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偏要琢磨,你这人,麻烦就比别人多多了。
拾粮这阵想的是,天呀,这阔的草滩,这等架势的宅院,真就如五糊爷所说,会留下我拾粮?
不敢想,真是不敢想!拾粮惶惶地收起念头,紧跟了几步,再次撵上五糊爷,刚想问句啥,忽听得耳边一阵风响,一抬头,一匹马呼啸而来。是一匹纯种蒙古马,草原上奔驰的那种。马背上,是一头戴毡帽身披藏袍的飒爽女子。女子俯身策马,状若一支离弦的箭,直直地朝拾粮和五糊爷扑来。藏袍迎风飘起,恍若一面猎猎的旗。这草滩,一下就成了她的世界!马蹄声声中,天空惊起一股旋风,惊得拾粮张口就喊:“马,马――”
五糊爷正在撒尿,上路时喝的豆面糊糊,一路上就是尿多。一听拾粮又惊乍乍的,头也没回便骂:“喊魂啊,你个木头鬼,马也没见过?”话还没完,一股疾风扑他而来,那马闪电一般,刚才还在几十丈处,眨眼功夫,马的鼻息已喷他脸上,等他抬头,看清马上的人,吓得魂都出了窍,裤子也顾不上提,抖抖地说:“三三小姐。”姐字刚落地,马鞭已冲他甩来,五糊爷跳个蹦子,躲开马鞭,声音扯直了喊:“三小姐,你可不敢打我呀,我是”
就听马上的三小姐说:“又提着裤子在这儿放你的脏水,你个老五糊,真是不长记性。”
五糊爷这才记起刚才自个在撒尿,水家这草滩,是忌讳脏物的。为撒尿,五糊爷已挨过几回鞭子,可脑子一忙,就把这禁忌给忘了。忙提了裤子说:“憋急了,我是憋急了嘛,再说,我这是给草滩上肥哩。”
啪一声,鞭子甩在五糊爷左脚上,三小姐这次没饶过五糊爷,若要不是这阵子五糊爷往他家跑得勤,怕是,这鞭子要甩他撒尿那物件上。五糊爷立刻疼得妈哟一声,抱了脚狼嗥。
“再敢乱说,我把你的老鼻子甩下来!”这话从马背上那张漂亮的嘴里骂下来,骂得五糊爷开了心,咧着老嘴笑了,骂得拾粮却像是中了魔症,整个身子都僵在草丛中。
马背上的人懒得看拾粮一眼,也懒得再理五糊爷,五糊爷还在抱着脚放老声,明显有装的成分,生怕马上再甩下来一鞭子,三小姐一甩鞭,一声长嘶响过,枣红马破风而去。
就这一分钟的工夫,拾粮的衣裳就湿透了,是汗湿透的,心像是让鞭子掠到了空中,找不见了。目光呢,他哪还有目光啊。这一场旋风,把啥也给掠走了。
半天,拾粮才醒过神来,像是做了场梦般,追上五糊爷,颤惊惊地问:“马上那丫头,就是?”
“夹嘴!”五糊爷恶恨恨说了一声。
跟所有的长工进门一样,这一天的拾粮,着实经受了一番煎熬。甭看他是水二爷点名喊来的,真到了进院这一刻,水家还是拿出了自己的威严,美美地震了他一下。
水二爷端坐在太师椅上,正经得很。一袭长袍裹住了他宽厚结实的身子,那身子,猛腾腾就像一头牛,跟五糊爷的矮小和拾粮的瘦弱比起来,水二爷就显出了长吃牦牛肉的优势。脚上,是一双青布圆口鞋,做得十分讲究,一针一线都透出做鞋人的灵巧还有精致。拾粮瞪着双眼冲鞋发了会呆,忽然就想起从未见过面的娘,怪得很,拾粮居然想起了娘。一顶圆帽下,映出的是一张长得有几分怪诞的老脸,这张脸左眼跟右眼有点不对称,鼻梁略有点高,嘴巴也跟着往上翅,使得整个脸都有种往上跳的架势,尤其眼袋上两颗豌豆大的黑痣,一下让这张脸充满了煞气,猛一看,阴森森的,远比东沟的何财主令人害怕。加上他又故意拿捏出一种姿势,使得很少见过世面的拾粮腿肚子一下就发了软,扑索索的,抖。老五糊立在边上,水二爷居然没赏他一把椅子,这让他多少有些不开心,但,他是没有胆量露出来的,只能装做极虔诚极规矩地站在拾粮边上,等水二爷问话。
水二爷手捧烟枪,这枪是拿鹰骨头做的,打磨得十分光滑,荧荧的,往外发着一种水扑扑的光儿。那光儿到了脸上,就溢出一种有钱人的尊贵来。拾粮等着问话的空儿,就见管家老橛头双手捧着烟盒,一次次往烟枪里填烟丝。谁都知道青石岭的水二爷是个烟鬼,但他却没让大烟抽死,而且越抽面色还越红润,甚至比小他几岁的东沟何财主还要精神几分。这让许多人不解,难道大烟是他种的,他自个抽了就不会有事?
咕嘟儿咕嘟儿的声音响了好几十下,水二爷终于抽足了,冲管家老橛头递了个眼神,示意把家伙拿走。管家老橛头刚接过烟枪,他就突然问:“几岁了?”
拾粮刚要张嘴,老五糊抢在前面答:“回二爷的话,过完这个年,就就二十了。”
“过年?”水二爷把目光对在五糊脸上,见多识广的老五糊看上去有些紧张。
“二爷,我是说过完猴年。”
“你个老五糊,话说到草滩里了。”水二爷收回目光,原又盯住拾粮,对眼前的这个瘦柴棍儿,水二爷十二分的不放心,眼神里甚至隐含了一份不为人轻易察觉的戒备。他自然不相信这个瘦柴棍儿有二十,撑死了也就十六七,但他不揭穿五糊。他知道五糊的心思,无外乎就是想多说几岁,多从他这儿骗几个银子。长工的工钱跟年岁有关,二十以下是拿半份工钱的。他鼻子冷冷一哼,算是把五糊的话当成了个屁,接着问:“地里,你会啥?”
“会的多。”一直抖着的拾粮下意识地就接了口。
“嗯?”水二爷皱了下眉,目光黑下来。
拾粮这才记起路上五糊爷安顿过的话,忙改口道:“回二爷话,犁地会,种田会,打场扬场都会。”
“牲口呢,牲口会喂不?”
“这”拾粮一时哑了。要说生成个庄稼人,谁不会喂个牲口?可水家大院的牲口跟何家大院不一样,何家那是养着使的,庄稼地里出臭力的,算是畜牲。可水家,却是发牲口财的,牲口比人还宝贝。
水二爷的目光阴下去,半个脸,让浮上来的不满遮住了,院里就缺个喂牲口的,原先马厩里的老五因为夜里贪睡,好几次不给牲口给夜料,让水二爷一顿鞭子打了出去。见空气僵着往沉里去,五糊爷赶忙抢着说:“二爷,这娃灵性着哩,操心牲口,没一点麻达。”
“就你话多。”水二爷斥了五糊一句,不过,这话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五糊涎着脸,趁热打铁道:“我是个粗人,二爷甭笑话,这娃,我是看着长大的,东沟何家,还舍不得哩。”五糊爷说话的时候,佝偻的腰近乎要弓到地上,在这些大财主面前,他的腰永远是弓着的。人本来只有四尺高,这一弓,越发就看不出是个人,活脱脱一个地瓜。
“好了,不问了,问也是白搭。”水二爷正要跟管家安顿,忽然就瞅见拾粮抖索着的双腿,很是不乐地问:“你抖个啥?”
“我我没抖。”
“嗯?”
“回回二爷话,拾粮,拾粮不该抖。”
“瞅瞅你这点出息!老五糊,我可把话说明了,这院里,可是不收这没胆量的。”
五糊爷急了,再次堆出一脸笑:“二爷,您就行行好,赏他一口饭吧,这娃,可怜着哩。”
“可怜的人多。”水二爷冷漠地扭过脸,嘴角一呶,将话头丢给了管家老橛头。他没想到,一心心想喊来的拾粮,竟是这样一个没出息的孬种。一丝失望腾起来,败坏了他的心情。
老橛头很仔细地打量了一会拾粮,问:“这院的苦,受得?”
“受得。”拾粮忙答。
“这院的规矩,守得?”
“守得。”
“这草滩上的牛羊,你可拿性命护得?”
“护护得。”拾粮的话有些软了,若是再问下去,怕
这当儿,就听院里一阵响,跟着,一阵风卷进来,风起风落处,三小姐水英英一身英姿走了进来,冲瑟瑟发抖的拾粮望了一眼,跟水二爷说:“爹,我又撵死一只野兔。”
管家老橛头正要拿话夸英英,水二爷却突地黑下脸:“英英,爹跟你说多少遍了,草滩上的生灵,都是我水家的亲戚,你咋老是不听话!”
“爹!”水英英一跺脚,娇嗔道“是我不听话还是它不听话,我唤它几遍,它还跑,我不撵它还能饶它?”
“你啊!”水二爷叹口气,跟管家老橛头说:“快去看看,这一趟撵下来,莫把马挣坏了。”
水英英嬉笑着凑过来:“爹,你放心,这次我不是骑马撵的,是拿这个。”说着,身后亮出一个炮肚。水二爷一惊,那是山里羊倌专门用来打羊的,没想她一个女儿家,竟也学会了这玩意。
“咋,你能打着它?”水二爷问。
“能打着,就一石头,它就趴地上不动了。”水英英显得骄傲,脸上是蔑视一切的笑容。说着话,将长长的炮肚在爹眼前显摆了下,忽然又记起一件事,转身想离开。出门的一瞬,目光意外碰在了拾粮脸上。
“你是哪条沟的,我咋没见过?”
“回小姐话,我是峡口西沟来路家的老二。”拾粮咬文嚼字,按五糊爷叮嘱的说话方式答。草滩上那一幕再次浮出来,拾粮莫名地生出一丝恐惧。
“来路?”水英英像是没听过这个人。
“就是那个斩穴人”边上的五糊爷忙替拾粮解释。
水英英哦了一声,其实她压根就没弄明白来路是谁,斩不斩穴跟她没一点关系,她急着要去峡口,听吴嫂说,平阳川的仇家二公子今日个要来。
“英英,你回来。”一直阴着脸的水二爷见女儿往外走,拿话叫她。水英英没理睬,急猴猴走了。等再次出现在院里时,她已是一身马装,还特意穿上二姐夫仇家宽送她的马靴,看上去越发英气飒爽。众人惊诧的目光里,水家三小姐水英英纵身跃马,甩出一声响亮的脆鞭,一溜烟地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