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说种就种。
青石岭上好不热闹,不只是热闹,简直就像换了个世界。对种药的新鲜加上水家许诺的银子,让人们一下对青石岭充满了神往。站在山巅上,每个人的眼都是发着光的,那是对银子的光,对神秘中药的光。两个药师按水二爷的吩咐,各自挑了人,按事先计划好的地,开始忙碌了。望着山上突然热闹起来的景儿,水二爷捻着胡须的手忍不住发出一阵快乐的抖,对种药,水二爷是有自己的打算的,这打算,一半露在明处,一半,牢牢地藏在心里。
“孔杰玺,你这是往我水家门上栽摇钱树啊――”
水二爷阴阴地发出一片子笑。
还没笑完,猛听山洼里响出一声,抬头一看,见是丫头英英在追野兔,狡猾的野兔逃脱了她的追踪,气得英英拿炮肚子冲远处的羊发泄哩。
这丫头,啥时才有个正形!
水二爷心里抱怨了一声,将目光扯得更远。山洼里,受惊的羊群像是突然散开的云,一下就把山野给弄得丰盈多姿,几朵云晃晃悠悠的飘着,像要掉下来,却又把更虚幻的景致染给山野。这青石岭,真是一块福地哟!水二爷望了几望,心里,对这片土地就感激得要掉热泪了。
白日的喧嚣过后,夜晚便不声不响地来了。一到夜晚,水家大院便成了另番样子。
后院里早已安静,种了一天药的人们喝完糊糊早早就躺草铺上睡了,斩穴人来路却睡不着。他刚打儿子拾粮那儿来,儿子拾粮夜黑里睡马厩边上的草棚里,添草喂料照管牲口方便。来路原想跟儿子说上一会话就能睡着,没想,一躺到草上,心就给活跃了,身子,也跟着活跃。翻了七八个身,还是睡不着,索性坐起来,听风。青石岭的夜风跟西沟不一样,西沟的夜风是哑的,空的,着肚子的,这青石岭的风,就鼓鼓的,实腾腾的,真有个风的气势。风吼得来路心里一鼓荡一鼓荡,白日里的劳累连同夜黑里的孤单全给荡没了,剩下的,就是那个活生生的希望。
希望。
来路翻起身,出了专门为种药人搭的草棚,又往马厩那边去。儿子拾粮也没睡,睁着双眼望天,一听爹的脚步,腾地翻起来。
“咋不睡?”
“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
“喧喧。”
“嗯。”父子俩盘盘腿儿坐下,又喧。就听来路说:“娃,这个机会不能放过,你想想,再想想,人经几辈子,谁听过药能种?可真就能种,哟嘿嘿,白日里那个种药的架势,可喧腾哩。”来路脸上漫上一层神往。尽管夜很黑,那层红润润的向往,还是把儿子的心给照亮了。
“爹,我想了,明日个我就跟东家说。”
“不成,娃,我思前想后的,这事不能跟东家说。”
“咋?”
“娃啊,你年岁轻,对水东家,你还嫩着哩。爹问你,这挑来的二十个人,你看出什么了?”
拾粮思谋了一会,摇摇头。
“没看出是不?爹告诉你,这二十个人,甭看一个个壮头壮脑的,身子骨结实不假,气力也比你我要好。可你想想,再想想,这二十个人,缺啥?”
“缺啥?”拾粮紧跟着问。
“你看看,你看看你,还是这性子,改不了。遇上事不要急,要想,要动上脑子想,要往别人想不到的地方想。”
拾粮就想。想着想着,忽然一声:“爹,我晓得了!”
“悄点声,看你,又犯毛病了。”来路慌忙捂了一下儿子的嘴,松开,道:“跟爹说,晓得啥了?”
“他们,他们,都是不拿脑子过日子的!”拾粮兴奋地说。
“对了,娃,对了,对得很。你当水东家挑的啥,还真就像管家说的,在挑力气?不,他是在挑脑子,这二十个人,合起来,没水东家半个脑子,他要的就是这个。”
“为啥?”拾粮尽管想到了,可让爹一说,又给犯惑了。
“药!娃,道理就在这药上!你想想,水家拿啥发的财?大烟!凭啥他就能发大烟财?二爷精啊!全古浪县,就他能把大烟种子弄来,就他能想到在青石岭种大烟,不发,由不得。现在你该明白了,他为啥要挑这二十个人。”
拾粮默了好久,终于说:“爹,我明白了。”
“还有一个道理你没明白,水东家为啥不让我种药,为啥宁可拿钱打发我,也不让我跟着种药?娃,甭看你爹穷,穷的是日子,不是脑子,水东家,是在防我啊――”
“哦――”拾粮重重地哦了一声。
瞬间,他心里便涌上一层对爹的敬重,对爹的佩服。爹是把日子过穷了,可这能怪爹?若要是摊上别人家,怕是,日子早搁土崖头上晒着冒烟了。一家四口能活到今天,全亏了爹有脑子啊――
这一夜,父子俩就这样相对而坐,直把默如死水的夜给坐亮堂了。
第二天,正在抢种药材的狼老鸦台上就出了意外。
狼老鸦台是青石岭最大也最肥的一块地,到现在还没种,是因水二爷突然心血来潮,要在这块地里种青稞。水二爷年前去了趟凉州城,喝过那儿的青稞酒,味美醇厚,忘不掉。就想在青石岭开家烧坊,自个酿酒喝。青稞下种晚,要等四月底才下种。没想,两位药师一眼就瞅准这块地,非要先在这儿种。水二爷只好把开烧坊的计划先搁置起来,毕竟,中药的诱惑要比烧坊大得多。
这两天,水二爷推掉身上所有的事,寸步不离地跟在两位药师后面,嘴上说是一心心照顾,其实,他的诡计只有他知道。五对黄牛套着五张犁,五头骡子拉着五架耙,在两位药师的引领下,一字儿摆开,狼老鸦台一下就火热了。水二爷一身粗布衣裳,一双圆口子布鞋,头上,还煞模煞样裹了块羊肚子手巾。他亲自扶着一张犁,牵绳套的动作,吆喝牛的劲儿,活脱脱一个牛把式。一双眼,却死死地盯着药师一双手,看他咋个插根,咋个细埋。隔空儿,还要停下来问上句:“这药,咋不向阳栽啊?”药师嘿嘿笑笑:“啥向阳不向阳的,这么肥的地,这么足的水份,不管咋栽下去,都活。”水二爷狐疑地盯药师一眼,知道他在说假话,心里默默记下了,嘴,却很不在意地说:“日他个天爷,这种药,比种草麻缠多哩。”接着,冲天一嗓子,吼:“年年有个三月三,三月三,打发姐儿们去绣牡丹,牡丹好绣看花难,看花难。花儿呀,绣在了个水里边”
这天正午,叫刘喜财的药师正在弯下身子仔细拨弄一支黄芪,猛觉一阵肚痛,这痛像是事先埋伏好的,专等这一刻发出来。刘喜财起先没在意,只是拿手顶了下肚子,接着又埋下头,想把那根黄芪埋好。结果,那痛就在肚子里炸开了,刘喜财一个跟斗栽地,爹呀娘呀的叫个不停。
水二爷正跟另一位药师喧谎,他在变着法儿问黄芪的种法为啥跟当归不一样?药师支支吾吾,不肯讲实话,水二爷正不满呢,就听这边一阵喊,说刘药师不行了。
等惊乍乍跑来,就见刘药师已倒在犁沟里,身子蜷缩在一起,嘴痛苦地咧着,头上,早已是一层汗。
“咋个了,咋个了?”水二爷惊问。
“二爷,我我我”刘药师强挣着,想说啥,说不出。疼痛已让他的嘴脸变了形,双手死死抓着自己肚子上的肉,往烂里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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