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驼五爷他们没有按预定的日子赶回来。
团里开始闹水荒。两天前,罗正雄已经下令,把每人每天用水量减半。眼下看来,这还不行,还得减,罗正雄把命令传达下去,每个组总量再减一小半,让组里均衡掌握。
消息一出,人心就有点儿浮。罗正雄一开始担心的是女兵,没想到女兵倒是没说什么,叫苦的反倒全是男同胞。罗正雄心里有些不快,任何时候,他都不愿听到叫苦的声音,尤其是从男兵那里。但眼下还不是他发脾气训人的时候,必须想办法把大家的心稳下来。
队伍已按万月的建议重新调整了一番,并且第一组目前就住在测点,临时宿营地离野猪井不远,万月也在里面。罗正雄派人去叫于海连夜赶来开会。驼五爷没按时回来,这不是个好兆头,罗正雄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想早点儿把应对措施制定出来。
将近半夜,于海赶回营地。罗正雄情急地问:“怎么样,一组没啥异常吧?”
“有一点儿,但问题不大,我刚刚给他们开完会,强调了一下。”于海看上去很乐观,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越到困难之时,越是表现得乐观。
罗正雄主持召开了特二团第一次紧急会议,他说:“眼下我们有两个骨头要啃:一是水,如果路上真的出了啥意外,我们必须抢在彻底断水前找到水源;二是即将到来的黑风暴,按风期,每年的黑风暴都会在这个时候来临,一定要提前做好防范准备。”于海接过话说:“等把野猪井测完,我想把大家集中起来,人多力量大,对黑风暴,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罗正雄和于海都是亲自经历过黑风暴的。号称沙漠第一杀手的黑风暴,真要是刮起来,你简直找不到词形容,摧毁整个沙漠都有可能。
副团长刘威不大赞成于海的意见,他说:“队伍刚拉上去,再撤回来,会不会影响士气?”
“这是两码事,我们首先得为安全着想。”于海说。
刘威接话道:“身为军人,口口声声讲安全,太没自信了吧?”
“可我们也不能盲目自信,你是没遇过黑风暴吧?”于海反问,口气多少带点儿不满。罗正雄拿眼神制止于海,可惜光线太暗,于海压根儿也没朝他这边看。对于海,罗正雄很熟悉,两人以前在同一个营干过,后来分开了,但彼此性格相投,称得上生死之交。对刘威,罗正雄就不大熟,只知道他是一条汉子,团一级干部中,他的威猛是出了名的,甚至不在罗正雄之下,大家都叫他独角兽。北疆两次叛乱,都是他带队平息的。其中一次,他被一个部落的人包围起来,居然他脸上就显不出个怕字,最后他用短刀逼住了头人才得以突出重围。后来,那头人还是让他一枪结果掉了。
“操他姥姥的,敢下老子的枪!”当时他骂过的这句话,成了北疆一带吓唬人的话。司令员还在会上点名批评他做事鲁莽,不怕死也不能蛮干,但会后,他很快升为副团。如果不是他后来犯了错误,早就成正团了,哪还能给罗正雄当副手?
两个人还在争论,一个坚持要撤,一个说胆小就别进特二团。罗正雄心里明白,刘威是在赌气,他带的二组工作进度慢,比计划延误了三天,到现在还没到规定野宿的距离,所以心里急,想把进度追上去。
罗正雄赶忙打圆场:“你们两个,到一起就争,啥时能心平气和讨论问题?”两人一听团长怪罪,这才收住话头。于海递给刘威一支烟,刘威接过,猛抽起来。
外面野风在吼,里面,大家的心都沉下来。刘威确实没遇过黑风暴,也算侥幸吧,可心里,对即将到来的风期,还是不敢有丝毫的轻视。
接连等了五天,驼五爷他们还是没有消息,负责寻找水源的张笑天那边也没有动静,形势越来越严峻。用水量已减到最小,再也不能减了,皮囊里的水却越来越少,让人望一眼都担心。这期间,侦察员小林回来了,带回一封信。看完信,罗正雄的心情稍稍轻松,担心的事总算不会发生,也好让他集中精力应付眼前的事。不过小林汇报时说出的一句话,又让他的心情蓦然沉重起来。
“师长说,眼下形势非常复杂,特一团的不幸遇难引发了一场信任危机,兵团内部正在秘密肃清,仅二师就有三个团级干部被清理出去。他要我们务必谨慎,虽说目前不能证明谁有问题,但形势在变化中,一切皆有可能。”
一切皆有可能!这么说,他的怀疑并不能彻底消除,师长也不能保证他怀疑的对象绝对清白,只是说在选配时进行过摸查,并没发现可疑之处。必须擦亮眼睛!这是师长在信中给他的忠告,也是要求。他将信点燃,望着那一团火焰,他忽然想,特一团的悲剧,会不会真的在特二团身上重演?
一切皆有可能!
刘威不顾其他人反对,坚决将二组带了出去,在离营地五十公里的地方临时驻扎下来。此举令罗正雄等人忧心忡忡,本来打算撤回来的一组,也因了此举,不得不将临时宿营地往前挪了一站。对水荒,刘威回答得很干脆:“哪怕一天只喝两口水,也要把落下的任务追上来。”可是老天偏偏不帮他的忙,野宿第一晚,就有两个士兵发高烧。高烧来得很突然,半夜时分两个人烧得跟火球一样,其中那位年轻的仪器手甚至说起了胡话。天亮后情况稍稍有点儿好转,但出工显然不可能,这样,一架仪器被迫停工。气得刘威直发脾气:“姥姥的,早不烧晚不烧,偏在这节骨眼儿上给我撂挑子。”
随队军医提醒道:“这高烧不是个好兆头,应该让别的队员多加小心,如果感染”
刘威不耐烦地打断军医:“感染?你少拿那些词吓唬人!这才出来几天,就都受不了了?受不了全给我回去,我向师部重新要人!”
刘威说的虽是气话,却也击中了这支新队伍的要害。这支新队伍跟原来那些敢打敢拼的队伍比起来,简直没法提。按刘威的话说,这支队伍是秀才兵,人里头难打交道的是先生,兵里头难带的是秀才,逼得轻了不顶用,逼得紧了,各种毛病都给你出。刘威之所以不顾大家反对,坚决要在这断水缺粮黑风将至的紧要关头把二组带出来,就是想逼掉这支年轻兵的娇气、嫩气,甚或心里那层儿清高气。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会摆弄几架仪器,一个个装得跟大知识分子一样,要真刀实枪地和鬼子对着干,差远了!刘威不是看不惯文化人,他是看不惯文化人太把自个儿当人。他指着秀才吴一鹏说:“你把仪器扛起来,跟我走。”
吴一鹏嘀咕道:“我不会。”
“不会学呀!人哪有天生会的?”
秀才还要说什么,刘威已经怒了,他冲胖丫头张双羊喊:“张双羊,你跟吴一鹏一组,今天要是测不完规定的点,别回来!”
张双羊早就对吴一鹏不满,一听副团长这样命令,当下高兴地扛起标尺,嘴里哼着陕北民歌就往前走。吴一鹏磨蹭了一会儿,还是乖乖扛起了仪器,跟在张双羊屁股后面上了路。到了测点,吴一鹏真是啥都不知道,三角架怎样打他都不会,气得张双羊扔了尺子,跑过来说:“你跑尺子,我来。”
吴一鹏不相信地盯住张双羊说:“你会?”
“不用你管!”张双羊边说边打开三角架,将仪器装上去。令人惊讶的事儿发生了,谁也不知道张双羊啥时学会了摆弄水准仪,可她的确会摆弄。边上的仪器手不大放心,跑过来想证实,结果张双羊连读了几个数字,都跟他读出的一样。年轻的仪器手盯着这位胖墩墩的姑娘,眼里露出少有的赞许。刘威看到这一幕,心里激动得直跳欢。世上真是没啥难事,就看你用不用心思。
闷,躁,渴,太阳像个秋老虎,歹毒得没法提。
两个组一走,营地便没了几个人,但这些人一刻也不敢闲。罗正雄带着这些后勤兵抢挖地窝子。地窝子是为即将来临的黑风暴准备的,按罗正雄的经验,眼下住人的这些地窝子,怕是风还没正式卷过来就让沙尘给填了。他计划挖两个大的,能装得下三四十号人,这样,黑风暴一来,男女兵就可集中起来,趁黑风暴中不能干活的这些日子,抓一下队伍的学习。当然,这样的地窝子挖起来很有讲究,不是三两下就能掏出的,好在炊事班有两个本地兵,干这个在行。
都以为后勤兵好当,没危险,活也轻闲,还能吃好喝好,其实不然。任何一支军队,都有不成文的规定,或者也叫传统,就是一切为了前沿,战争时期如此,现在更是如此。比如此刻,加上哨兵统共八个人,罗正雄定的用水量是一天一碗,平均下来,每人也就两大口。换在平时,这两口水,怕是润嘴唇都不够,可这阵儿,这碗水却成了一口清泉,荡漾在那儿,望一眼便能止渴。炊事班里有个叫老准头的老兵,四十多岁,平日是个笑话筒子,只要逮着机会,就能让你的眼泪笑出来。这两天,老准头突然失了语,任凭战友们怎么逗,就是不讲一句。罗正雄见他太过严肃,把队伍搞得死沉沉的,就说:“老准头,讲讲你一枪打掉乱兵头子鼻尖子的事。”老准头吭哧了半天,还是没话,罗正雄再鼓动,他哑哑地道了一声:“省着点儿唾沫吧,一口唾沫顶两碗水哩。”
罗正雄无言地出了地窝子。这两天,他挖着挖着就会控制不住地走出来,冲黄沙古道望上一阵。深秋的大漠,除了一拨儿一拨儿卷起的风和沙浪,真是望不见别的。草尽管还绿着,可那绿是极其有限的,你不仔细盯着看,那绿便从你眼里逃过去,如同疾跑的兔子,噌一下就没影了。古道依然,黄沙依然,就是望不见他想望到的身影。怎么回事呢,再耽搁也耽搁不到现在啊?罗正雄心里充满了不安,那股潜伏在心底的不祥再次涌出来,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不但这几十号人的生命会有危险,派去取水的三个人,说不定就会像黄沙一样消失。想到这儿,他踅回地窝子,把这边的工作交给老准头,自个儿骑了马火速往野猪井那边赶,他要把一组撤下来,全力搜救驼五爷他们。他已经确信驼五爷他们出了事。
黄沙滚滚的沙漠,马蹄踏起的不是沙尘,而是青烟。三个多小时后,罗正雄赶到野猪井,出乎意料的是,野猪井静静的,没有人。人呢?罗正雄心里嘀咕着,策马四下找寻,转了一大圈,还是没找到一组的官兵。真是奇怪,明明说是在这安营,怎么找不见踪影?罗正雄心里急起来,莫不是一组又往前挪了?这么想着,双腿一夹,驱马往前赶。走了不到半小时,忽然看见前面冒烟,罗正雄照着青烟的方向赶过去,果然看见一堵破旧的残墙下,一组的战士横七竖八躺在那里,不远处,堆放着仪器和尺子。
“怎么回事?”罗正雄惊问。
一营长江涛敬礼道:“报告团长,出事了。”
“什么事?”罗正雄下马,目光扫在江涛脸上,因为没看见政委于海,他的心越发紧张。
其他战士脸上,清一色透着沮丧。
“团长,我们”一营长吞吞吐吐,似乎有什么话说不出口。
“说呀,到底咋了?!”
“团长,你跟我来。”一营长引罗正雄往前走。
这是一座废弃的寨子,从遗迹上看,以前定是一座豪宅,说不定是哪个王爷的王府。寨子虽然成了一片废墟,但房屋的痕迹都很清晰,江涛带罗正雄去的,正是寨子的后院,一间厢房所在的位置。那儿有个坑,不深,但能遮挡住阳光,里面出奇的干净,好像风沙吹不进去。这真是个奇迹,罗正雄还从没见过这么奇的事。可这阵,他压根儿顾不上好奇,因为摆在他眼前的,是比这还令人惊愤的事。
一组的水囊破了!
水囊放在这坑里,本是个奇妙的主意,这儿不但吹不进风沙,更奇的是,坑里还隐隐透着一股凉气,水囊放一夜,那水便成了凉水,喝起来不但解渴,还润肺清心。谁知——
“咋回事?”只一眼,罗正雄的心就疼得跳起来,那可是一组的身家性命啊,居然——
“我们正在开会查,是有人蓄意搞破坏。”一营长道。
“破坏?哪个王八羔子干的?”罗正雄噌地掏出枪,就朝破土墙下走去。
江涛紧跟过来,声音怯怯地说:“敌人太狡猾,是在夜里大伙睡死后下手的。”
“睡死?几十号人看不住一个水囊,你们吃干饭的呀?!”骂着,罗正雄已到了墙下,墙下有一抹阴凉,人们轮流着往阴凉底下挤。罗正雄并不知道,这是政委于海的命令,如果查不出搞破坏的人,谁也别离开那堵墙。这事非同小可,试想一下,如果一组里面没混进敌人,谁又能狠了心将水囊扎破,放走最后半囊救命的水?
可这敌人是谁?罗正雄的目光一一扫过墙下每个人的脸,谁都像,谁又都不像。
“政委呢?”
“一大早就出去找她了。”江涛的声音已恢复正常。
“她?”罗正雄这才发现,墙下还少着一个人,万月不在。
“万月去哪儿了?”罗正雄的心再次紧张。
“不知道,”江涛垂下目光,低声道“事发之后,她就不见了。”
“什么?!”罗正雄提着枪的那只手臂软下去,感觉什么地方被人狠狠咬了一口。
“不会是她!”这时,墙下一个女兵走过来,干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她郑重地请求罗正雄:“团长,绝不是万月。现在全组都怀疑她,万月心里一定不舒服。团长,你一定要查出真凶,为万月洗清不白之冤。”
说话的女兵好像叫田玉珍,来自二师二团三营,罗正雄一时恍惚,不敢断定她是不是叫这个名。“你叫什么名?”罗正雄问了一声。
“报告团长,我叫田玉珍,二团三营女兵排排长,我还听过你的事迹报告哩。”
果然是她,罗正雄接着问:“凭什么断定不是万月?”
“这次迁营后,万月坚决不同意水集中放,她两次建议政委把水分给大家。政委怕大家扛不住,把水提前喝了,就”
“有这回事?”罗正雄的目光转向一营长江涛。
江涛红着脸说:“有,但不能排除这是她放的烟幕弹。”
“烟幕弹?”不知怎么,罗正雄忽然就对江涛生出反感,很强烈,但他压制着,没让脸上露出什么“万月走了有多长时间?”
“昨天一大早就不见了,我们不该坐在这里开分析会,应该抓紧时间找人。”田玉珍抢着说。
“胡闹!”罗正雄丢下一句,愤愤地跃上马,朝沙漠深处奔去。
沙漠越往里就越神秘,比之营地那边,野猪井四周就显得更加荒芜,更加苍凉。罗正雄走的方向,几乎是一个挨一个的沙梁子。凭直觉,他相信万月是去了里面,因为来时他一路留意过,没发现有人影;再者,万月如果真被怀疑,按她的性格,只能往里走。胡闹!罗正雄脑子里仍然响着这两个字,于海怎么能如此胡闹!没走多远,枣红马费起劲来,马蹄踩下去,很快被沙子吸住,再抬就显得相当吃力。马毕竟比不得骆驼,再说,这匹马也是三天没给水喝了,一路上嘴大张着,看见一星儿绿就要往前奔。罗正雄跳下马,正好看见后面田玉珍领着几个女兵紧跟过来。
“把马牵回去,想法找点儿绿草给它。”罗正雄喊完这句,丢下马就往沙梁子走去。
接连翻过三个沙梁子,罗正雄已累得喘不过气,可他不敢停。万月两天没回来,这一带又如此荒蛮,亏他们还能安坐在那里开会。他摸摸腰上的水壶,还有半壶水,可他实在舍不得喝。他摇了摇,听了听水响,感觉不那么渴了,伸出舌头舔了下嘴唇,又往前走。这时候他想起平息和田叛乱的那次,也是这样一个挨一个的沙丘,一眼望不到头的黄沙,还有滚热的太阳。部队同样缺水,可战士们谁都不言一声累,宁可把水省下来给战马喝,也不把自己的舌头放水壶上舔一下。那时的队伍多有拼劲呀,一个个都像有三头六臂,在沙漠里行走三天三夜,居然没一个人掉队。再想想现在这支队伍,罗正雄就不得不叹气,虽说是临时组建,一多半没经过正规训练,可毕竟这支队伍更年轻,也该更有血气才是。
看来“解放”两个字,的确让不少人松了劲,特别是新加入部队的,以为只要当兵,就意味着坐享革命果实。半年前师部一次政治会上,师政委童铁山提出这个问题,不少同志还持不同意见,说现在解放了,我们不该拿战争年代的那套要求队伍,应该把大家的思想往和平建设上引,这样才能显出我们是一支胜利的队伍,一支能通向光明的队伍。当时,罗正雄没发表意见,因为他知道自己就要转业,心里想的是到地方上怎么干。现在反过头一看,童政委的忧虑没错,一支队伍,不论到了啥时候,都得有信念,都得有跟艰难困苦作斗争的最坏准备。缺少了这个,这支队伍就是涣散的,没有前途的。罗正雄决定,这次回去,要集中时间开展一次政治教育,一定要把大家的信念鼓起来。
信念是战胜一切困难最锐利的武器。
酷热的沙漠中,信念就是水,就是鼓舞我们往前走的绿洲。
第二节
那真是一场闻所未闻的奇遇,更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杀,如果罗正雄稍稍晚上几分钟,或是在沙漠里迷上一会儿路,后果将不堪设想。
事后想起来,罗正雄仍忍不住倒抽凉气。
罗正雄是在傍晚时分到达那儿的,记不清他已翻了几座沙梁,越了几道沙壑,反正,站在九景儿梁上时,夕阳已残血似的泼下来。罗正雄一眼望见那抹绿,真的,按说站在那个地方是看不见那抹绿的,可罗正雄分明是望见了它。那绿盈盈的,闪着光,泛着波,令九景儿梁上的他顿然扫去疲惫。那不是幻觉,罗正雄后来再三想过那个傍晚沙漠里发生的一切,点点滴滴,都很真实。他当时确实是被那抹绿吸住了,灌了铅的双腿忽然间有了欲望——冲下去的欲望。他站在沙梁子上,似乎冲沙谷里吼了一声,似乎没,但他心里确实发出过一种声音。那是被荒漠灼痛了的双眼望见绿时情不自禁发出的唤,那是焦渴的心田闻见水的气息时自然升腾起的响,喜浪滚滚啊!罗正雄几乎以野马脱缰的速度朝九景儿梁下冲去。
那是怎样一道梁啊,你在沙漠中,几乎望不见那样的梁,或者,那原本就不叫梁。沙漠是生不出那种梁的,那梁只在深山峻岭中有,只有罗正雄的老家有。从九景儿梁到对面的十景儿梁,似乎只有一步,罗正雄如果用力一点儿,几乎就能纵身跃过去,可那一步是没有人能跃过去的。很多个日子后,罗正雄带着万月拿经纬仪测过,那看似一步的距离,其实比黄河还宽,但站在九景儿梁上,你看十景儿梁,仍觉得它只有一步。
那一步是心的距离,你认为近它就近,你认为远它就远。万月后来这样解释了一切。可那个傍晚,那个被血似的夕阳笼罩了一切的傍晚,罗正雄心里是没有这些想法的,他就一个念头:必须要找到万月,一定要找到万月。他甚至怀疑,站在九景儿梁上吼出的那一声,事实上只可能是两个字:万月。
罗正雄不是跑下九景儿梁的,他跟万月一样,是被流沙送下去的。很多年以后,罗正雄在九景儿梁建起了一个滑沙场,还特意给它起了一个名:万月梦园。
细沙如同一只有力的手掌,不容置疑地将他一把推到了谷底。
那是一种梦幻般的感觉,那是一种天旋地转撕心裂肺的感觉。
坠入谷底,罗正雄拼命呕吐起来。沙把他的整个肠胃洗涮了一遍,沙也把他的灵魂彻底洗礼了一遍。等他艰难地支撑起身子时,世界变了,天不见了,地也不见了,能看到的,只是一条窄而长的深沟,幽幽的,空灵,神秘,密布着阴暗,还有看不见的危险。罗正雄下意识地拔出枪,从九景儿梁失重般地一头栽下时,他的手居然能死死地捂在枪上,可见他跟枪是怎样的一种亲密关系。他往里走,完全是下意识的,他已失去了方向,压根儿辨不清东南西北,他觉得应该往里走,步子就往里迈。后来他才明白,那根本不是里,沟谷是没有里外的,它像一根腰带,环住了九景儿梁,无论从哪个方向走,他都能遇到那片绿,遇到绿中跟死亡对峙的万月。
万月跟死亡只有半步之遥,或者说,她的一条腿已踩进了死亡谷,另一条腿正挣扎着,一步步地向死亡靠近。
跟她对峙的,正是那头受伤的野猪。
这一切或许都可以理解为巧合。九景儿梁是神秘之梁,那谷底更是神秘之谷,多少代,多少人,几乎没有谁把脚步送往那儿,送去了,也只有一死。因为你在清醒的时候,是不敢把脚步送往那座梁上的。那用老天之手堆起的沙梁,是很难用双脚跋涉上去的,即或你有通天的本事,跋了上去,那谷底也是等着葬你的穴。后来在开发滑沙场时,已经脱下军装多年的罗正雄就亲手捡起过一堆白骨。
向导铁木尔大叔就说,只有心灵迷失了方向的人,才能站到九景儿梁上;只有灵魂被神掏走的人,才能安全地降临到谷底。可见,那个傍晚,罗正雄是迷失了方向的;两天前的黄昏,万月也是迷失了方向;还有那头野猪,它在更早的时候就迷失了方向。
是野猪最早发现了那片绿,那头伤了一条腿的野猪从野猪井方向一路逃来,逃到九景儿梁上时,它坠入了谷底。在对绿的敏感上,野猪的嗅觉远远超过了人类,因此那头野猪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寻着那渴望已久的气息,很快窜入了那片灌木林。
野猪后来发现了水源,清凌凌的,像沙漠中一眼圣泉,往外咕嘟咕嘟冒着水泡。每一颗水泡,就能孕育一个生命。野猪足足饮了一个小时,等它抬起头时,才发现那一汪水源让它饮没了,饮干了,如果再想饮,它就得蹲边上等。
野猪决计等。万月一头闯进灌木林时,它正在睡觉。
望见灌木林的那一刻,万月几乎要晕厥过去,她似乎看到母亲在前面招手,并发出亲昵的呼唤。哦,母亲,万月幸福地叫了一声,一头扎进灌木林。万月比野猪更猛地饮了一场,真是痛快。
母亲!幸福的泪水滚滚而下。
泪水退潮时,万月揉了揉眼,再揉揉,还是觉得奇怪。她明明是一个人扎进灌木林的,怎么一抬头,眼里多了个东西?万月起先弄不明白那是头啥,只觉它很陌生,很庞大,牛似的,不,比牛还猛,还带股蛮气。是啥呢?万月静静地瞅着那头怪物,心里发出这样的疑问。蓦地,万月明白了,野猪,她遇见了野猪!
万月曾经遇到过野猪,那是参加解放军以前,那时她的身份还很特殊,特殊得几乎不能跟别人讲。那一次她险些就被野猪吃掉,幸亏有个人在关键时刻救了她。
救她的人身份更为特殊,救她的人后来成了她的灾难。
是的,灾难。万月现在还身陷灾难中,不能自拔。
野猪静静地瞅着她。
万月没敢动。认出是野猪时,她首先想到的,便是不能动。有人教过她这个求生术,在野外遇见狼或野猪什么的,一定要镇静,你不动它就不敢动。
野猪也没动。野猪更有这个本能,遇见不了解底细的牲灵,最好先不要乱动。
灌木林里出现了一场奇特的对峙。这是黄昏快要结束时发生的事,这一天的黄昏似乎有点儿长,万月站在九景儿梁上时,夕阳的余晖就已泼下来,这都过去了两个多时辰,那淡淡的光影还从刀劈一般的斜缝里漏下来,映得灌木林光怪陆离,映得那头野猪越发地具有某种力量。万月快速地思考着,这个时候除了冷静,就是要想出办法,对付这头怪兽的办法。它会怎样扑向我呢?万月料定野猪会扑,它会选择一个最佳时机,前蹄张开,后蹄一用劲,一个凌空跃起,扑向她。那张凶恶的嘴巴便是致命的武器,如果躲不开,她就会成为一道好菜,让这头怪兽贪婪而又尽情地享用。它会咂干她的血,会撕开她的身体,然后用锋利的牙齿,一口口地,将她美丽的肢体咬成碎块。万月疼起来,感觉自己已被野猪击中,已被它凶残的牙齿吞噬。她努力镇静着,尽量不往这个方向去想,可是不行,她拒绝不掉这种可怕的想法,她甚至想起了第一次被“吞噬”的情景。尽管那不是野猪,尽管那是她的救命恩人,可吞噬的手段还有疼痛感却让她感到那就是一头野猪,甚至那人的牙齿也有点儿像野猪的牙齿,在疯狂地咬着她。万月感到一阵剧痛,很真实,仿佛身体的某个部位还含在那张嘴里。那是一张能言善道的嘴,也是一张极尽巧舌的嘴,可惜那嘴里没一句实话,没一句能打动女人的话,但偏偏,万月就掉进了那张嘴里。我怎么能掉进那张嘴里呢?万月瞬间恍惚,思想离开了身体,往另一个方向跑。这很危险,如果野猪选择这个时候袭击,万月是躲不过去的。
野猪没。搏杀之前,它必须弄清有没有陷阱。
万月轰走那个男人,她必须清醒,必须全神贯注,这时候想那个男人显然是不理智的,野猪正虎视眈眈盯着她,她首要的任务就是把这头野猪干掉。
怎么干呢?万月开始想策略。如果从容一点儿,万月会先设下一计,一个圈套,让野猪钻进来,那样就好对付了。可惜野猪不给她机会,她的才能没办法施展。万月先是看清它肥硕的肚子,如果它扑,就对它的肚子下手,这么想着她摸了一下刀。万月有刀,很精致,很锋利,如果比杀伤力,这把刀比军用刺刀还管用。这是万月的秘密,特二团没人知道,也不能让他们知道,因为这把刀不是谁都能拥有的,她相信就连罗正雄,也没有机会看到这么精致而又恶毒的刀。
这把刀来自德国。
万月接着看清了野猪的腿,尽管光线很暗,万月还是一眼断定,这是条伤腿,伤得还不轻。这更好,万月心里莫名地轻松了一下,野猪的凶狠就在于腿,失去一条腿,野猪的杀伤力就会减半。如果它扑,身体就会倾斜,那样给她的机会就更多,万月判断着,能不能一刀击中它的脖子,或者直接攻击它的眼睛?这样太冒险,要是一刀不能夺命,它反扑过来,情况就糟了。
这时候万月又摸了下另一条腿,她的小腿,那儿有条绷带,绷带里还藏着另样东西,也是件秘密武器。万月想,它总算派上用场了。刚接到命令要她到特二团报到时,万月还犹豫过要不要带上它。现在看来,带得很正确。这么想着,她又感激起那个男人来,是他让她最终下了决心。万月还记得临行前他说的话:“那儿情况复杂,随时都会遇到生命危险,你必须把它带上,这东西比枪更管用。”
万月相信,对付野猪,它的确比枪更管用。
天彻底黑下来。天一黑,野猪的两只眼便如同掉进黑洞,再也不起作用。
这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不是发生在这两个生命身上,而是那眼咕嘟咕嘟响着的泉水。那眼水井突然没了响声,彻底地没了。万月正在生疑,以为什么干扰了自己的听觉,忽然就闻见一股奇特的味道,这味道淡淡的,犹如一股远古的香气,从地层深处悠悠荡来,令人嗅一口便能沉醉。万月打了个哈欠,然后,她就迷迷的,晕晕的,坚持了没多久,身子一软,倒在了灌木林里。
这时候,离九景儿梁很远的地方,那座古寨里,政委于海正在组织一组成员召开一场检举会。水囊被扎,全组人最后救命的水泄漏一空,这在兵团历史上也是少有的事,于海不能不急。可光急不顶用,他调查了一天,除了一营长江涛汇报说,半夜时分他曾看到仪器手万月往那个方向去,别的同志都提供不出有价值的线索。他正欲怀疑万月,记录员田玉珍马上说:“万月每天晚上都起夜,她有失眠症;再说,她去水囊那边,就是怕有人搞破坏。”
他到底该信谁,或者谁也不信?但,水囊被扎,明显是有人搞破坏,而且这人就在一组当中。是谁?既然能扎破水囊,他就有可能做出更可怕的事,如果于海不敢想下去。就因为他多问了一句,她便一怒而去。她是赌气而去,还是?情况不容他多思考,他必须趁势发动大家,将这个暗藏的敌人挖出来。
情况远没于海想的那么简单,检举会开得一团糟,到后来,几乎成了吵架会。
于海忧心忡忡。
第三节
罗正雄后来想,如果他不到九景儿梁,如果他不被沙浪推下去,情况可能会是另一番样子。
万月后来才弄清,神秘的九龙泉会在夜间散发出一股气体,这股气体有催眠的成分,人或动物嗅了,会不由自主地进入睡眠状态。等太阳升起,第一缕阳光投向九龙泉时,那股气味便倏地消失。沙漠中这样的神秘景观很多,只不过凭特二团的力量,还不能将它们一一解开。
野猪的适应力远远超过人类,那股气味刚一消失,野猪便睁开了眼睛。但它仍没有向还在睡着的万月发起攻击,万月醒来后,它和她又开始无声的对峙。
罗正雄坠入谷底的那一声响,真可谓惊天动地,巨大的沙浪倾天而下,挟卷着轰轰声,一下就把灌木林的平衡给打破了。野猪怒了,它跃起来,毫不犹豫地伸出两只锋利的前蹄扑向万月。万月惊了,她真是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因此躲闪得有点儿慢,甚至有几分迟疑。她感到肩上传来一股钻心的痛,她咧了下嘴,就看见血喷出来,鲜红的血。
第一扑没能击中要害,野猪调整了下姿势,更猛地反扑过来。这一次它的伤腿害了它。由于转身太疾,那条伤腿还未完全转过向,它便已跃起了,这样它的身子就不能控制成一个整体,前后出现了脱节,这是凌空搏杀中最最致命的。果然,还未等它张开血盆大口,万月的攻击便到了。野猪长嘶一声,知道这下完了,甚至摔不到地上就会喷血而亡。
万月虽已出手,却在关键时刻收回了刀。刀在野猪肚皮上轻轻一挨,像是轻抚了一下,又像是示意它别慌,准备好了再来。野猪再一次腾起。这一次,野猪使出了看家本领,它索性将伤腿提起,不让它着地,用三条腿腾空,效果竟比四条腿时要好。腾起的一瞬,它的嘴巴同时张开,露出锋利无比的牙齿。它扑得既猛又准,而且不容万月躲闪,万月还在愣怔中,攻击便到了。
万月暗叫一声不好,她没想到野猪会把伤腿收起来,三条腿的野猪居然会扑出一个非常漂亮、非常具有杀伤力的动作,脸上便被猛地一击。万月没敢护脸,这时候她握刀的手只要稍稍一偏移方向,就会中了野猪的计,野猪的牙齿会毫不犹豫地咬住她的脖子,那样,纵是她使出浑身解数,也将毫无意义。
万月往后一斜,身子跟野猪错开不到一巴掌的距离。这一巴掌很关键,野猪毕竟比人要笨,错了这一巴掌,它的牙齿便只能咬住万月的肩,而不是咽喉。而它的喉部和腹部则正好成了万月攻击的两个目标,如果万月有两把刀,就能在瞬间扎入这两个要命的地方。
野猪放弃了咬,纵身一跃,从万月身上腾空过去,落在了万月身后。不过它的屁股上还是挨了一刀。
野猪再一次跃起,这是野猪最后一搏了,不管结局如何,这都是它一生最后一次表演。这一次表演真是空前绝后,野猪仿佛不再是野猪,成了万兽之王;那一跃也不像是跃,像什么呢,万月形容不出,罗正雄也形容不出,因为野猪腾起时,整个世界像是被它带了起来,风,沙,天空,灌木林,世界改变了模样,世界也打破了秩序。后来很长的日子里,罗正雄都被震撼在那一跃里醒不过来,真是惊天动地啊。
气吞万里如虎!罗正雄终于想到一句能形容野猪的话。
那一跃以绝版的方式,永远定格在了万月和罗正雄脑子里。罗正雄甚至搞不清,枪是怎样弄响的,子弹又是怎样穿透野猪脑袋以非常生硬的方式结束这场博弈的。野猪倒地之后很久,血染红整个灌木林时,罗正雄眼前还盛开着野猪无与伦比的绝杀姿势。
临时宿营地陷入一片死寂。古寨子发出一股死沉沉的味道。
万月躺在地上,浑身已被血浸透,她弄不清是野猪的血还是自己的,反正,所有人的眼睛都染满了血。
罗正雄久久无话。
他说不出,真是说不出。
两壶水放在面前,血红的水。
没有谁敢上去喝一口,两天没喝一口水的战士们谁也不觉得渴。
政委于海终于耐不住,道:“我去过九景儿梁,那么奇特的沙梁,她是怎么上去的呢?”
罗正雄没有回答。
一营长江涛也按捺不住,道:“她是不是迷了路,掉进死亡之谷的?”
罗正雄轻轻扫了一眼江涛,还是没回答。
田玉珍抱着万月,用眼泪为她清洗着脸上的血。
三天后,罗正雄带着一组全体成员,还有一水囊九龙泉的水,回到了营地。无论如何,他要把扎破水囊的人查出来。
会议开了两天,除了于海已经在古寨子查出的那点儿线索,罗正雄一无所获。夜风再一次席卷营地时,罗正雄走出地窝子,望着挂满星星的苍穹,他忽然问自己,我是不是被什么假象迷惑了?
政委于海跟出来,默立在他身后,自言自语道:“会不会有人一直跟着我们?”
“你说什么?”罗正雄被于海的话吓了一跳。
于海赶忙说:“你别紧张,我也是瞎猜。”
恰在这当儿,营地里突然闯进一峰驼,还未等哨兵发出声音,驼上重重栽下一个人。罗正雄跟于海几乎同时扑过去,他们看清了来人:驼五爷。
“团长,出事了”驼五爷从地上艰难地撑起身子,用最后一丝力气说。
事情到底怪不怪驼五爷,没有人说得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只派两个年轻的士兵跟驼五爷去取水,这是决策上的错误。
为此,罗正雄和于海应该承担全部责任。
驼五爷他们并没到二师八团去取水,按当初于海的指示,他们应该到八团。八团是于海曾经呆过的地方,也是离营地最近的一个团。于海还给八团团长带了封信,让他在回来的路上护送一程。如果真是去了八团,一切就有可能幸免。按于海跟八团的感情,八团就是全程护送也有可能。毕竟,特二团要做的事,关系到整个兵团的未来,在全兵团一盘棋的战略思想下,八团这样做,也是以实际行动支持特二团。于海当初之所以轻率地决定只派两个战士跟着驼五爷,不能不说有这方面的依赖思想。事后的总结会上,他把自己狠批了一通,认为这是投机主义思想在作怪。
这又能顶什么用呢?失去的生命再也不可能复活,那可是两条年轻的生命啊,其中年小的那位,刚刚满十七岁——出事那天,正好是他十七岁生日。
悲哀笼罩了大漠。
驼五爷他们取水的地方,叫七垛儿梁,跟八团有将近四十公里的距离,按来回算,可以节省两天时间。驼五爷这样做,应该是好心。他说七垛儿梁有他一个故交,是个老羊倌,在那寨子里很有威信,找到他,取水是没一点儿问题的。甭说五峰驼,就是赶上一支驼队去驮,也不会说个不字。还有,七垛儿梁不缺水,那儿有一口古井,很怪,越到旱时,井里的水越旺,几辈子了都如此,惹得周围的寨子都当景儿看,三伏天赶着驼专门来取水,说古井的水喝了有灵气,还能祛百病。就连北疆的几个王爷,也都亲临过七垛儿梁,还送那么好的花帽给七垛儿人,说是让他们好好守着圣泉,千万别负了上天的一片好心。
两个士兵当然想看看圣泉,再者,省两天路程,对谁来说,都不能不考虑这点。
七垛儿梁取水的过程果然顺利,老羊倌真是个热心肠人,不但帮他们装好水,还烤了全羊招待;临出发时,又支援了部队两峰驼,驼上满是七垛儿人送的食品,说是七垛儿人对解放军的一点儿心意。“感谢解放军,感谢毛主席。”亲切的话语一直喊到了寨外十里处。
驼五爷很得意,这一次,他算是在两个年轻的士兵面前露足了脸。
第一天走得很顺利,第二天也算是顺利,第三天,遇了一场风。
无风无浪以前,两个士兵的机灵和可爱真是让驼五爷受用。驼五爷从没遇到过这么开心的宝贝,开心死了,能说会唱,肚子里讲不尽的故事,听得驼五爷耳朵痒痒,心也痒痒。驼五爷说,早知道当兵这么好玩,年轻时就该去吃兵粮。
风一来,年轻的劣势就显了出来。真是差劲得很!驼五爷这样评价两个年轻人。那风其实并不大,也没多险恶,唯一令人难受的就是睁不开眼。这是典型的沙尘,漫天漫地,风挟着稠密的沙,并不流动,就漫在天空里,世界污浊一片,你连呼吸都不敢有。驼五爷让两个年轻的士兵把帽子取下来,捂住嘴,这样就能接上气儿了。两个士兵照做了,可走了不到五十步,两个人就再也拔不动步子。这风不像厉风,厉风能把人吹起来,你想停都停不下。这风不,这风旋在天地间,似一张网,目的就是把人网住,让你寸步难行。驼五爷艰难地赶着驼,他知道这时候不能停,你要在原地停下,没准儿一个时辰后,你就被黄沙掩埋了。风看似不流动,其实它在拼命地往下降沙,这叫搬沙风,它能把几百公里外的沙子成吨成吨地搬过来,一夜间降下一座沙山是常有的事。过去有多少个古寨子,就被这样的风沙给埋了。当地人一遇到这种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牵上驼逃。驼有灵性,知道这风朝那个方向刮,知道从哪个方向逃就能把命保下。人不行,人让风沙迷住,是没有一点儿方向感的,感觉满世界都是风,都是沙,逃到哪儿都是死,再说你压根儿就没法逃。
没办法,驼五爷拼上力气走近他们。这时候说话是听不到的,做手势也不行,耳不管用,眼又睁不开,互相间交流,完全凭的是经验,可这两个年轻人,缺的偏偏就是经验。驼五爷真是后悔,咋就要了两个年轻人,一路上尽顾着听他们说唱,反把正事儿忘了。应该提前给他们讲点儿经验,或者讲点儿应对办法也行。无奈之下,驼五爷用尽力气,将两个年轻人扛上驼,拿绳子捆在驼上,这样,驼走他们就走,驼不迷失他们就不会迷失。
可惜,两个人还是迷失了。
驼五爷真是搞不清,咋就会迷失哩?明明是捆好在驼上的。一捆到驼上,驼五爷就顾不上他们了,他得设法让七峰驼尽快逃出风圈。按他的估计,要逃出这个风圈,至少得一天一夜的路程。他给自己的驼作番交代,那是头很有灵性的驼,跟了驼五爷好些年,驼五爷每一巴掌,它都能领会出意思。果然,驼五爷拍完五掌后,这头叫做“老海儿”的驼便走在了最前面,其他的驼循着它的声音,一步步地跟着它走。驼五爷这才跳上最后一峰驼,身子紧贴着驼背,有点儿被动地把命交到了驼手里。
没想他们走了整整两天两夜。这个风圈比驼五爷估计得要大,大得多,幸亏有“老海儿”幸亏是驼五爷,不然他们是走不出风圈的,有多少人就这样被风圈吞噬了。
逃出风圈,驼五爷庆幸地舒了口长气,这下他可以睁开眼睛了,他要好好看看狗日的风圈到底有多大。天呀,比世界还大,比天还大,驼五爷活了大半辈子,还真没见过这么大的风圈,了不得。
驼五爷紧跟着又叫了,前前后后慢悠悠跟上来的驼上,没了人影。水囊在,食物在,所有的东西都在,就是没了人影。人哪去了,两个兵娃哪去了?
天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驼五爷立马紧起心,前前后后巴望起来。可视线被黄沙牢牢遮挡了,风圈还在缓缓地移,往南,又像是往东,就像一个庞然大物,以极慢极震撼的速度,把还没吞食的地儿往风肚子里吞食。后面,是烈日炎炎的黄滩。驼五爷仔细辨认了一番,才发现“老海儿”把他们带进了干驴皮滩。
天呀,干驴皮滩!
第四节
干驴皮滩是新疆最有名的一座滩,这滩大得很。
据说,很早很早以前,这儿是一片湖,叫什么湖来着,驼五爷忘了,或者他压根儿就没听过。因为他爷爷的爷爷活着的时候,这儿就叫干驴皮滩了,湖只是一个影子,一个传说。而驼五爷是不大相信传说的,他只相信一句话: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干驴皮滩他来过,不止一次。沙漠里奔命的人,哪个能躲得过这滩?驼五爷打十五岁给人家当驼脚,后来混成驼客子,再后来,成了驼把式,这一生在沙漠里踩下的脚印,怕是比羊粪蛋子还密。这滩,怪吓人的。驼五爷记得一句话,是甘肃那边来的驼客子说的:宁黄河九十九道湾,不走西口一张干驴皮滩。这话是大实话,只要走过干驴皮滩的,没一个不为自个儿还能活着出来而热泪染襟。这滩寸草不生,甭说草,就连沙子也很少有。整个滩就像一张硕大的驴皮,光溜溜的,沙子在上面都很难站住脚。风像一把铁扫帚,不时清扫一下,这滩,就干净得什么也长不出了。而且奇怪的是,别的滩会裂,风吹日晒,那滩就像裂开的牛皮,到处张满嘴;这滩不,这滩你很难找到一个缝,它太牢靠了,牢靠得你拿刀都劈不开。脚踩上去,你能听见整个滩在响,嘣嘣的,就像有人在敲鼓,发出的声音浑沉而嘶哑,就像冤魂在深夜里叫唤,很骇人。人们怕它,不只是怕它这声音,更怕它的脾性。这滩是有脾性的,走过的人都说,这滩是个驴脾气;你越急,它越粘你;你越渴,它越晒你;你越乏,它就变着法子让你更乏。总之,在这滩上走路,急不得,慌不得,更缺不得——你要是少了干粮和水,就等死吧,甭指望还有啥能救你。
驼五爷第一次走这个滩,花了半个月时间,那时他不到二十,体力好,耐旱,一双脚能赶上骆驼。第二次,花了将近一个月,那时他三十。最长一次,他走了两个月,那次他以为自己就走不出了,会永远地留在这干滩上,后来奇迹般走了出去。不过他付出了代价,十二峰驼还有十六岁的侄子让他留在了滩里,活生生给渴死了。想想,驼五爷的心就往一起疙蹴。
这滩啊,是个乱魂滩,是个要命滩,是个走不过去也躲不过去的滩。
幸亏,老海儿把他们带得还不是太深,也就半天的路程,要不,驼五爷就该哭了。等辨清方向,他捋了下老海儿的眼睫毛,你个老花眼,比我还不顶用,这是乱进的地方么?老海儿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伸直脖子,冲远处的黄沙吼了一声。驼五爷马上说:“没怪你,没怪你啊,能走出来,就是万幸。”
自个儿走出来不算,那两个年轻的兵娃要是走不出来,他这趟可就难交代了。驼五爷一边吆喝着驼,一边放野了目光四下瞅。黄沙洗劫过的沙漠,哪能瞅出个人影来,连个实在些的物都瞅不见。除了沙,就是死亡一般的空旷。
到后晌,驼五爷带着七峰驼,出了干驴皮滩。他的方向跟打七垛儿梁上路时的方向正好反着,是个斜线,也就是说,离营地,反倒比上路前更远。
这就是沙漠,有时候你走了十天半月,吃尽了苦头,回过头一看,还不如不走。但没有谁选择不走,你就是一生都在走弯路,走回头路,你还得走。
不走?不走你到沙漠做什么?
驼五爷笑笑,这时候他居然还能笑出来。笑不出来又能咋地?驼五爷突然觉得自己很深刻,甚至比罗正雄、于海他们还深刻。
一想到罗正雄,驼五爷的心就暗了,比刚才被风圈困住时还暗。这个人怪着哩,怪得很,琢磨不透,也没法琢磨。驼五爷觉得他是个很有心计的人,比于海心计还重。甭看于海是政委,专门管人脑子里的事,真正能钻到人脑子里的,反倒是这个罗正雄。驼五爷一生走南闯北,生生死死,自信见过不少人,也看透过不少人,这个罗正雄,他看不透,甚至连个皮毛也看不穿。
就说罗盘的事儿吧,驼五爷坚信,罗盘让谁偷了,罗正雄比谁都清楚,甚至比偷罗盘的人还清楚,但他装。能装的人很多,但装到他那个糊涂份儿上的,少,几乎没有。他为啥要装呢?驼五爷想了许久,没想透,但他相信他装得对。这是支复杂的队伍,里面啥人都有。甭看驼五爷一天到晚傻呵呵的,关于这支队伍的事,他想的不少,甚至比罗正雄还多。等着吧,总有一天,这支队伍会出事,大事,到那时,怕是一个罗正雄对付不过来。
不过不打紧,驼五爷对这支队伍很有信心,能把新疆解放,能把叛军一个个收拾掉,你敢说这支队伍简单?驼五爷唯一不明白的是,这支队伍为啥要开进沙漠?他们不是要打仗么,怎么突然不打了?驼五爷想,他要是说了算,就打,一直打,打到没边没界的地儿,打到没人敢还手,打得世界都消停了,才停下。
干吗要开进沙漠种地?地有啥好种头?我都看不起种地这活儿,宁肯一辈子走沙漠,也不愿把一双脚拴庄稼地头。怪,这支队伍真是怪!八成,他们是怕往后没吃的,想种几年粮食,接着打?说不定,有这个可能。
驼五爷猛然就有了信心,真是怪,人家打仗,他倒有了信心。他冲老海儿喝了一声,意思是走快点儿,甭磨磨蹭蹭,他还要急着找人呐。
找人太难!荒天荒地,哪有个人!八成,是让风给吞了。驼五爷沮丧地坐在驼上,开始怨恨起两个兵来。这两个不中用的,让风吞了事小,坏了他驼五爷的名声事大。往后,谁个还敢用他?没人用,他驼五爷还有个啥活头?莫不如死了!
天黑时分,他在一座土围子里落下脚。沙漠里这样的土围子不少,有些是专供驼客子落脚的,有些不,里面指不定藏着啥。哪儿能落,哪儿不能落,这就看你的眼力。眼力好,吃的亏少;眼力差,丢个命不在话下。
他给肚子填了些东西,取了水,喂了驼,将驼一个个拴好,本打算拾堆柴禾点上篝火,又一想,算了,一个人,七峰驼,还是不声不张地悄悄睡下吧。
天明时分,他听见了响,驼五爷高兴坏了,以为两个兵找见了他,一骨碌翻起来,跃出土围子。稀薄的光亮中,他确实看见了人,但不是那两个兵,是一队驼,好像是夜里宿在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土围子里,这阵儿要起身上路了。只看了眼头驼,驼五爷便知道那是马老三,沙漠里一个脾气很怪的驼把式。
“马老三——”驼五爷吼了一声。
“驼老五——”那边回过来一声。
这样,两支驼队就算打了招呼,互相道个平安,然后各走各的路,各挣各的钱。驼道上有个规矩,两支驼队是不能互相靠近的,关系再亲密也不成。一则,怕你图谋不轨;二则,你这趟驮的啥,往哪儿去,是不能让外人晓得的。十驼九鬼,谁也搞不清对方口袋里卖的啥毛。踅回土围子,驼五爷开始解脚绳,就是夜里拴在驼蹄上的绳子。那是一种细细的驼毛绳,系时,驼感觉不到。上面还系着些风铃,声音很脆,驼不乱动,它是发不出响声的,如果夜间遇到偷驼的人,那铃儿就会猛然炸响,方圆几十里都能听到。
第二天走到黑,驼五爷心里就不只是沮丧了,啥都有。他已认定,这两个人回不来了,除非他们遇上另一支驼队,否则,这荒漠就是他们一辈子睡长觉的地儿。人最怕在沙漠中失去伴儿,这不是个好兆头,驼五爷想着,心里再次涌上一层难过。对着西天长长叹口气,再叹口气,驼五爷眼里就有泪涌了。这一夜过得相当漫长,他几乎一眼未合,耳朵更是留神着四周的动静,可惜他啥也没留神到。
奇迹是这天黎明要上路时发生的。驼五爷庆幸自己有一头好驼,是的,在沙漠里,有一头好驼比啥都重要。驼五爷把东西收拾好,吆喝着驼出土围子时,老海儿突然竖起耳朵,警惕地冲四周听,听着听着,老海儿不安了,这老宝贝,它要是不安起来,那神态是很吓人的。驼五爷问了声:“你个老蛋蛋,又咋了?”老海儿猛地打了个响鼻,一下挣脱缰,也不管身上驮着啥,甩开蹄子就跑。当下,驼五爷心就沉下来了,他顾不上别的驼,跟着老海儿就跑,边跑心里边喊:老蛋蛋,你可甭哄我呀——
他们跑了足足有一个小时,跑出的路,比平时两个时辰走出的还多。在一大片红柳丛前,老海儿忽地止住步子,然后不停地打响鼻,大团大团的粉末状东西从它鼻孔里喷出来,喷在清晨的红柳丛上。驼五爷往红柳丛里一瞅,天呀,人!驼五爷看见了人。
先是年龄大些的那位,接着,驼五爷看见了小的,那个被他一路唤作小疙瘩的,满脸血污,死了一样摔在土坎儿下。驼五爷奔过去,摸了摸他们的脸,鼻息很僵,几乎没气了,又摸了下心窝子,发现还烫,驼五爷就知还没死,还有救。
这两个命大的,竟是被风圈给戏耍了!按驼五爷这行的话说,就是碰到风妖了。风妖其实也是一种风,不过驼五爷们不叫它风,叫它妖。这种情况很少见,但有,你要是遇上了,十有八九得死——不是让它刮死,是迷死。
风妖其实是一种幻景。巨大的风中,人的思维不起任何作用,除了恐惧,你啥也没有。如果恐惧过了头,风妖就出现了。昏天暗地中,你会忽然看见一片晴,日头朗朗的,当头照下来,照得四周一片明净,你能看得见蓝天,看得见花草,甚至还能看见大片大片鲜嫩嫩的绿,那景儿,能美死个人。这时候你会不由自主地跳下驼,甩开双腿往绿中跑。你跑啊跑啊,那片鲜嫩的绿能看见,却总也触摸不到,其实你已经被风妖迷住了,那片绿压根儿就不存在,那只是你的幻觉。
两个年轻的兵先后醒过来时,嘴里发出同样的梦呓:绿,绿啊——这已是又一天的黄昏,他们在驼上昏睡了两天一夜。好在,他们终于挺了过来。驼五爷喜得当下喝住驼,就近寻了个土围子,点火做饭,他要给两个命大的孩子好好做顿饭吃。
吃过喝过,两个人把遭遇说过。驼五爷笑着说:“大,你俩真是命大,能打风妖手里逃出来,算是个奇迹哩。”三个人围着篝火,喧了半夜的话儿才睡下。驼五爷说:“安心睡,缓足了精神,得赶路哩。”驼五爷估摸了下,如果不再出意外,应该三五天就能赶到红海子。唉,这一路,折腾来折腾去,尽是冤枉路。
兴许是死而复生,两个兵娃睡得很踏实;也兴许重逢太令人开心,驼五爷竟也给睡实在了。所以,对将要到来的灾难,三个人谁也没觉察。
风铃乍响时,驼五爷猛从梦中醒来。睁眼一看,四周朦朦的,并无反常,天刚刚吐出一星儿亮,黑暗正以更猛的方式阻止白昼的到来,这是人和驼瞌睡最重的时候,也是反应最为迟钝的时候。驼五爷不敢贪睡,老海儿不可能糊里糊涂就把铃弄响。他摸出土围子,屏声静气观望了一会儿,正要返身回来,眼里忽就跳进了东西。
真是太能隐身了!单凭他们在沙漠中隐身的这功夫,你就能猜想这些人的身手是如何了得!驼五爷在跟罗正雄和于海的叙说中,还是忍不住对那几个神秘的黑衣人大加赞赏,可见黑衣人在那个早晨给他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
五个黑衣人分五个方向朝土围子逼过来,正好形成一个包围圈。这就是让驼客子闻风丧胆的“扎伊黑狼”——沙漠中一支专门要命的神秘力量,一支专门杀人越货、图财害命的吸血鬼。驼五爷暗叫一声不好,疾速踅回土围子,三两下就解开系在驼蹄上的绳子。这时候,人的力量就很小了,能否逃过这一劫,关键就得看驼。只要一被黑狼盯上,想活着出去,那希望简直就小得没有谁敢去抱。驼五爷揣着巨大的不安,奋力往醒里摇两个年轻人。两个人睡得竟是那么沉,头发拎起来,竟能头砸到驼五爷腿上再睡。驼五爷怒了,这种时候还能睡着,简直就是想一觉睡到阎王殿去!啪啪两下,两个重重的嘴巴到了脸上,年纪小一点儿的醒过来,可醒比不醒还要糟。这当儿,黑衣人已摸了过来,离土围子不到二十步,头驼老海儿已做出反扑的姿势了,双眼静静地盯住领头的黑衣人,一动不动。小疙瘩揉了揉眼,打着哈欠问:“这么早啊?”
“有情况,快起身!”驼五爷顾不上跟他们多说,水囊还有食物都在土围子里,他得以最快的速度将水囊放到驼峰上。要不然,等会驼狂奔起来,这些东西就只能扔在这儿。就在驼五爷刚刚把第一个水囊挂到老海儿身上时,枪声响了!
这是典型的忙中出乱!小疙瘩睡眼惺忪地提枪往土围子外面跑,刚跑到土围子边上,就看见五个黑影快速往这边包抄。当时他吓坏了,因为他清楚,这五个黑影就是让许多人闻风丧胆的反动恐怖势力扎伊派的人,人们叫他们“扎伊黑狼”
扎伊派的创始人名叫扎伊默德。扎伊默德并不是纯正的疆域人,他的家族原本生活在山西的一个县城,后来被发配到了新疆。到了扎伊默德的爷爷掌管家族时,这个家族放弃了原先的族姓,改姓扎伊。经过扎伊默德的爷爷和父亲的苦心经营,扎伊家族逐渐壮大,成为当地一股强硬势力。到了清朝末年,扎伊默德开始掌管家族,又经过十几年的发展,扎伊默德宣布成立扎伊国,但不久即被清政府镇压。被镇压之后,扎伊默德逃往国外,但扎伊家族的残余势力却存活了下来。清朝灭亡之后,扎伊家族的残余势力又逐渐集结到一起,成为了一个秘密的反动恐怖组织,也就是扎伊派。到目前为止,他们野心不死,顽抗作对,试图将解放军赶出新疆。
小疙瘩几乎没有犹豫,就冲黑影喊了一声:“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我命令你们立刻后退。”喊着,举起枪,冲天就是两下。他以为这样就可阻止对方扑过来,没想,这两枪没吓住黑衣人,却惊坏了驼。
是七垛儿人送的那两峰驼。驼五爷的驼不会惧怕枪声,七垛儿的驼就不行,家驼很少听过枪声,枪声一响,它们就惊了,扬起蹄子,毫无方向地乱奔起来。这场面惊住了驼五爷,也惊住了黑衣人,黑衣人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等弄明白时,就笑了。因为他们看清这就是要找的驼——给红海子取水的驼,他们不容许把水再运往红海子,他们要渴死特二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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