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起‘那是为什么呢?’之类的疑问
“我之所以去东京大学教学实习林,是为了确认祖父早期前去实习之际写下的日志。这一带的‘森林施业’,好像就是把从那里学来的技术细加实施的结果。在听实习林中老资格的人谈话时,就曾数度听到祖父日志中的专业用语。
“在那群连香树的中央,不是有一株已经枯死并腐朽了吗?在它的树干枯干之前很久,就作为‘过热老龄树’而在那里了。祖父在记录学到的知识时,曾这样写着:在树木的生长过程中,要在其即将达到‘极盛相’之前就予以砍伐,这对于木材生产是必须的。”
对古义人祖父并不关心——因为与祖母不同,祖父并没有出现在小说里——的罗兹,看样子不希望将时间耗费在这个没有意义的话题上,她想让阿动和香芽尽快把注意力转到野游的主题上来。
“我认为,选择这些连香树为古义人的‘自己的树’是正确的。我想要说的不是这棵树,而是这些树,即便用我这样的日语进行表述,也能听出这个语意来吧?
“我觉得呀,在这些连香树中,有一棵是古义人的,另一棵是妈妈的,父亲和祖母也都拥有自己的那棵树。这些树是古义人的家族之树。不过,与familytree1这个词组的语意还是不同的仔细看过去,不是还有阿亮的树吗?”
1familytree,兼有“家族之树”和“家谱”的语意——译注。“树群中央那株枯死的树,是象征着我的家族之树中有一株已经消亡了吗?我们尤其有必要考虑‘自己的树’的消亡问题。”
“那棵枯树的周围,有四五棵树正在成长,再小一些的苗木就更多了。”阿动说道。
“在关于‘自己的树’的思考中,不是没有树本身的消亡这个视点吗?我认为,惟有‘自己的树’的构思才是当地的传承,而浮游在宇宙空间的那种发白的渣滓的形象,则是个人性的东西。那也是古义人个人的”
古义人开始叙说起来:
“现在,我在这里就要邂逅六十年前的、还是孩童的自己。我想对他说,孩童的你所感觉到的也是我还记得的是与头脑核心麻痹一般的恐惧不同的另一种东西,那就是老年的我所感觉到的死亡。”这是我在中年时期就已经想到的、在死亡来临时将其让过去的方法。当那个时刻终于来临时,就因疼痛和不安而哭喊假如疼痛并不那么强烈的话,就做出一副哭喊的模样,以便把这个最为恐怖的时刻给让过去因为经过这么一番折腾,自己也就死过去了
“这与后来的也是以前一直想像的情景,一旦回到‘自己的树’的树根处,就在那里定居下来,希望把自己所连接着的所有祖先的过去时间,全都当做自己的现在时间而予以接纳。”
“古义人,我觉得在你的想法中,有一些与织田医生所说的本雅明相近。”
“我说不清楚那是否就是本雅明式的总之,我也曾做过这样的梦。在梦境中,自己正在走向死亡。自己已经没有未来,这是非常清楚的。只有现在,于是就想要融入自己过去的所有现在之中去”
“说的内容过于艰深了。”罗兹说道“对于阿动和小香芽就更加艰深了吧。稍微活动一下身体,请古义人搓揉一下头部吧!”
于是,大家重新确定场所,开始了具有野游乐趣的工作。砍去那些或细弱歪斜、或被常春藤缠绕即将枯死的细小树木——祖父在日志里写着,应将这些树木作为计划废弃的不良阔叶树——后,在草原上铺下了材质强韧且轻柔的塑料薄膜。
经过山下规模并不很大的湿洼地后,阿动抡起镰刀,修整那条前往汲水的小径。小径一直通到从“涌出的水”流淌而出的水流那里。在路径沿途,有一些刺老牙树的树丛,这些细小的树木由于被反复摘去嫩芽,因而显得矮小而茂盛。阿动对罗兹解释说,这是一条被前来摘刺老牙树嫩芽的那些‘在’的女人们踏出来的路径。
在宽幅狭小、却比较湍急的溪流边,依靠粗齿栎那有着醒目裂缝的树干,阿动搭建起了帐篷。那里既是下雨时避雨的场所,也是安置罗兹所用便器的合适场所。这种考虑得到了古义人的理解。古义人和阿动用石油罐大小的聚乙烯容器打来了水,罗兹则煮沸咖啡,真正的野游便从品尝香芽的小甜饼开始了。
而且,这也是一个如同研讨会般的聚会。在向古义人提出事先准备好的问题时,罗兹注意到要让阿动和香芽也能够理解。
“我要向古义人提几个问题。以前,我还不能独自把这些问题很好地归纳起来。来到这里之前,古义人在小说中描绘的地形学、神话、民间传说以及历史,在我来说,那不是现实的东西。来到这里以后,随即就对阿纱说了自己的研究计划。阿纱却告诉我,她认为古义人在小说中描绘的一切,其实跨越了现实世界和想像世界,是等价的东西。目前看起来,对于这种把握方法在实际之中是否可行,阿纱当时还持保留态度呀。
“在这个过程中,我的专题论文的构想因为真木彦的出现而产生了根本性动摇。他对我提出了这样一个非常朴素的问题:古义人本身相信与这座森林中的神话、民间传说以及历史相关联的传承故事吗?
“我觉得这个问题过于朴素了,朴素的甚至有些愚蠢。真木彦洞悉了我的想法,又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古义人真的相信自己一直在写着的东西吗?这一次,我感到了困惑,而真木彦则对我这样说道:
“‘我曾拜见长江古义人的母亲并做了交谈。对于长江所写的东西,她是最顽强地表示了自己疑惑的人。同时,也是无人可及的、充分且深刻地理解了古义人的人。长江的母亲在信函中这样写道:第一次听到录制下来的阿亮的音乐时,就知道这是自己早在姑娘时期便在森林深处听过的音乐。这就是森林的不可思议的乐曲。对于这番话语,长江所体验到的感动,较之于成为作家以来受到的任何批评都要强烈。那是长江罕见而坦率地写出来的内容。长江的母亲就是这么一种存在。现在,这里还存留着的最能理解长江古义人的人,那就是阿纱了。’
“‘而且,那个阿纱虽然没说兄长在小说中描绘的当地神话、民间传说以及历史全都是想像的产物,却也说出了我认为其中大部分是想像的产物这句话。’真木彦如此做着证言。他还说,‘阿纱告诉他,对于曾那般想像着奇态、不能将其与所见所闻区别开来的孩童时代的兄长,自己并不讨厌。上了年岁后依然故我的兄长还在继续修炼自己的本性这种人在老家被大家所嫌恶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可自己还是打算站在兄长那边。’
“‘那个阿纱说,长江所写的大部分都是想像的产物。这你也是知道的。’真木彦继续说,‘罗兹,你写了把长江古义人的小说与当地的现实重叠在一起的研究论文之后,不妨再作为学者出一本书,是以批判态度写就的同一主题的书,假如把这两者进行对照的话,你就不可能作为一个严谨的研究者而被大家接受了。倘若你不希望如此,对于长江,你就不要回避这样一个问题:你真的相信自己此前所写的东西吗?’
“古义人,今天,在被选择为你的‘自己的树’的巨大连香树下,这就是我想要向你请教的问题。”
在上一次野游中,罗兹在森林里对蚊虫的叮咬——柠檬汁对此毫无作用——近似神经质般地恐惧。根据上次的教训,她叮嘱参加者全都穿着长袖衬衫前来。把车子停靠在林道上后,罗兹取出让阿动从松山的百货商店买来的美国制驱虫喷剂,细心地从大家的脖子处往上喷洒,再从手上往手腕处喷洒。
古义人也喷洒了药剂,因而没有遭到蚊子的骚扰,却在走下湿洼地帮助阿动搭建帐篷期间,让一只原本跳跃在蜂斗菜叶片上的蚂蚱从裤脚钻了进去。古义人一直惦记着这事,看准蚂蚱钻进袜子里的时机——罗兹不时低下涨红了的面庞,有时甚至停下正说着的话头——脱下鞋袜,把那只蚂蚱捉了出来。然后,确切看清了脚上大拇趾的趾根处出现了红肿,眼下却是毫无办法。总之,不好不回答罗兹提出的问题。
“从年轻时算起,我已经写了四十多年的小说。于是,便将迄今为止所写的主题,与现在正使用的手法连接起来,也就是说,钻进了要在一个连续性之中进行创作——即便有些变化,也是在连续性里的变化——的死胡同。从这个草原看过去,在那株折了树干的朴树后面,看见一大片灌木丛了吗?我觉得经过漫长的岁月,自己特意进入了那种灌木丛。而且,我的小说的构造、小说家生活的构造,正在形成眼前的那种灌木丛。
“我在想,小说家死去后,经过一些年月其作品倘若仍被出版的话对于读者来说更为实在的,就只是这种灌木丛所带来的东西了。我正是这种小说家。
“我在这个灌木丛中,或者说,我成为灌木丛的一部分而在写作。比如说,去写指挥了第二次农民武装暴动的、铭助托生的那位‘童子’。也是因为明治维新所引发的体制变更,这次武装暴动进展得非常艰难。当农民们召开处于停滞状态的战术会议时,在他们身旁似睡非睡的‘童子’却在入眠期间飞上森林,从铭助的灵魂处得到谁也料想不到的作战方案后回来了。
“在写这个故事的过程中,随着数度修改草稿,我本人确实也相信了这个故事可是,或许你会说:尽管那故事基于你的记忆、基于祖母和母亲对你所述故事的记忆,但那毕竟是你的想像力创造出来的,历史与民间传承原本就不是等价之物。不过,我想这样回答:惟有现在正写着的这个故事,是自己所能确切认定的,而其他的历史也好民间传承也罢,则都是未能完全成型的想像的产物。”
古义人刚刚停下话头,阿动取代正在沉默思考的罗兹问道:
“现在,在这棵连香树的树下,古义人在说着话。六十年前的少年的你出现在这里,向老年的你询问‘怎么生活过来的?’这些都是你写在作品里的内容,是一个‘怎么’和‘为什么’复合起来的询问,可是你认为会真的出现这种事吗?”
“实际上,我刚刚叙说了小说家的自我是‘怎么’生活过来的。我觉得,‘为什么’也复合在了其中。从现在开始逆算回去,假如孩童的我来到这里等候的话肯定会认为这株连香树果真是‘自己的树’也许,那个孩子会看到现在的我们正在野游的情景。”
大家都重新环顾着自己的周围。然后,罗兹将活页笔记本摊放在膝头,提出了新的问题:
“在三岛神社的库房里,真木彦发现了占领军军官的‘御灵’小道具。他还确认了在真木町和奥濑,也就是在这座森林的两侧,仍流传着关于那个被打伤双脚后还在爬行着逃走的美国兵的故事。他还说,那是目击了实际发生过这件事的人所说的。像古义人那样较之于实际体验更重视从想像中获得现实感的做法,不是当地人的通常性格。
“我相信,一如古义人所说的那样,两位少年没有在修练道场看到发生那个残酷事件的现场。否则,在四十余年的作家生活中,就不可能不去写古义人的记忆所反映出来的场面以及暗示了。而在吾良描绘那事的电影脚本里,不是也没出现双脚被打伤后依靠双手的力量爬着逃命的美国兵吗?倘若吾良真的了解实情,他怎么会无视如此富有电影因素的画面呢?
“尽管如此,真木彦还是要证明美军的语言学军官被残杀的事实,想要把这个事实亮在古义人的眼前。说什么‘战败之后也实际存在着随整个党派存活下来的法西斯分子’什么‘古义人和吾良这两个少年成了他们的道具,把美国兵引诱出来,这是古义人也承认了的事实’
“‘只要澄清了这个事实,古义人就可以重新驱动那苦涩的想像力。即或他是那种不能清晰了解实际经验与想像力之区别的人,不,正因为如此,古义人才将不得不改变自我认识的整体结构吧。’真木彦这样说。‘吾良即便看上去是那样的个性,却也以远比古义人纤细的感受,在苦恼之极时选择了自杀。他的苦恼自有其源头。古义人不也曾大为光火地反驳说,吾良不是因为初入老境的忧郁而死去的。’
“真木彦还说:‘关于这个课题,就是让古义人必须承认自己的责任,并且向日本和美国的市民社会进行告白。即便不尽情理,也要让他这么做。’
“但是,关于美军语言学军官在修练道场被残杀一事,除了三岛神社库房里的小道具和当地的两个传说以外,真木彦并不掌握对他有利的证据。因此。他打算施加压力,让古义人自己‘告白’出来。倘若能够将‘告白’录音下来,他就计划在比较文学的国际会议上予以发表。至于论文的翻译,则想委托给我。
“不过呀阿动、小香芽我讲的内容过于艰深了。我觉得,我本身已经被拖到真木彦的思维方式那边去了。我们把古义人在下午的批判性接受转到更为生产性的方向上并予以展开吧。也是因为这个理由,最初的正式交谈至此告一段落,转而享受野游中的聚餐吧。”
五
虽然没有发出笑声,年轻的阿动和香芽却显出了旺盛的食欲。当罗兹围绕三明治的制作方法做各种说明之际,古义人独自结束了餐事,躺在塑料薄膜的端头,感到左脚的炎症和红肿正在扩展中。他做出要去帐篷中的便携式卫生间的模样,往粗齿栎显眼的粗壮树干方向走了下去。古义人试着将那只脱下鞋袜的脚浸泡在水草丰茂的溪流里,只见肿大得已经很严重了,冰凉的水流虽然镇住了热感,痛楚却从肿胀处的内里阵阵袭来。千动身前往柏林前,曾买来大量名叫salobel的片状抗痛风剂,自己来四国时,也曾将剩余部分都带了来,用完后却一直没有再去购买。这一阵子,对于不断升高的尿酸值不曾采取任何手段,这也是因为自己与内科性质的痛风一直无缘的缘故。浸泡时间一长,便感到流水过于凉了,古义人提起裸脚时,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变了形的大拇趾从根部直到顶端都显现出异样的红色。
古义人取下用皮带固定在帐篷内侧搁板上的镰刀,削整着一根垂落下来的粗齿栎树枝。手杖很快就将成为自己的必需之物,试着杵了一下,立刻就派上了用场。看见撑着手杖走上来的古义人,罗兹的招呼中充满了疑惑。
“是久未发作的痛风病而且,好像排泄出了确实因为尿酸盐的结晶而引发的东西。如果耽搁时间的话很快就会动弹不了的。”
“那么,请躺卧在阿动搭建好的帐篷里。明天早晨,让真木彦去找抬担架的年轻人,回来时我再带上一些消炎药和止痛药。阿动,你能留在这里陪护吧。”
古义人想像着在粗齿栎下的黑暗里听着流自“涌出的水”的水流声,挨着因疼痛而不能入眠的长夜的情景,感到自己正被由恐怖和魅惑纠缠而成的东西所充满。这时,传来了香芽像是从喉咙里因痉挛而发出的幼稚声音:
“阿动不能陪护长江先生!即便长江先生本人在森林里过夜,不也是很可怕吗?!在孩童时代,还曾有过天狗的男娼那件事呢”
“香芽君,古义人先生可已经是成年人了,不会认为夜里的森林那么可怕吧。”
“我是认为长江先生的病可怕。阿动不能陪护长江先生。如果被长江先生传染了的话就连阿动也会可怕起来,那就麻烦了。”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还是可以行走的。倘若实在走不动了,就再说那时候的话。”古义人说“该不是在饭前的商议过程中,说了一些在‘自己的树下’不能说的话了吧?难道我说了破坏规矩的话了吗?或许,这是为了预防在此后回答罗兹的提问时破了规矩才变成这样的。倘若果真如此,那株连香树就真的是我‘自己的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