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 在实际生活和在文学方面,三岛是日本文坛最先希望在外形上表现男子汉阳刚之气的人。为此他进行肌肉锻炼,把练成的肌肉拍成许多照片在媒体上公布。他演出了华美的自杀,期望动摇日本社会,并将自杀余波推向世界,造成影响。
在海明威在无人的地方、用难以分清是否是事故的方法实施的自杀引起的反应中,我觉得在我印象中烙下最深刻印象的应该是约翰厄普代克的话——“自己感觉所有美国人受到了侮辱”
我不认为三岛有意要侮辱所有像我一样的他的同胞,我也不认为他无意的行为最后成了有意的侮辱。这是因为海明威是全体美国人的作家,而三岛并不是全体日本人的作家。但是三岛选择了自杀的场所及手段,期望打击日本全体国民的表演顺利完成,实际上最后还是达到了他的目的。虽然三岛以死的方式号召日本自卫队武装政变,可自卫队员们听他生前最后讲演的时候嘲笑他,还起哄喝倒彩,以至于三岛好几次斥责年轻的士兵,让他们安静点,却毫无收效。每当听这段录音,我都不由得想,这件事是他自杀表演中最令人辛酸的侧面。
事实上我无法相信三岛真的想号召武装政变。如果真要这样做的话,不论在道德上作何解释,这位日本公认的头脑最聪明的人物、曾任大藏省官员的三岛是没有理由准备号召内容如此空洞的武装政变的。在我看来,他是把最华美的自杀表演当做最符合他明确的审美意识的东西来实施,而赋予它军国主义的意义则是次要的了。
我有时想,死去的三岛拒绝客观地审视自己的表演效果,在他的心中深藏着一个无法超越的嫉妒之情。我的这个想法是有根据的。这是因为敏感的三岛自己很清楚,另外一个人的自杀也没有能代表某一个时代的日本和日本人。
三岛曾经特别关注过一位比他早两年自杀的自卫队员的遗书。自杀的自卫队员名叫元谷幸吉。这个人在1964年东京奥林匹克运动会上首次亮相。但他没有像获得世界冠军的埃塞俄比亚选手阿贝贝那样顽强,一直在追赶阿贝贝的他,在终点冲刺时被英国选手超过,得了季军。
四年以后,当上了陆上自卫队的军官、被授予三等尉官军衔的二十七岁的元谷,在位于练马区的自卫队体校宿舍用剃刀割断右颈动脉自杀了。在他留下的一封遗书中这样写道:
亲爱的爸爸、妈妈,三号那天你们做的山药真好吃;(中间部分略)敏雄哥嫂做的寿司真好吃;胜美哥嫂的葡萄酒、苹果真好吃;严哥嫂的紫苏饭和腌辣椒真好吃;喜久造哥嫂的葡萄汁、养命酒真好喝,你们还经常给我洗衣服,谢谢了。幸造哥嫂那天让我搭便车,谢谢,还有墨鱼真好吃。正男哥嫂,我经常给你们添麻烦,真对不起。幸雄君、秀雄君、干雄君、敏子、秀子、良介君、敬久君、苗子、雪江、光江、彰君、芳幸君、惠子、幸荣君、小裕、小希、正嗣君,你们都要成为优秀的人才。亲爱的爸爸、妈妈,幸吉我已疲惫不堪,走不动了,请你们一定原谅我。你们总为我操劳、担心,我真过意不去。幸吉永远在二老身边。
从遗书里我们可看出他的家庭是个大家族。你们身为美国人,遗书里写进去的家庭成员的名字不会对你们有具体的唤醒力吧。可是,像我这样在旧时代生活过的日本人,从这些人名的命名法的意识形态来看,就能知道这个家庭的家父长很有权威。这种家族主义也会影响他们的亲戚。这样的充满传统伦理观的名字是大家族的孩子们所共有的,也许现在的日本已找不到例子了。它清楚地为我们显示出这三十年来日本人家庭“气氛”的变化。
遗书里详尽描述的食物名称也表现了那个时代。写这封遗书的时候是战败后过了二十多年,那时日本已不是粮食匮乏的国家了,但是,自那以后又过了十年人们才进入温饱、美食的社会。这一年,日本经济联盟认为大虾的进口量大幅增加,说明日本人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并以此事为例反对给工人涨工资,想要对抗工人春季罢工的攻势。很多商家都在关注冷冻进口大虾的消费者不断增加这一事实。这封遗书真实地反映了那个时期日本人的饮食生活水平。
那年年初,约翰逊总统特使来访,请求日本协助美国保持美元坚挺。日本人清楚美国在越南战争中正在被穷追猛打,大家都看到了正月攻势、解放战线猛攻西贡的报道。但是,大多数市民并没有幻想日本经济能不久后达到称霸世界。那以后也没有人想像日本经济会逐步衰落直至跌入深渊。
这一年在日本国内也发生了东京大学纠纷、日大纠纷等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国际上的事件有巴黎五月革命、苏联军队侵入捷克首都布拉格。现在只要回顾一下,就能确切感觉到世界充满了巨变的预兆。
可是,陆上自卫队——日本战后本不该有的军备,自卫队是社会扭曲的典型现象之一——的长跑运动员悖逆了上述世界潮流,在想自杀时写了这样的遗书。在遗书中,他叙述了详细的食物名称及具体的谢词,还勉励亲戚家的孩子们成为优秀的人才。对双亲为自己操劳深感愧疚。在奥林匹克运动会后,他为肩负国威还在继续跑。但是他向双亲谢罪说,我已疲惫不堪,跑不动了。幸吉永远在二老身边。
那以后的二十五年中,这封遗书采取的这种文体、内容以及产生它们的人际关系、社会形态就完全消失了。我们就此能够体会元谷选手的遗书是多么充分地表现了时代。
国际关系的变化本身几乎不可能影响日本语的文体,然而世界俗文化的流入改变着年轻一代的日本人的文体,并且也影响了老一代的文体。应该说遗书的作者——也就是1968年二十七岁的自杀者——采用的那种文体是个尾声,它已经从日语世界里消失了。
我们从报社保存的照片上能看到在人声鼎沸的东京奥林匹克长跑比赛的赛场上元谷选手被第三位的英国选手紧追的场景。他是个长相很端正的年轻人,跑步姿势也很漂亮,他的脸上明显露出不安的神色。
我甚至觉得,仅仅把这张照片与遗书配套,就能够形成一个代表六十年代的日本和日本人的短篇。两年后,在自卫队的另一处设施里上演了大规模演出,率领殉死者自杀的三岛由纪夫没能起到幸吉选手那样的作用,没能用他自身的死亡清晰地表现出确切的时代。我想像如果三岛临死时想起那个自杀的话,会不会嫉妒成为时代与人群的表现者的元谷幸吉?
刚才我主要从政治方面评论了三岛的死。现在我想在外国听众面前,谈一谈我自己是怎样当上作家、如何生活、将来如何面对死亡。关于三岛的死我有了新发现。从那个自杀事件到今天,就日本文学来说,不得不说文学在衰退,对这一点三岛的死做了充分的预言。
三岛由纪夫作为政治人物让自己像日本列岛上空的焰火一样消失了。但是他在自杀前写完了生平最大部头的长篇小说,还细致地准备了书信并用其他方式嘱托他人把它译成外语,推向世界。有证据显示,直到生命的最后,三岛最关心的重大事情是文学,尽管那只能说明三岛对他自身的文学荣誉具有很强的意识。他自己也就这样自行结束了生命与文学。并且——三岛表明,起码那以后日本没有出现伟大的文学。他的死向世人告知了这一点。他是把这一点告诉了日本的文学读者之后才死的。
作为日语作家,我度过了他死后的三十年。也可以说我的文学生活是痛苦的。我深切感觉到三岛由纪夫用死亡做出的预言实现了。在社会方面,他言中了国粹主义的复兴与增强。文学衰退的事不幸也让他言中了。不论是作为日本的知识分子、还是作为用日语创作的作家,我度过的这三十年就是如此。
(七)
我想再谈谈在文学继续衰退的状况下,我该写哪种小说,该如何准备自己的后事。伯克利上一次也给了我讲演的机会。在那篇讲演中我谈到了不仅在日本,在美、英、法也都十分知名的政治思想史专家学者丸山真男。我还批评了现在日本兴起的新国家主义的趋势,以及反对否定民主主义——现在它已被特别地称为战后民主主义受到批判,毫无疑问正是因为它的存在,民主主义才在日本变成现实——的潮流的观点。
眼下,关于日本的新国家主义的潮流和否定战后民主主义的趋势,只需看政府的言论和媒体的论调就很清楚了。可是,文学的状况是怎样的呢?人们也许会说,所谓的日本文学衰退也只不过是你个人主观的看法罢了。
客观地讲,在日本被称为“纯文学”的东西——在美国则被叫做严肃小说——的读者显然正在急剧减少。目前,刊登“纯文学”的日本最常见的媒体即文艺杂志在经营上恐怕没有一种能赚到钱。此外,在杂志上发表过的作品印成单行本后,除个别作家的作品以外,其销售形势一般也不乐观。
可是,如果多少改动一下“纯文学”的评价标准,也就是说,如果以更宽泛的视角看待日语文学作品的话,肯定每年都会出现赢得空前读者群的作品。问题本身就是,这种现象也代表着文学衰退
因此,我想谈谈我自己这个决不可能期待拥有众多读者的作家,现在应写什么样的小说。由此你们会理解一个日本作家在感到文学持续衰退的同时,作为个人为打破这种困境正在做怎样的努力。我在出发来伯克利之前,把目前为止我写的最长的小说空翻交给了印刷厂。我想说这是我最重要的作品。
我写这部小说用了四年时间。在这一期间,日本经济刚度过了高速增长期,在泡沫经济破灭后处于萧条的危机时期中。小说里故事的时代是小说创作时期以及此前十年左右,主题是以年轻的日本人为信徒的具有较大势力的新兴宗教团体领袖的背叛以及重整旗鼓。即使在传教最盛期,这位宗教领袖的思想——其中既有佛教的,也有基督教的思想——也被当做混杂宗教思想受到批判。它是决不可能被天主教、基督教各派教会接受的。从宗教上思考,如果没有基督教的影响,跨越百年的日本近代化就不会扎根巩固。同时,它与日本人传统的神秘思想也有关联。这种神秘思想包含佛教、神道教,以及从它们中衍生出来的东西。
这个教团关于时间终结、世界末日的教义有和原教旨主义者各派很明显的相通之处。可是,年轻的教团成员们希望强调他们的信仰及其活动的独立性。这很明确地表明了他们的信仰活动逐渐向社会展开,成为在政治上过激的派别的过程。小说讲的是这个教团在从信仰方面和社会影响方面都经历过一次大挫折以后的宗教活动。小说开始时间的十年前,教团曾经解散过。解散是通过电视及媒体进行的,很有戏剧性。宗教领袖和他的合作者通过电视屏幕表明他们所制订的教义,宗教活动全都是天大的玩笑。他们制造一种庞大的喜剧性结构只为享受具有滑稽意味的混乱事件
宗教团体的激进派们已经分散到全国,准备采取实际行动。他们的计划是向政治领导者、官僚、金融界人士发动恐怖袭击,还要袭击核电站。在这个阶段,领导者们被迫做出上述发言来证明实际行动是毫无根据的。
领导者们的计策加上警察、公安部门的协作大获成功。所有的恐怖行为、爆破设施都控制在防患于未然的阶段。宗教团体解散了,背叛的宗教领袖们从社会上蒸发了。宗教领袖们的背叛被叫做“空翻”然而社会还记得他们。
接着,小说又重新叙述十年以后已销声匿迹的宗教领袖们又开始活动的事情。他们想建立全新的教会,可事实上并没按他们的意愿运作成功。十年前由于宗教领袖们的“空翻”而被抛弃的众信徒组成了若干个小组保持着他们的信仰。既有更加坚定的政治信念的激进派小组,也有沉溺于神秘信仰、朝向封闭方向发展的女性小组。宗教领袖们必须回应这些人的要求。曾经全面否定宗教团体、教义的宗教领袖们又该如何与原来的信徒们一起创立新教会呢?这就是我这篇小说的骨架。
1shabbataisevi:themysticalmessiah(1957)——译注。
2shabbataizevi(1626-1676),sabbatean教派创始人。生于土耳其,年少时显露宗教方面的天才,于是专攻神学,特别对神秘的弥赛亚之说深信不疑,1648年宣称自己就是救世的弥赛亚,获得遍布世界的犹太人的追随信奉。但1666年在登陆君士坦丁堡时被抓,为免于死刑在苏丹面前改宗信奉伊斯兰教成为穆斯林。然而教派活动并未因此而终绝。至今,在土耳其还有10万教众——译注。
3nathanofgaza(1644-1680),先知、神学家。在耶路撒冷遇到兹维后令苦于自我怀疑的兹维确信自己就是弥赛亚——译注。一个宗教团体的救世主式的领袖突然全面背叛。这个想法来自我读了很长时间的肖勒姆写的萨巴泰兹维:神秘的弥赛亚1。十七世纪在土耳其从犹太教改信伊斯兰教的假基督萨巴泰兹维2为什么能把我这个日本小说家迷惑住?你们大家一定觉得这件事不可思议吧。
我在伯克利的大学生协会书店找到了肖勒姆写的这本大部头,然后——这本书由原文译成了英文,作为bolingen系列丛书之一出版已经十年了——一直在看。开始时,书中萨巴泰兹维的合作者加沙的那桑3迷惑了我。后来,执拗地批评兹维的萨斯朴塔斯拉比成为我关注的焦点。
可是,至今最长久迷住我的是在兹维背叛宗教后,仍继续留在欧洲各地、小亚细亚、非洲的他的信徒们。现在日本出现了救世主式领导者,如果他完全背叛他的宗教,那么以后信徒们将会怎样生存?我读这本书的时候正值“奥姆真理教事件”发生。我开始考虑上述问题时,脑海中小说的结构便逐渐清晰起来。
(八)
我没有更多时间继续谈这部长篇小说的内容。只是想强调一下,在小说接近尾声的地方,写到曾经一度弃教、后来又建立了教会的领袖——对他来说,曾因激进派的恐怖行为失去了他的战友:起预言家加沙的那桑作用的男人——从新约的以弗所书中摘出“新人”这个词,把它作为今后活动的中心。
太平洋战争败北后,有一批希望创新日本文化、通过文化使日本重生并为此奋斗的知识分子。在他们当中,我只是小弟弟辈或是小孩子辈的。我希望继续保护这些遗产——无论是那些社会科学家们所构思的战后民主主义体制也好,还是那些作家们革新了文体与主题的日本战后文学也罢。为此,我一直在努力工作。
现在,我已经接近在古巴的昏暗的海上与大鱼斗争的老渔夫的年龄了。我已说过,我被海明威作品中召唤“孩子”的那个老人的话迷住了。长篇小说空翻肯定是我自己生命中最后的小说之一,在这部长篇中谈到的对“新人”的期待也源于和老人同样的希望。这虽然是个人感情,但是明治维新以后的一百三十年以及战后的五十年的经验表明,在日本的社会和文学方面,为了设法对抗负面遗产的复活,保卫不多的正面遗产,只有寄希望于新的一代。现在我之所以从心里这样认为,不仅仅是出自个人的感情,而是来源于更普通的危机意识。
我就谈到这里。
(庄焰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