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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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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我们还不应当清醒吗?!还不立即警策起来吗?!”

    她这一番高论,令几位年轻记者耳膜一新,有的便问:“您说美国的那人是谁?”有的便请教:“他那本书什么名字?有中译本了吗?他是不是美国的左派啊?属于‘新马列主义’吗?”

    但几位在各种场合都见识过卢仙娣招数的记者却都只是觉得好玩而已,有一位小声对另一位说:“她可真能‘推陈出新’啊今天怎么又不玩‘符号学’,不提什么苏珊朗格,也不玩‘后殖民’,不提赛义德、霍米巴巴啦?”

    卢仙娣回答着提问者,继续发挥着由于她斜眼一瞥,发现似乎有更多的人在那边围聚着祝羽亮和吉虹,于是内心里更有一种非让眼前的记者们粘在她这儿的执拗而视线中更出现了走过来的雍望辉,这也更让她产生出一种“非把所有人都震了”的冲动她在滔滔不绝中获得一种人生的大快乐:“你以为乔姆斯基是个‘新马’分子?笑话!左派那当然是左派,不过,美国的左派跟我们这儿所说的左派,并不是一种概念,其‘所指’与‘能指’都有根本性的区别”

    雍望辉从两位记者的启后,注视着伶牙俐齿的卢仙娣,心里琢磨着:这是怎样的人物,怎样的欲求,怎样的存在,怎样的成功啊!

    雍望辉认识卢仙娣快二十年了,当时他们都还年轻。可是,在岁月流逝中,雍望辉不仅自己觉得在一年年地老起来,别人也都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调整着对他的态度;然而卢仙娣的年龄似乎永远凝固在了他们认识的那时候,不仅他对她的年龄感越来越模糊,圈里人也都“习以为常”地总把她视为“新锐”;其实,卢仙娣的生年,还早于雍望辉起码两年。这里面有卢仙娣的女性优势,更因为她有永葆先锋立场的“生存战略”是的,雍望辉认为那是一种“生存战略”并且是极其成功的“生存战略”须知,卢仙娣虽然在文化圈里混了这么久,但迄今她却没出过一本个人专著;她并无大学学历,也并不通任何一门外语,别看她可以在发言里把诺姆乔姆斯基的名字说得就像美国妹妹在介绍亲哥哥般的那么“神似”其实她并没读过乔姆斯基任何一本著作,但是她就能以那样的口气,仿佛她刚跟乔姆斯基通过电话似的,以乔姆斯基的观点,把你说得一愣又一愣,让你痛感自己的无知、落伍、幼稚、颟顸!她那点关于乔姆斯基的知识哪儿来的?雍望辉知道,无非是那位台湾的文比人杨致培,在卢仙娣接待他的时候,从他手里得到了一份台湾杂志,那杂志里有两篇介绍乔姆斯基的文章而已,她现炒现卖,可真叫快啊!这也是一种胆识呢!

    雍望辉总在各种各样的场合与卢仙娣相会。其实卢仙娣所出现的一些场合,往往还没有雍望辉;有时是雍望辉懒得出席,有时是人家能想到请卢仙娣,而想不到请雍望辉;卢仙娣基本上就是在各种各样的“场面”里,以其语惊四座的新锐言论创造出自己的文化价值来的。这算得上是“文化活动家”吗?在西方,很早就有所谓的“文化沙龙”而沙龙女主人往往便是“艺术保护人”;也有人把卢仙娣比作那种性质的“沙龙女主人”但雍望辉很不以为然,因为,明摆着,不仅卢仙娣从未在她家里搞过任何文化人聚会,总是“一赶二”、“一赶三”地奔走在别人召集的聚会上,而且,即使有时仅是三、四个人的非公费聚会,她也从未付过一次帐,分明是个四处“吃白食”的,这怎么算得上“沙龙主人”呢?至于“艺术保护人”那就更沾不上边,因为她往往是总要用“高论”压人一头,让有作品的人败兴

    可是眼前的卢仙娣又在获取着新的价值积累。很显然,在过几天关于这部栖凤楼开机的报导中,一定会有好几张报纸提到她的名字,并引用她那视其失败的怪话而电台的热线直播节目,乃至于电视中的某一夫于演艺圈的专题节目,她都会又一次成为嘉宾,并被冠之以“著名评论家”的头衔可怜许许多多埋头笔耕于书斋的饱学之士,许许多多著作等身的专家学者,他们几生能修成卢仙娣似的知名度!

    卢仙娣的成功秘诀之一是敢于在议论中从一个领域滚动到另一个领域,而且都是非常专业化的领域。这就不仅能震住一般的听者,就是只谙熟一个领域的专家,在她将话语一下子滚动到其它专业时,也往往不能不佩服。因为,越是学有专术的人,在进入他人的专业时总是非常之谨慎,听见卢仙娣如此这般地滚动着语言,只能设想她或者是一位罕见的懂得几国语言、专攻过几门学问的天才其实,卢仙娣所滚动的那些学问,来源都无非是“杨致培杂志”之类的东西,似是而非,鸡零狗碎。不过,这是否也是一种能力?一种综合能力?

    雍望辉此时又听见卢仙娣在那里“滚动”:“那些流浪画家,以为搞一点‘政治波普’、一点‘玩世现实主义’、一点‘肮脏行动艺术’,就很到位了,其实可笑之至!瑞典的那个roxettr早已过气!你们应该考虑一下,如果美国的guerrllagins来了,又该怎么办?就是‘游击队女孩’,她们每个人都戴着一个大猩猩面具怎么,这有什么不好想象的?日本的‘能乐’,我们国粹里川剧的‘变脸’,你一联想就直观化了嘛!”

    占仙娣发现雍望辉在对面盯着自己,便说着说着,踢给他一个“球”:“我想我们倒无妨请教一下大顾问:在乔姆斯基对‘西方中心论’进行义无返顾的批判时,我们难道还能保持沉默吗?!”

    这个“球”踢过来,那些本来眼睛望着卢仙娣——有的脸上表情如聆佛音——的记者,便都扭头望着雍望辉。雍望辉只觉得血在往太阳穴里冲。想来不过是五、六年前,你卢仙娣一天到晚盛赞河殇,口口声声说应把鲁迅先生的“拿来主义”改称为“先拿来再说主义”又满牙缝里什么马克思的“亚细亚生产方式”等等,等等;现在,怎么摇身一变,又言必及乔姆斯基,要坚决抵制“西方中心主义”了?

    可是毕竟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中。雍望辉少不得满脸微笑,尽可能平心静气地说:“据我知道,乔姆斯基是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资深教授,本行原是搞语言学的是的,我想他那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是真诚的,也很批到了痛处,但说到头来,他不还是领着对资本主义最起巩固作用的常春藤学院里的高薪,以他那绝无危险的学问,来给反正是继续推进着的跨国资本,增添一些个辣椒面罢了我们可以把他的学问,当作资本主义文化中的一个新品种,来考察一下罢了总而言之,他的学问对我们中国人来说,起码是太奢侈了,好比他在说,鱼类不能吃得太多,最好多吃些猕猴桃可是,中国目前并不是鱼和猕猴桃都太多,因而要调整比例的问题中国目前为了改变贫穷落后,必须发展经济,必须搞市场经济,必须跟国际经济运作接轨,必须容纳跨国资本,以尽快实现现代化”

    卢仙娣截断他的话,以尖刻的语气驳斥道:“嗬,一个‘必须’接一个‘必须’,可是,请问:什么是‘现代化’?所谓‘现代化’,其实是一个以西方工业化过程为参照的概念这真是第三世界,特别是中国这样的文明古国,所应获取的东西吗?!”

    雍望辉真想伸手给这个娘儿们一个“耳刮子”他妈的,来劲了!你卢仙娣其实是最他妈“全盘西化”的了,别的先甭说,跟人见面动不动就“hi”呀“hi”的,点起鸡尾酒动不动就“玛格莉特”、“红粉佳人”什么的,吃起“巴斯金罗宾斯31种冰激凌”也总是要朗姆酒和朱古力的,更别说一身的西方名牌,就你今天那长坎肩,不就是esprit牌的吗?

    雍望辉脸上肌肉僵硬起来,眼里掩不住凶光,冲着卢仙娣还击道:“世界是一个整体,文明是共享的,西方人创造出来的工业文明,其好处属于全人类;东方人,中国人创造的农业文明,其好处也属于全人类;跟你说吧,他乔姆斯基充其量不过是一家之言,凭什么我非要听他的,难道他是‘一句顶一万句’?!”

    火药味一出来,众记者们的精神更为振奋,真是又有好戏看了,一个个都像面对乌眼鸡对阵,也都瞪圆了眼睛

    卢仙娣巴不得又有发挥的余地,扬声说道:“罗伯特海尔布朗纳说得好”她此时更不是真想辩出什么真理,而是只想进一步露一手,以显示她的“新潮度”是众人莫可企及的

    雍望辉很不得体地变声截断她道:“少诌洋名儿!你能不能用你自己的话来说!”可是他马上就后悔起来,因为何必跟卢仙娣斗气?而且,自己的立论本是站在“西方文明里好的东西也便属于全人类,是人类共享文明”的立场,却忽然不允许辩手引用西方学者的言论,这在逻辑上岂不自我矛盾了?

    正在这时,闪毅他们都闻声围了过来;还是潘藩笑着对卢仙娣说了几句,才令局面不至再往不雅的方向发展;潘藩说的是:“卢小姐,您手里的饮料快洒出来了啊,那是可口可乐,很不幸,我们剧组让您受跨国资本污染喽瞧,闪老板过来了,别忘了,这电影可是用跨国资本拍啊,包括今天这个活动,每分钱里都流淌着跨国资本的污水呢您既然也来了,就多多少少给我们留个面子吧!要不,您用闪老板的‘大哥大’挂个电话给乔姆斯基,跟他商量一下?”

    周围的记者们全笑了。卢仙娣转怒为嗔,伸左拳打了潘藩一下,嘴里说:“你这丑八怪!偏你嘴臭!”右手纸杯里的可乐洒出不少。人们笑得更厉害了

    29

    所谓“丑星”一般是指长得不漂亮,然而演技颇出众的男演员。潘藩之被归入“丑星”系列,用他自己的话说“整个儿是个有待平反的冤假错案”雍望辉从旁看来,也觉得谥他为“丑”大半是因为时下的审美主潮所致。大概是因为人们以往多视“奶油小生”为美,近年又多欣赏“阳刚”而潘藩既不“奶油”也不阳刚,所以不美。然而他的相貌也绝不平庸,多数人会觉得“怪”而以俗世的眼光来看“怪”也便是“丑”

    这天晚上雍望辉把潘藩约到崇格饭店来小酌,两人开头所聊,便是“美、平、怪、丑”之间的微妙转化关系问题。

    自从栖凤楼开机仪式暨记者招待会上认识以来,雍望辉和潘藩双方都很愿接近,感到共同的话题颇多,并时能碰撞出灵感的火花。不过潘藩很忙,这边拍着栖凤楼,他那边又答应了在一部叫城市绿林的影片里饰“男一号”那是个正义凛然的英雄形象;他这晚来崇格饭店与雍望辉小聚,也是见缝插针之举。

    雍望辉先到,他一进门,哈敬奇便热情谦恭地迎上来,呼他为“望爷”令雍望辉感到其受尊重的程度,实在并不亚于“郄爷”可是他问哈老板“郄爷”最近光临过没有,得到的回答是:“我这儿正紧着要跟您打听啦,郄爷自打那回跟您来过以后,我是早也盼、晚也盼,盼他再来,谁想直到今儿个还是不见他露您倒说说看,这些日子可在什么场面上见着过他?”雍望辉前些日子还真又见过林奇,是一个档次颇高的学术研讨会,虽给林奇发了请柬,可从主持者到与会者都没想到林奇真地来了。他迟到了约半小时,早退了约一小时,虽一直不动声色,却很认真地听取了当中几个很重要的发言;雍望辉记得林奇在座位上一直将他的变色镜挂在t恤衫的衣领下,眉头锁着个“格瓦拉结”

    雍望辉照例挑了最靠里面的一张餐桌,坐在向门的椅子上,等潘藩来。潘藩没多久便找来了。哈老板其实看过潘藩演过的某些电影和电视剧,却没认出来。潘藩坐下后背朝其余餐桌,因此虽然那晚小饭馆生意很火,不仅各桌陆续都上了客,有几张桌还换了三拨客人,可是始终没有谁认出他这个“丑星”来。

    雍望辉点了几样菜,哈老板又不点自奉地给上了些菜;雍望辉对潘藩道“简慢”潘藩尝了口菜连赞“不赖”又说:“你选这儿聚,好极了!我现在最怕去那些高档的地方,要么有人跟擒获真凶似地迎着你,要么,就算他们没认出来,服务小姐总站在背后,你说什么话,她们不爱听也听着那气氛下我往往跟在众目睽睽下做ài似的,谈锋立马阳痿”

    是的,这个小饭馆真是很适合他们畅谈。哈老板忙着招呼客人,客人们多属大声谈笑的粗俗一类,其声浪反构成他们俩人畅谈的一种必要的屏蔽

    他们喝着二锅头,先一顿胡扯。潘藩让雍望辉指出,自己究竟丑在哪里?雍望辉就近仔细研究潘藩的长相,得出结论说:“其实拆开看,都不丑可是这搭配真有点匪夷所思:眼睛既然小点儿,何必那么明确的双眼皮?鼻子既然确实不大,嘴唇何以又那么厚?脸形既然明显地长,下巴便无需这么富态是不是?”

    潘藩说自己现在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因为,尽管他在栖凤楼的镜头前还是认真地诠释着荷生这个人物,但是,卸了妆,他便满脑子里都是城市绿林雍望辉便说:“听说这个本于,试图把黑社会的人物表现为在维系社会公正中起良性作用的好汉这恐怕又是‘为突破而突破’的写法吧?也许拍出来很好玩儿,可是,目前的中国,真有那号人物了吗?你这么喜欢扮演这个角色,恐怕也是为了突破一下角色类型,玩一次‘大正面’,过一把‘英雄瘾’吧?你能从生活里找到依据吗?”

    潘藩便先双眼闪闪地说:“来,干一杯!这正是我今天想跟你透露的一个秘密你头一个分享到这份秘密算是咱们俩有缘分吧”

    雍望辉便跟潘藩碰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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