘿。这个是leon,也过上幸福生活了,这个叫葡萄,但它是聋子,可她的主人一点儿也不嫌弃‘每只小猫都是一段美好的故事’,是吧。”
我点着头附和两句“真的,小猫就是可爱。”
“其实热爱小动物的人还是很多的不是只有黑暗面,也有光明的事情。我们现在有全国各地上万名会员,参与具体活动的一千两百多人,全部是义务劳动。现在每个季度都能收到十万块左右的捐款,非常不得了了。”
我有些诧异“这么多啊?”
“是啊,很多人只是不了解,如果加大宣传的话,小动物的生存环境是能够进一步改善的。”
“想做手术的话,我们马上可以安排哦,我们的猫大夫非常了不起,以前还曾经在国外进修过呢。”突然改变说话对象,女孩转向一直沉默坐在角落的曹前。
“嗯?啊。”而他停了一秒,语调也似乎变得微妙,令人以为还有下半句,墙角却从此沉默下来。
“已经收到了不少好心人寄给小猫的生活用品了。”我冲曹前抬了抬下巴“是吧?”
“你们真的挺幸运的,”年轻些的女孩重新抱着猫,很由衷地对曹前微笑着“很多小动物根本没人关注它们的死活有了宣传毕竟不一样啊。”她摇摇小猫的前腿“马上还有续集了哦。”
曹前看着地面,似乎动了动眼睛,却又没有丝毫表情。又或者他的表情在转瞬即逝间被昏暗的光线吞没了,使我错过了察觉的机会。我接过女孩们带来的宣传资料,听她们继续介绍,语气热情而积极,看得出是真心投入。于是几乎一直等到对方表示要告辞了,我才察觉曹前突然站了起来,他走到房门前。
“手术的事你们家先商量一下吧,”两个女孩一边整理背包,也不忘嘱咐几句“虽然未必能完全恢复,但起码会好很多。对了带了些专门用于这方面的药片和食物给它——”摆出两大包塑料袋到桌上“辅助治疗用的。这一盒是专门防治骨头坏死的,它正需要呢。给它定时服用好么。”
“知道了。”曹前背着我站,动了动身体。
两人站到走廊上,朝我和曹前挥挥手,最后是对他说的话:“谢谢。你们家非常有爱心。”
除了室内暗沉的光线,雨水缓慢在墙壁上渗出灰淡的影子,我依然觉得没有什么特别。这是一次——普通的,常见的,隔三差五会出现在我日程表上的小事。一盒饼干中的某一块,一条街道上的某一盏路灯,寻常地点亮着。
我掏出手机看了下几条未阅的短信,等抬头曹前已经回到屋内,我回想起来:
“对了,上次听说你哥哥工作的事,现在怎么样了?”
“这两天他还在做。”他重新坐下,顺手把塑料袋放到一旁的地板上。
“哦是吗,很好呀。”
“不过,听我妈说,好像也不行了。”
“怎么了?”
“残联昨天打电话给我妈,说是对方觉得我哥仍然不适合他们提供的工作。所以很可能成不了。试用期一过就会辞退的样子。”
我哑然了几秒,正要开口的时候,曹前接着说:“不过没什么。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不要急,急不来的,慢慢来吧”
曹前用脚尖轻轻碰着袋沿,发出沙沙的声响“就是觉得没法告诉我哥。他最近一直挺高兴的,看得出来。”
“前些天,在地铁上,我碰见一个和我哥哥应该是同样状况的残疾人。”在我以为话题已经结束的时候,曹前却突然又开了口,但他语气平淡,像是随便话着家常。
“虽然他坐在位子上,但一看他的手和两只脚我就能分辨出来了(他举起双手模仿了一下)。那人摊着一本杂志在看,但是翻页很困难,毕竟他们这种程度严重的,手指都没法并拢。
“地铁上别人都隔着他坐。
“最后下车时,我跟着大部队走到台阶二层,那时候也不知怎么回头看了一眼,却没发现他。我还稍微站住等了会儿,他也始终没有出现,最后干脆蹲下来。然后才看到,他是落在整个人群后面——落在非常后面的地方,整个站台都空荡荡了——一拐一拐地往这边走。
“我想,我哥平时出门也是这种情况吧。
“前两年,我妈一直在跑他救济金的事。听说是因为残疾的年份太早,现在的什么体系里没法加入,所以那300多块钱一直批不下来。直到去年底才刚刚拿到手。”
“连几百块也是吝啬的。”
曹前看着我,并没有转开眼睛:
“所以,这算什么呢。我哥他过的这种日子,他碰到这么多困难,他非常需要帮助”
六
“有些事真的不公平。我觉得不公平。”
“我没法想通。”
“年初去采访一个犯人,20岁,到大城市去打工,工作没找到,最后还用光了身上所有的钱。他和几个同乡在深夜的马路上抢劫单身女性。最多到手不超过几百块,但一次他们对挣扎的被害人捅了几刀,整个性质突然变得非常严重。最后他被判了十九年。”
同行的资深前辈在过七十岁生日时,我和其他同事一起聚集在他家,蛋糕和饭菜还没有摆上桌的时候,他用我们所熟悉的语气与大家聊天。
“我们还在要求记者尽量提些可以挖掘他内心的问题,把谈话往那条路上引导。但后来大家也发觉了。这中间根本不存在什么想法,甚至连过程也没有。被害人挣扎并大声喊叫,所以他就掏出小刀——有什么想法?一点儿也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他捅了她,因为要保护自己。你要在后期追加评论,‘就因为这个自私的念头,残忍地加害了一个陌生人’,也对,没错,但这话实际是多么愚蠢啊。”
前辈在行业里是第一个得到国际奖项的人,却没有架子,说话也实在,人缘始终很好。
“所以我常想,人的心理底线到底有多坚固呢?许多我们日常看来不应该做的事,无论如何也应该维护的底线,其实是非常容易就被打破的,一点儿小小的诱因都能构成足够推翻它的理由。远远比我们想象的要脆弱得多。那些支撑在它底下的价值观、人伦观,以及最弱势的法律——它们原本都是因为出现了罪恶的事才被后人制造出来的,所以要这些东西反而去遏制罪恶,就如同徒弟对付师傅,怎么可能不失败呢。
“所以,有什么可追究的?‘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你想过后果么’——不论怎样回答,仍然是愚蠢的对话啊。”前辈一挥手“就因为这个,你们看,我现在转行搞起动物题材了,动物最简单,它想吃,它就捕食,也不会憋了半天回答你‘我错了,我非常懊悔,我对不起我的父母’,连采访对象都知道这样说方便你向电视台交差啊。”
大家一起哄笑开,并随着前辈夫人招呼上桌,那段话题才就此结束。
八
“所以,这算什么呢。”
“有些事情我觉得不公平。我没法想通。”
九
我接到导演的电话时刚刚下了飞机。因为托运的行李箱摔坏了壳,我手忙脚乱地把散了一地的东西收拾好,并忙着和机场交涉,所以前三通电话都没来得及接,但他持续打来,我扔下手里粘满了洗发液的外套:
“怎么了?我这里出大麻烦了。”
“哦如果能让你欣慰点儿,我这里的麻烦也不小。”
“怎么了?什么事?”
“猫不见了,找不到猫了。”导演声音还算冷静“怎么也找不到。”
出租车被堵在高架桥上,我还用三根手指翻着背包想从里面找几张纸巾把粘在手上的洗发液擦干。手机此刻又响了起来:
“喂喂,是我。要不你明天过来吧,今天都晚了,反正也没法拍了。我在这里安抚他们一下,明天再想办法了。”
“不,我还是过来看一下。车都往这开了。”
“好吧。”导演和我同时沉默了片刻“真奇怪了。听他们家说,昨天晚上还见到的,今天要正式开拍就没了踪影。它又是个瘸腿的,能跑到哪去呢。”
曹前妈妈坐一会儿又站起来,她啪地一拍手“大概是——隔壁四号有个小姑娘,挺喜欢我家猫的,要么是她抓去玩了,我去看看,我这就去看看”然后又支使丈夫“你再去附近找找有没有宠物店,难不成给人抓去后放到哪里了?”最后她苦笑着看向我“打印些寻找启示有用么?我以前也看见过家里丢了狗的人打印了照片贴在电线上动物就是不可靠啊关键时刻倒跑了。”
“别太担心多半累了就回来了,猫毕竟是喜欢自由些的。您也别忙了,该找的都找过了,不如先在家等等看。”我安慰她。
“哥哥怎么就这么可怜呢”曹前妈妈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握住一旁长子的手搓了又搓“怎么你就没法顺利一点儿呢,原先还以为开始有起色了,结果又到底前世作了什么孽啊。”
喉咙里发出声音,曹前哥哥抽出手掌在母亲的头上拍了拍,表情却看着还是沉静的,我回想起曾经听到的评价“行动虽然不方便,但他心里其实非常清楚”
想起这句话的时候,大门打开了,曹前提着书包站在走廊上。他挡着光,整个人看起来又薄又长。
曹前妈妈立刻拥上前去,她手掌在窗台上乓乓乓连捶着“糟糕了啊,糟糕了啊!”“现在回家都这么晚哦。”我说。
“嗯,快期中考了,学校课补得晚。”
“这样。学习上觉得吃力么?”
“一般般吧。”
“已经确定了吗,将来的志向什么,想做什么工作之类”
“没有。”他乖乖地摇着头。
“好像以前你说过想开个公司吧。”
“嗯”“只是不知道开什么公司?”我看看他“开公司可不是那么简单的啊。”
曹前没有说话,把我的行李箱往人行道上拽。是他母亲坚持的,我虽然表示不要紧,曹前还是一路帮着我把行李提下楼,一直拖到马路上。
“就到这里好了,我打辆车走。谢谢。”我接过东西“回去再安慰安慰你家人吧,尤其是你哥哥。”
“好的,我会的。”
我沉思着“如果真的找不回来的话,有50%的可能拍摄是要取消的。毕竟不可能去找只相似的小猫来冒充。所以先给你打打预防针了。”
曹前眼睛扫着远处的路灯,他的视线也是淡黄色的。
“你知道猫跑哪去了么?”我问他。
“不知道。”他摇头。
“你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嗯。”“是么?”
“我不知道。”
他垂着手,用指节缓慢地敲击腿侧。
被灯光改变了颜色的,还有头发、衣服、鞋边,以及表情。
所以似乎那一刻,我是想再说些什么的,但这个念头几乎在诞生的瞬间便藏匿起来,如同在整个森林里寻找一条白色的叶脉般困难,变得悬而未决,极其模糊。我知道情况发生了变化,我参与其中,目睹、听闻、经历,或者参与一部分的决定,可尽管我参与在其中,依然有些环节比空气更难以目测,无法准确察觉。只有当它急速掠过的时候,一丝凉意闪现在我的意识中。
随后的三天,一切工作都停止了,连我也换了平底鞋拿了打印的启示一条马路一条马路地贴,即便没多久就被人撕走。两天后,就确定结果是失败的。导演带着剧组回到台里,大家聚在一块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的建议是取消。”导演说。不少人也赞同他的看法“剧情的主题已经不存在了,还怎么拍呢?”
我揉着太阳穴“先别确定再等等吧。反正现在手头也暂时没有别的活么。”
“你还不准备放弃啊。”导演笑着。
“不是放弃的问题”我叹口气“看看主题能不能改成比如‘没有了小猫之后的生活’先别反对,让我仔细想想怎么操作。”
“好吧,你加油。”
然而第二天上午,我在走廊上小跑着赶去主持一个即将开始的招商协作会,手机却突然响了。
“不好意思,等下再说。快迟到了。”
“哦”“怎么了?”我意识到“猫找到了?”
“不是。”
“你不会想到的。”导演说“我们谁也没想到。”
“什么?”我站住脚。
“弟弟承认了。”
“猫是他带走扔掉的。他昨天晚上承认了。”
我站住脚步停在台阶面前。
像穿过云层的飞机,刹那就清晰了。曾经掠过我胸口的一片羽毛,它已经离得足够远,足够遥远,足够让我看见是一只什么大鸟。
十
从后来在场工作人员的描述中,我大致明白了那天的情形。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曹前被妈妈要求继续去贴些寻找启示。“他们当时在厨房那儿,开始谁也没在意,但后来突然地,他妈妈厉声地喊‘你说什么?’,真的是突然之间,我整个儿人都哆嗦了一下。”摄影助理说。
等其他人站起来凑上前去,已经看见曹前妈妈拿着个塑料淘米篮“拼命打他的背和肩膀,拼命地打”他挥动着手臂模仿着动作“里面原本还盛着些菜什么吧,因为地上撒得到处都是,可她就是这么用力,她真的完全气疯了。”等工作人员上前想拉开她“曹前就蹲在地上,他下巴被刮红了一大片。”
曹前妈妈大喘着气,她最初几乎说不出话来,直到声音完全颤抖着“猫是你扔掉的?”
周围人也瞬间停下了动作。
“你说是你扔掉的?”
她越来越愤怒地质问着“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想到过后果吗?”“你说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不断地问,就重复这几句不断地问。”摄影助理摇摇头“我们也傻了。她不懂,我们也不懂。怎么一回事呢。”
但曹前就蹲在地上,不动也不说话,一直低着头。“他妈后来上前推他,他摔倒了,坐在地上,地上都是水和菜叶,但他没有丝毫解释或反抗的意思。面无表情的。”
“让人觉得很可怕。”最后是一致的总结“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话题随后朝“现在的小孩子我们真是看不懂”发展而去,有人回想着“其实我最开始就觉得弟弟这个人有点儿阴阴的哦”“没错没错,现在想想,的确是这样”“他还当着我们面跟家人吵架呢”“诶,长大了肯定更严重,性格会扭曲”
“诶,你要出门?”摄影助理回过头来看着我。
“嗯,”我穿上外套“跟赞助商有个洽谈。”
抵达餐厅的时候,客户还没有来,把手头的资料又整理一遍后,我拿出手机找到曹前的号码。在他的电话本资料里有我补充的一句“患者弟弟”
手机里还存着第一集播放结束后他发来的短信。放眼望去许多个“谢”字的短消息。他说“代表我哥哥非常感谢您”的确,那个时候他既兴奋又欢快,三步并两步跳下楼梯。小猫抓着他的裤腿爬上膝盖。
续集的拍摄在上司的权衡下暂时进入无限期搁置状态。那几天我一直接到来自曹前妈妈的电话,反复询问还能开拍吗?还有可能吗?她甚至表态自己绝不反对找只相似的小猫来代替并一定会严守秘密。
“这个不可能的我们不是拍摄电视剧,纪录片必须追求真实。”我握着电话无奈地摇头。
“但是就这样结束了吗?哥哥的事就没有办法了吗?只拍他一个人不行吗?为什么不行呢?”
“目前暂时是这样了我们也没有更好的解决方式不好意思。”
电话那端长时间地沉默着,而我不敢擅自出声打断,直到曹前妈妈最后开口说:“其实那孩子在想什么我是清楚的。”
“嗯”“只是”她哭了起来。
事实上,我也考虑了许多方法。和残联的有关负责人联系后,他带领我和几位同事参观了属下的几家保健和治疗机构。见到不少与曹前哥哥类似的病人。虽然无法和第一集的主题关联起来,但倘若能从这里找到突破口,也能让拍摄进行下去。
负责人本身也有残疾,他坐在一辆电动轮椅上,带我们穿过长长的走廊。
园子中间有人在晒太阳。三四个,与曹前哥哥同样的病状。而其中有一位低下身子,我看出他是在系鞋带。
不是平常可见的鞋带。没有把两条交叉、穿圈、绕折、抽紧的步骤。他穿着一双特别的鞋子。
我走近几步。
是一根带了卡子的橡皮筋。在运动服的下摆或帽子束口上曾经看见过。它代替了鞋带,所以一抽就可以了。需要的动作被减少到最低。
我“啊”了一声。
负责人看见了,把轮椅转过来“没办法,平常的鞋子他们根本没办法系鞋带。所以生活中连买鞋子也很麻烦,因为一定要买这种款式来穿。就是啊,在各个方面都有别人想不到的困难。”
确实是想不到。我连一丝一毫没有想到。
“包括这件事在内,你是失望了吗?”
十一
曹前坐在我对面。玻璃桌子上倒映着他小半张脸。
距离前一次碰面已经过去大半个月。天气也转暖了,窗户外星星点点的绿。
“因为拍摄已经结束了,这些资料就还给你们吧。谢谢了。”我拿出一个大牛皮纸袋。
他嗯一声。
“决定停止拍摄了。”前几天上司正式作出决定。
“嗯我妈已经听您说了。”
“不好意思了。”
“不是”他低着头。
“对不起。”曹前说。
“是吗?”我看着他。
“嗯”“你是失望了吗?”
“是有失望在内吧?”我问“和预期的落差太大,是吧。”
“”曹前不作声,他把牛皮纸袋摊在膝盖上,解开封口处的绳子缓慢地绕着圈。
“你‘觉得不公平’——”
“我错了。”他打断我。
“你不需要向我表态。而且,这也不是‘你做了’‘你发觉是错’‘你道歉’的过程。”我下意识地提高音调“你完全知道是错的。只不过”
“您说的都对。”他再度插话打断进来。
我不禁沉下脸。
“那你觉得,是摄制组的过失?电视台的过失?难不成还是小动物协会的过失么?你不知道世界上会有很多种可能,不一定会符合你的心愿。太阳还未必照得到所有角落呢。这些就都是不对的了?”虽然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激动,但我还是忍不住“别人的爱心成了你的绊脚石了?”
“别人的爱心,我们家顾不上。那不关我们的事。”
“什么?”
“我要考虑我哥哥。不论什么情况下他都是我们家首位要考虑的。其他什么,没空也没精力。
“我哥他心里很清楚。他不是没有感觉的人。相反他心里更加敏感。播出之后,发生了什么。他慢慢地,也都明白了。他不会表达出来,不会对我们说,不会问为什么,但我知道。可是这点最让人难受
“所以,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小猫你扔哪儿了。”
曹前伸手揉了揉右眼眼眶,没有回答。
十二
早晨五点不到,天还是依稀地亮。两排云由宽至窄,尾处染成灰色。
曹前推着自行车走出楼道。他在车前框里摆着个小布袋,书包挂在后座上。一踩,蹬坐上去。
出了小区门往右拐是学校的方向。但他却朝左转。
沿着马路骑下去。几座铁桥和逐渐开始热闹起来的菜场。
远处是一排电线塔。电线已经看不见了。
曹前朝塔的方向踩着踏板。
路面上有修缮后的坑坑洼洼,自行车突突跳了几下,车前筐里的小布袋被顶开,露出一双粉红色的大耳朵。猫好奇地转着转着,最后看向主人的脸。
曹前把车停到路边,举起袖子擦着脸。又反过手来挡着眼睛。
过了几分钟,他重新蹬上自行车,继续一路往前向西,背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