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原在荣国府的清客相公单聘仁、卜固修二人,又投靠到忠顺王府。此日二人在二门内过厅里,为王爷检视登记从宁、荣二府得来的古董文玩。这些物件,他们本是熟悉的,摩挲清点之间,也似有不胜感慨之态。所有器物中,体量最大,也最扎眼的,是从荣国府里抄来的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大紫檀雕螭案、青绿古铜鼎、金维彝、玻璃盒等。单聘仁指着叹道:“没想到百多年的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竟一败涂地至此啊!”卜固修道:“真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谶语了!”
看到悬在壁上的大幅海棠春睡图和两旁的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单聘仁道:“这画儿倒像是唐伯虎真迹,这对联署着宋学士秦太虚的名儿,实属胡闹,对联的风俗,至前朝以来才渐时兴”
卜固修又指着壁上的一幅燃藜图道:“这也是东府里的吧!那贾珍要真能燃藜苦学、自戒自律,也不至落到今大的下场!”
两人边议论边继续清点物品,只见桌案上陈列着些缠丝玛瑙碟,掐丝珐琅盒、白玉比目磬、墨烟冻石鼎、乌银梅花自斟壶、黄杨根整雕大套杯、捏丝戗金五彩大捧盒单聘仁叹道:“那贾宝玉,听说收监后若查无其他罪行,恩准遣返金陵原籍祖茔居住,命倒保住,可今后那儿还能有这些个器用排场?”
卜固修道:“锦衣纨绔、饫甘餍肥,于他而言早已是烟云模糊无觅处了吧!不过咱们还是专心检视为好,不要一会儿王爷到了,应对时语塞起来。”
正说着,便闻忠悫堂那边传来履响人声,二人忙趋厅门垂手伺候。忠顺王爷,由长史官陪同,身后跟着几个随从,步入过厅。那王爷已年近七旬,枯骨支离、鹰鼻秃眉,然身架高大,每日定时进补,精气神提起来时,倒也声高欲炽。大略的将所摆出的物品扫描一遍后,单聘仁便将古董中的“软彩”精品逐一指点解释,其中一架贾代善时搜罗的慧纹,系当年苏州刺绣世家慧娘亲刺,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草字诗词的缨珞,细看竟是温庭筠的菩萨蛮,有“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等句,单聘仁道:“贾府原存三件,两件早已献入宫中”
王爷也未觉精彩,只把眼光晃往别处,单聘仁因移身那壁上所悬的海棠春睡图,道:“画上题署唐寅之名”
尚未道完,王爷撇嘴:“似此等貌似神离的铺张之作,也只有你单聘仁才独具只眼,认作真迹!改日请程日兴再来评说吧”
原来王爷听那古董行人说过,唐寅不善大幅画作,单聘仁忙陪笑道:“王爷眼透纸背,我等就是浑身眼睛,终究是瞎子模象”
王爷不耐烦的移步巡视,摇头道:“多是些粗夯常见之物,命你等择精而陈,难道他两府三宅,就掏腾不出些个润眼喜心之物?”
长史官知王爷一贯轻古董中的“软彩”而重“硬彩”尤重古瓷,忙给卜固修递眼色,卜固修原是跟单聘仁分好工,负责解说“硬彩”的,因见单聘仁讨了没趣,伺候时便格外小心,指点着几件瓷器道:“这只汝窑美入觚,还有这个斗大的汝窑花囊,虽算不得怎样的珍品,究竟那雨过天青云破处的颜色也还入目不俗这个哥窑美女耸肩瓶宜插折枝梅,否则难出韵味这宣窑青花红彩大海盘还算匀整富丽”
王爷背手细看,面上并无一丝喜色,更望着一只土定瓶质问:“怎的就这么个破烂?难道真再没有好瓷了么?”
长史官深知,打从宫里圣祖皇帝到太上皇到当今,都最喜搜罗鉴赏成窑瓷,各王公大臣群起效尤,忠顺王府历来多方淘选,也拥有几件,然王爷每到别府拜访,凡主人夸示其成窑精品,当时便难掩其妒,回到家里以后,更是摔盘砸碗,怒斥下属买办眼瞎无能。这回皇上将宁、荣两府古董文玩尽赏王爷,王爷本以为在成瓷一档必有意外斩获,没曾想竟告阙如,难怪愠怒非常。长史官待王爷怒气稍平,回道:“查抄荣国府时,从王夫人陪房周瑞家,查到一个古董交易的账簿,周瑞交代说,是其女婿冷子兴,临时忘在他家的。从那账簿上看,冷子兴从一个庄户王姓人家,以一百两银子收得一只成窑五彩小盖锺,竟是稀世之宝!”
王爷忙问:“那成窑五彩盖锺,我只在宫中赐宴时见过,民间从何而有?——现在何处,拿来我看!”
长史官退步躬腰答曰:“古董账上记得分明,已被缮国公家石光珠公子以三千两银子买去。”
王爷听了顿时大怒:“岂有此理!既如此,提他作甚?且那冷子兴另有罪行,已潜逃多时,就是逮他回来,那盖锺已归石府,又能怎样?”
卜固修忙趋前帮腔道:“好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那王姓人家既出手了一个盖锺,保不定就还有另外的,说不定除了盖锺,尚藏有更为珍奇的成瓷”
长史官接上去回道:“此事我已提审荣府多人查明,那卖盖锺的叫王狗儿,是他岳母刘姥姥那年往荣府打秋风时得的,那盖锺并非荣府的,乃那大观园拢翠庵中妙玉所有,因那贾母用其吃茶时,将半盏茶赏给了刘姥姥,那妙玉嫌腌躜,不肯要了,就让那贾宝玉拿去,交给一个丫头,送给那刘姥姥了,像王狗儿那样人家,那里还能有别的成窑瓷。”
王爷便道:“听说那妙玉还藏有许多名瓷。你无论如何给我从他那里弄点来!如今圣上连大观园亦赏给我了,拢翠庵便是我的地盘,他到如今还未搬出去,难道耍赖在那里么?既在那里借住,拿出个成窑盖锺来充租金也是应该的。”
长史官道:“昨天我先派人去催他迁出,他那庵门紧闭,竟不理睬,后我亲去庵外督促,几乎将那庵门砸破,才有他那丫头开门回话,道他们师傅说了,庵中已按例进行过搜检,那荣府当年下的聘帖也交了,请勿再来骚扰。至于迁出,是早晚的事,只是当下尚未准备停当,一旦准备停当,自然知会你们。说完,竞将庵门砰的一声合拢,再推不开。”
王爷道:“岂有此理!推不开,就该翻墙进去!”
长史宫道:“早往墙里喊过这话,那丫头开后门还说,太上皇最尊佛祟道,强入佛门,你们就不怕忤逆太上皇么?想当年太上皇确亲自处置过官吏令下属翻墙入寺一案,惩罚十分严厉,王爷也是记得的。如是,且只好等那妙尼自己迁出。”
王爷道:“我倒要等他!他成什么了?去!再去跟他说,我明日亲去他那庵里,要查明他那些瓷器来历,若是那甄家或贾家的罪产,他代为藏匿,严惩不贷!”
长史官面现难色,王爷顺手从花梨大理石案上操起一柄金丝编就嵌有珊瑚玛瑙猫儿眼祖母绿的如意,用力一掷,骂了声:“废物!”扭身便走。
那如意先砸到一座西洋国自鸣钟上,将钟顶的旋转尖塔击落,又带倒了一架玻璃炕屏,再滑落到桌下的象鼻三足鳅沿鎏金珐琅大火盆上,敲碎了数寸珐琅,只听得嚯啷啷一片响声,吓得长史官、单聘仁、卜固修缩颈屏息、面面相觑,良久才回过神来。
越一日,拢翠庵里,竹丛青润,枫叶殷红,甬路洁净,秋菊怒放,掸堂里纤尘不染,观音大士瑞像慈蔼,供案上的宣德炉中,暹逻细香飘出袅袅轻烟,氤氲出淡淡莲花气息。此时妙玉打坐毕,在西厢书房中,自抚一架焦尾琴,让丫头琴张以木鱼伴奏,吟唱汉代乐府古辞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两个姥姥在庭院中清除落叶残花,听到那琴音歌声,也并不为意,荣国府刚被查抄时,嬷嬷们吓了个半死,就连深受妙玉熏陶的丫头琴张,也被唬得不知所措。后来应付过去,仍允庵中人暂居,付足银两亦可保有米粮抽盐菜蔬供应,嬷嬷、琴张这才心神稍定。
那妙玉却神色如常,我行我素,泰然如昔。琴张也曾试着探问:“我们是不是该早日迁出,到西门外牟尼院去,或买舟南下,回苏州玄墓蟠香寺?听说皇上把这园子赏给了忠顺王,闹不好让他们撵出,倒不如我们自己早作主张。”妙玉只好微笑不答,后嫌琴张一再聒噪,才淡淡道:“师傅园寂时,留下遗言,说我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有我结果。一切听其自然,撵也好,不撵也好,想它作甚?”
妙玉正在与张琴和歌陶渊明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一个嬷嬷慌慌张张来报:“又有人敲打山门!说是王爷要进来视察!”
琴张停歌问:“真是王爷来了么?”
妙玉却还自轻吟:“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琴张望着妙玉,妙玉道:我倒兴尽了,你且把焦尾琴收拾起来,我要到禅堂坐禅了。”说着便起身,欲往禅堂去。
忽然长史官来报:“有李员外夫人来,要进庵看望妙玉。王爷听了吃了一惊。那李员外乃太上皇当政时襄理国务的宠臣,当今圣上登基前已退休。原来那妙玉祖上一代,与那李员外家同为江南望族,后一同归顺本朝,既系通家之好,亦有姻亲关系,细论起来,那李员外夫人乃妙玉远房姑妈。妙玉上京在牟尼院修经文时,那李员外夫人也曾去跪香听经,也曾请妙玉入宅为其行过佛事,故荣府事败,面临不得迁出大观园之困境,妙玉也曾心内掂掇过,若回牟尼院,师傅已然圆寂,与其他尼姑难以相处。师傅圆寂前又有遗言,他不宜还乡,因之江南虽好,只能梦中再游。只有李员外家那园林,安身最妥,且听说那园林中有一庭院称畸园,设计者便是陈也俊,若能在畸园中设一庵堂,依旧是琴张和两个嬷嬷服侍,岂不比拢翠庵更其“槛外”?于是便写好一封书信,命琴张交给每次领着人来送油米菜蔬面筋等的一个吴嫂,托他带出送往李员外家夫人亲启,那吴嫂果然可靠,将书信送达。故有这日李员外夫人来探望妙玉之事。
忠顺王既撤,李员外夫人至,嬷嬷、琴张等听闻准确后,报与妙玉,妙玉道:“请!”
方开启庵门,只放那李员外夫人并随来的丫头、婆子进,引路抬轿的王府小太监等只让在庵门外等候。那李员外夫人进了庵,先在佛前磕头献供,后琴张引他进禅堂,也只引他往里头与妙玉相见,丫头、婆子等只在外间喝茶等候。
那李员外夫人与妙玉交谈多时,后满面笑容出来,妙玉只送至里间门边,两人皆双手合十,鞠躬道:“阿弥陀佛!”
琴张将李夫人送至庵门外,见四个小太监抬起轿子。丫头、婆子围随李夫人轿子,便将庵门又掩得死死。由是众人皆知,妙玉将迁往李员外郊外园林,那边正为他新建一座庵寺,大约年前可竣工迁入。李员外夫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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