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各一步的坑,施入厩肥,再按一步的株距,把苗栽下,根部舒展,填土踏实,最后浇水。拾粮边指点,边盯着众人,生怕谁个一马虎,将哪儿敷衍了。担水的事由狗狗和吴嫂做,为了浇水方便,天刚暖雪还未融尽时,拾粮在山岭上修了几个涝池,将融化的雪水积存下来,这阵,派上了用场。
狗狗担着空水桶,有一步没一步的走。狗狗的心思越来越重,脾气也越来越坏,对啥事也烦,烦得要死。担着水桶,她边走边在心里骂:“整天药药药,除了药好像就没别的。”身后的吴嫂催她:“狗狗你快点,给谁磨洋工?”她嘴一呶:“要快你快,我没挡你,你快了有人夸哩,我可没。”
“狗狗!”吴嫂喝了一声,嘴一软,丢下一句死丫头,走了。这死丫头,真是吃错药了,整天嘴里七三八四,像是跟谁也过不去。这么气恨着,眼,却不由地朝远处望。远处,院主人水二爷正跟自个的穷亲家比上劲地干活儿,那瘸腿一捞一捞的,让人心疼。望了半天,脸忽然暗下来,身子骨也跟着发软,扔了水桶,蹲草疙瘩上抹泪儿。
吴嫂也有了心事,这心事,怕是跟水二爷有关。这个老妖,当了半辈子寡妇,最近突然心里扑腾扑腾的,冒出些东西。
狗狗虽然知道她的心思,却一点也不同情她。哼,谁让你那么积极地要张罗着给拾粮哥成亲呢,发春没人理,活该!
水担到晌午,水二爷在半山腰里吆喝着人们吃饭,午饭就是干粮就酸菜,酸菜是吴嫂跟狗狗年前腌的,腌的时候,英英也参与了。英英一参与,就有热闹看,这热闹,主要来自她跟狗狗,狗狗这狼转生下的,胆子贼大,竟敢当着水英英的面,左一声拾粮哥右一声拾粮哥,叫得吴嫂都脸红。吴嫂给她递眼色,她理也不理,照叫,直叫得水英英扔了菜刀,气乎乎离开厨房,她还不甘心,扒在厨房门口,冲院里喊:“拾粮哥,我的手指头切烂了,快拿点药来。”
死丫头,迟早会叫出祸来!
酸菜腌了三大缸,能吃好一阵子。干粮倒是现蒸,蒸馍的事,英英不上心,学过两次,不学了,扔下话:“这活你们做吧,我笨,学不会。”于是就由吴嫂和狗狗来完成,两人心情好时,这干粮,蒸得就暄,若要碰上烦心事,蒸出的馍必是死塌塌的。
水二爷刚一吆喝,吴嫂的步子就急着往半山腰里奔,不是她急着吃,是不放心水二爷。她要不去,水二爷能酸菜就着干馍,一肚子吞下好几个。啥上都跟年轻人比哩,迟早得比出病。吴嫂背着人从藏区里弄来些酥油,又从老家带来些红糖,她要用热茶把酥油跟红糖冲开,馍泡化,这样吃下去,胃里才舒服。
地里的人先后都到水二爷那里吃午饭去了,人一走,狼老鸦台就静下来。狗狗每天等的就是这时候,只有这阵,她才能跟拾粮哥说上会话。可这死人,话也像是让母老虎吓尽了,问他三句,回不了一句,话就那么金贵,多说一句把你少掉了?
对了,狗狗背地里一直管水英英叫母老虎。每每生了气,她会母老虎母老虎骂上几十句。这阵,她又望着远处水英英的影子,开始骂了。骂着骂着,突然转向拾粮:“你倒是说话呀,贼把气偷了还是咋?”
拾粮呵呵笑笑,不理她,没法理,她问的那些话,拾粮真是没法回答。
可她还是问。
“昨儿夜,是门板还是炕?”
拾粮哪能回答,她死追着问,问急了,拾粮气气地道:“门板。”
“跟谁撒气哩,又不是我让你睡木板,活该!”
她嘴一鼓,装出很生气的样。
拾粮弄药的手,忽然僵住了。
这是个秘密,不该让别人知道的秘密,偏是让狗狗这死丫头知道了。知道了还不算,一次次的,非要往实里落,仿佛不落实,她就不甘心。
拾粮扔了手里的猫儿抓子,前走几步,蹲在草疙瘩上生起气来。他在生狗狗的气。
狗狗撵过去,一把提起他:“我不要你蹲,就要你跟我说,说啊!”“到底说啥么?”拾粮满脸胀红,生怕这拉拉扯扯的动作被人看见。狗狗却不管,死搅蛮缠的样像是把拾粮往绝境上逼。拾粮一把甩开她:“我说,我说还不行么?”可等了半天,拾粮说出的,却是:“你再敢提这窝心事,我一辈子不理你!”
“就提,偏提,你睡一次我提一次,谁叫你没骨气。”
一个骨气,把整座山都说哑巴了。拾粮踟躇地离开,蹲在远处的山梁子上,心里,忍不住就响起爹常哼的小男子出门:
一根儿的竹竿儿一十二个节
小男子出门一十二个月
刮了一场冷风下了一场雪
不知道我小男子的冷和热
好出的门儿不如呆在家
不出那个门来就活不下
在家的人儿三辈大
一出门儿就是孙疙瘩
孙疙瘩倒也是不打紧
打紧的是我小男儿的心
谁都说我在金里睡来银里滚
哪知我小男子的心上开窟窿
白天黑夜的我没命地苦
一天一天找不到回去的路
想起我窑洞里受寒的爹和母
恨不得一头把天撞死
狗狗这边,也是久长的无声,每每拾粮哥这样,受痛的还是她自已。无数个夜里,她蹲在星空下,眼望着南院,心里,如刀绞似的痛。
太阳那个出来一点点红
照住南山雪压城
松树的林廓点到儿点
松枝梅吊起金包一条龙
一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门呀
一山的松柏半山空
月亮上来两点点红
归住那房沿儿要端成
乌木的椽子上点到儿点
茶房儿上来金包一条龙
一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门呀
一间的房子半间空
银灯那个照上了三点点红
照住那个窗台子土装成
松花枕头上点到儿点
结婚的被窝上金包一条龙
一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门呀
一床的被窝半床空
桌桌儿上来四点点红
照住那个炕沿儿双端成
阳头筷子上点到儿点
菜菜儿上来金包一条龙
一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门呀
壶儿里没酒留不下个人
镜子上来了五点点儿红
照住那个模样儿粉妆成
自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门呀
少淡颜色我少擦粉
少淡颜色我少擦粉
正午里,山坡上,弥漫着小男子出门伤心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