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值得永久记住的日子。这一天他连着做成了两笔生意,一是将西沟第一批药材卖给了凉州来的药贩子,药贩出的价很高,完全超过了他的预期。紧跟着,他从东沟苏财主家一次性买进五头牲口,两对犏牛还有一头骡子。这可是他用自己种出的药换来的第一批牲口呀,拾粮喜得不成。以前虽说也打苏财主家买过一对老牛,可花的是水二爷给他的钱。赶着牲口上坡时,一高兴顺手就捉了一只二婶家的老母鸡,想宰了好好庆贺一下。人还没进院,二婶就撵来了:“拾粮你个少钱鬼转生下的,一院子牲口置得起,一只鸡你舍不得买?”拾粮边吆喝牲口边笑:“我这不是钱花光了么,不就一只鸡么,等我养了还你。”二婶也不真计较,凑上来就问他牛价。一听苏财主五头牲口才卖那么点儿钱,二婶诧诧地说:“拾粮你不会上当吧,哪有这么便宜的牲口?”
拾粮白了二婶一眼:“上当哪有上便宜的,你莫不是眼热了?”二婶想想也对呀,自古到今还没听说过这种当。可她楞是觉着不对劲,一时半会又拐不过弯儿,到底这当上在了哪里?
院里突然多出五头牲口,站都没地儿站,起先把盖棚的事给忘了。拾粮正考虑要不要跟二婶张个嘴,先把牛圈她家,就见新来的犍牛跟爹爹来路买来的那头母牛了起来,来路那头母牛已怀了孕,来路把它当成个老宝贝,要是出个差错,可了不得。拾粮赶忙扑上去,要把犍牛驱开,这时间坡上响来一个声音:“拾粮,拾粮在不?”
二婶闻声走出去,转瞬又扑了进来:“拾粮,拾粮不好了呀,你喜财叔”二婶蜡黄着脸色软倒在院里。
“我喜财叔咋了?”拾粮丢开牛,就往外扑,正好跟走进院里的三个人碰上。进来的果然是刘喜财,不过他的两边,立着两个兵。拾粮想也没想就要跑去抡斧子,药师刘喜财抢先一步道:“拾粮,这是两位陪我来的同志,你还愣着做啥,快跟两位同志问个好。”
“同志?”拾粮迷惑了片刻,这才发现,两个兵穿的衣裳真是跟马家兵不同。转而臊红着脸道:“我还当是马家兵哩。”地上的二婶同样醒过神来,急急地跑进窑洞往整齐里收拾炕去了。
药师刘喜财是在西去的途中提出要来一趟青风峡的,陪他来的两位同志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祁连山接管处的。眼下西北的大片土地已经解放,蒋家王朝彻底覆灭了,全国解放的日子指日可待。刘喜财这次回祁连山,上级做了很多工作,一开始他坚决不答应,说自己老了,再也种不动了。后来了解到,刘喜财真正顾虑的,还是党派之争。他还是那句老话,他是个药师,不想搅到是非里。上级也没强求他加入党组织,只是交付给他一项重要任务,要他在美丽富饶的祁连山下开辟出一片中药基地。一听只是让他种药,刘喜财欣然应允。
“娃,仗虽是打完了,可种药的事不能停,青石岭得想法儿种起来。”刘喜财说。
“种药跟打不打仗没关系,只是,我不想回青石岭了,就想在西沟种。”拾粮说。
“西沟是得种,青石岭说啥也不能丢,那可是长药的好地儿啊。”药师刘喜财的话里,仍然掩不住对那满眼翠岭的神往。他的脚步是直接送到西沟来的,青石岭他还没顾上去。
“叔,你能不能留下,我想继续跟着你学。”
刘喜财嘿嘿笑笑:“叔倒是想留下,可他们不答应,硬要叔回老家。”
“他们能管得了你?你又不是那个”拾粮噎了几噎,还是没把共产党三个字说出口。
“娃啊,有些事不是谁能管得了谁,叔还是那句话,药师就是种药的,离开药,这日子,就没啥奔头。”
“那你为啥不在青石岭种?”
“叔也想过,但叶落归根,叔还是离不开自个的老土。再者,青石岭有你,叔也放心。”刘喜财这次说的是大实话,一开始他也想在青石岭留下,想来想去,终还是改了主意,他已跟组织上提了,要把青石岭定为最大的基地,由拾粮负责栽种。打内心里,他是相信拾粮的。
那层袅袅的紫气盘伏在青石岭已很久了,自打平阳川那场大火之后,这股紫气便顺风而来,在姊妹河上头飘荡了些许日子,然后便雾一般罩在青石岭上,水家大院自此便笼罩在一层薄烟下。有人说,那是平阳川仇家一家子的魂,跟着二梅飘到了青石岭上,要水二爷收魂哩。也有人说,水家二女古浪英英临死时喊了三妹水英英的名字,这魂,是跑来等三妹的。种种传言令早已颓败的青石岭越发恐怖,困守在水家大院的吴嫂夜夜被扰得睡不安分,半夜里她会冷不丁听见一种声音,那声音似曾熟悉,却又陌生得很。睡在冰冷凄清的炕上,她会猛然想起那个曾经给他带来短暂快乐的种药人。
日子在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里寂寞地过着,院里的两个人,水二爷,吴嫂,各自揣着浓浓的心事,终于熬过了这段艰难岁月。
水二爷显然是不行了,春暖花开一岭的香气扑来时,他在吴嫂的搀扶下走出了水家大院,站在绿茵茵的大草滩上,眼里竟是一眼的空茫。“药呢,我的药呢?”他问吴嫂。吴嫂气气地甩开他的手:“你还有脸问,你是真糊涂哩还是装糊涂,我都让你气死了!”
真的,如果不是吴嫂肚量大,没准,真就让水二爷给气死了。自打拾粮和英英赌气走了后,水二爷泄火的对象没了,时不时的,就把莫名的火发在吴嫂头上。吴嫂让他折腾得都不知道咋个活了,若不是舍不得丢下这院子,她早走了。
看不到药的水二爷顿然哑巴了,他在大草滩上独自坐了一天,后晌吴嫂出来搀他进院时,他忽然说:“我记起来了,是拾粮,拾粮那无义种,他把药搬到了西沟。”
“谁都是无义种,就你一个有情有义的!”吴嫂气得真想把他丢在草滩上,让狼吃了才省心。没想,水二爷一把拽住他:“我的药,你把我的药找回来呀。”
此后,水二爷便天天站在岭上,单纯地发出一种声音:药,药啊――
药师刘喜财硬带着拾粮来到岭上的这天,水二爷套着那对已经变老的犏牛,脚步吃力地走在水家大地里。峡里四起的消息并没给青石岭带来一点喜色,解放不解放似乎对这座孤岭没一点儿影响。水二爷完全地沦为一个深陷到往事中不肯醒来的人,手中的犁头空一下实一下划过荒芜了的土地,而他自以为只要犁过去就能把满岭的中药犁出来。
药师刘喜财站在地埂上喊了几声,不见水二爷有一点反应。这时候身后响来悠悠一声:“他疯了,这段日子,快把牛折腾死了。”药师刘喜财回过首,就有一双凄凄的眼盯在自个脸上。
一看到这双眼,药师刘喜财就有点无地自容,可回避显然来不及,只好硬撑着问了句:“你还好么?”
吴嫂没回答。事实上药师刘喜财跟拾粮往岭上走时,她的目光就盯在后面,这目光,是悲,是喜,是思念,是怨怼。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和思念。可真的见了面,她反而没词了。
拾粮无声地走开,走到离水二爷很近的地方停下来,阳光洒满的山岭上,这一对老牛和挥鞭喝斥着牛的老人,成了他一生中再也忘不掉的一幅山景。
牛的喘气声中,药师刘喜财胀红着脸,憋足了浑身的劲儿说:“我这趟来,是想问问你,你能跟我走么?”
吴嫂绷着脸,半天,她终于坚持不住了,垮了似的,哗一下就将满腔的泪水泄出来。
月光如水,带着几份清凉地洒到大地上。二道岘子的坟地里,坐着三个人。纸火已经燃尽,该说的话也全已说尽,三个人谁也没有离开的意思。这座坟里,睡着他们各自的亲人,兴许人只有坐在坟头上时,那份亲情,才能从血液里流出来。阴阳相隔,活人反而被安睡着的人撕得心要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