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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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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就能成为圣人。术师、巫婆及诡辩家们讲过的话也会很多。我也许有些迂阔,宁信古人,不信今人。今人想在精神层面玩些花样,哪怕天天唾沫横飞,他们讲的除了异端邪说,就是拾古人牙慧。所以今人再怎么标榜他发明的精神如何伟大,我都是怀疑的。哪怕有人告诉我人类就要迁居外星球了,我都会相信;但是如果有人告诉我谁创立了新宗教、新主义之类,我绝不会相信。人类精神的原创时代早就终结了。

    5、问候的艺术

    中国百姓最常用的问候语是:吃饭了吗?此话自古有之,并不是因为谁说了句吃饭是第一件大事。千百年来,中国老百姓都没有真正吃饱过,他们最关心的自然是吃饭。古之君子把“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作为修身清律,我想并不是因为君子们不想吃好住好,只因这“吃住”二字实在太奢侈了。君子是不应奢侈的。老百姓却不愿挨饿,君子们也没理由因为自己喜欢半饿着就让老百姓也食无求饱。老百姓除了口咬黄土背朝天,没别的办法可以填饱肚子。云南人把“挣钱”说成“苦钱”生动得有些惨烈。老百姓不懂得什么形容词用如动词,只知道钱来得太苦“挣钱”就成了“苦钱”如果老百姓干脆如动物,食物只要进了肚子,就再也吐不出来了,反倒安然些。可是他们贵为万物灵长,就会有别的同类总要从他们碗里打劫。所以自古便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现在的百姓见面仍是忍不住会问:吃饭了吗?毕竟还有人饭是吃不饱的。可是有部分人的问候语渐渐变了,他们会问:你好吗?这些人有点儿文化,职业尚可,吃饭大概已不是难事。但是吃饭问题解决了,别的问题又来了。所谓别的问题,便是生活中无处不在的种种“不好”譬如,桀骜不驯者难免不测之祸,言行方正者会有小人猜嫌,大腹便便者担心脂肪肝,身居高位者生怕丢了官,等等。于是,不论好人坏人,只要肚子塞饱了,见面总会问:你好吗?

    据说西化很危险,但人们的生活习惯正慢慢西化着。比方说,男人见了女人,也会学西方人说:你很漂亮。女人自然就高兴,直道谢谢。人总是缺什么就唠叨什么的,并不是所有女人都漂亮,而所有女人都希望自己漂亮,于是那些长了见识的男人见了女人,最爱说的问候语就是:你真漂亮。女人比男人聪明,你如果说她气质真好,她就生气,疑心你说她不漂亮。所以男人千万别夸女人有气质。

    场面上混得很开的人见了面,通常的问候是:忙吗?多半是他们都不太忙,或是正在瞎忙。而不忙或瞎忙又太不应该了,那么见人问候声忙吗?就是对人家最大的尊重了。回答通常是两种:忙,或不忙。回答说忙的,要么是有口无心,要么是想显示自己多么重要。答曰不忙的,自然就是谦虚了。看似谦虚,其实多半真的不忙。

    长沙的士司机的问候也有意思:手气好吗?坐在的士上,对讲机咿里哇啦吵个不停,多是问手气。有时是问昨夜的麻将,有时是问今天的生意。说起昨夜的麻将,几乎没人会说手气好,都说输得差不多只剩短裤子了。听了这话,我不会去留意这位司机是否穿着短裤,只会透过反光镜看看他的眼睛是否通红。整个车程就有些紧张,生怕司机打瞌睡。司机们过问生意,用的也是麻坛术语:听牌了吗?据说起码得够着上交车主的承包费且有几碗盒饭钱了,就算是听牌了。再赚上一天的工资,才算是和牌。可最近几年,总听司机唉声叹气,说自己还没听牌。出租车生意好坏,应该算是经济景气指标。我不经意间会留心司机们问手气,然后想想才看过的报纸头条,总觉得二者有些牛头不对马嘴。

    6、老睡不着

    我的睡眠向来不好。怕吵了夫人,尽量沉静些。可越是想气沉丹田,越是翻来覆去。有时忍不住叹息,有时又会哑然失笑。夫人就说,别东想西想,安然些,就会睡好。我说,不是想事儿才睡不着,而是睡不着才想事儿。脑门子上又没长个开关,说关就关了?夫人无奈,微叹几声,翻了个身,又呼呼睡去。

    我真的不愿想事,巴望着脑子里塞的是棉絮。老岳母是我家的健康导师,成天看大众卫生报健康报之类,遇着偏方秘诀,立刻打电话过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日,老人家告诉我,某专家说了,腹式呼吸有助睡眠,还能调节肝脾肠胃功能。难得老人家一片苦心,我只得如嘱而行。每晚上床,便仰身平卧,双手抱胸,鼓腹如蛙,慢纳缓吐,心无旁骛,聚精会神。居然真的有效,没多久就哈欠喧天,意识逐渐朦胧,身子开始往某个不可知的地方下坠。

    可是突然,像被谁猛敲了一下,人又清醒了。准是想起了什么事儿。真是该死,总是当我快要坠入某个神秘的去处,都会有件事儿将我拽回地面。多半不是什么好事。比方昨夜,我刚有些迷迷糊糊,忽然想起清早同夫人去长沙的百年老店杨裕兴吃面,见着件很不舒服的事。一胖警察吃罢面,坐在那里剔着牙,大把大把往地上吐痰。我望望他,想请他文明些。可我俩的目光无法相遇。他那金鱼眼总是往一边斜翻着,朝天花板上瞟。他低头吐痰,就把眼睛闭上,然后又瞟上去。我几乎见不着他的黑眼仁,只看得见那发红的巩膜。夫人看出我的不高兴,轻轻踢踢我的脚,示意我忍着些。这时又进来几位警察,比那胖警察年轻些。他们坐了下来,表情漠然,也没往那胖警察瞟一眼。我扫了眼过去,见几位年轻警察胸牌上的警号比那胖警察数码小些。我对军衔、警衔之类永远弄不清,根本看不懂他们肩章上的星星杠杠意味着什么。我只是瞎猜:几位年轻警察的警号数码小些,级别只怕就高些。胖警察的痰吐得更厉害了,我就相信自己的判断也许没错。我很有些厌恶:那胖警察嫉妒年轻人混得好,便更加不停地往地上吐痰,就能把自己吐成个高级警督?我实在没胃口了,面勉强吃了一半,搁筷而去。

    有日夫人下班回来,同我讲了件可气的事,又是关于警察的。三个交通警察,酒气醺醺,殴打一名的士司机。那司机满头血污,起初还强言争辩,作抗拒状。没几下就敌不过了,抱头求饶。三个警察煞是勇武,不肯松手,继续拳脚相加。围观者众,没人敢讲句公道话,更不用说插手劝解了。有人看不下去,只在一旁轻声议论: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终于有人见义勇为,拨了手机打110报警。可他没说上几句,就骂骂咧咧,重新拨打电视台。又没说上几句,就气愤地合上手机,骂道:警察打人,合理合法,没人敢管!我听着血脉怒张,气喘如牛。质问夫人:那司机犯了什么王法?哪怕犯了天条,警察也不可以打人呀!夫人苦笑道:你怎么了?就象是我打了人!好了好了,我不该告诉你这事儿。你别气了,镇静镇静,不然你晚上又睡不着了。

    人到晚上,胡思乱想,胆子大些。我当时真该说那吐痰的胖警察几句。莫说他是个警察,就算是普通百姓,也不该如此不文明嘛。我若说了,恐怕只有两种结果:一是那胖子恶语伤人,二是那胖子老拳相向。无论哪种情况,败下阵的肯定是我。骂人得用粗话,我出不了口;打人警察有特长,我更不是他的对手。说不定我还得跟他往派出所去走一趟,十有*白的就变成黑的了。

    三个警察打人,我若在场,说不定会上前制止。不用假设,警察定是连我一同打了。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这亏可就吃定了。我身子骨必定不如那司机壮实,经不了几拳,可能就起不来了。围观者绝对以为我是那司机的亲戚或朋友,不然哪会如此傻鳖。我又是受不得半点屈辱的,拼死都要爬起来,扑将过去,注定又是应声倒下。

    怎么回事?整晚想的尽是同警察有关的破事儿!我只觉浑身酸痛,眼皮涩胀,脑袋麻木。胸口紧紧地憋着股气,禁不住长啸一声。不料惊醒了夫人。哎呀!你又通宵未眠?

    睁眼四顾,东方既白。

    7、别是一番幽默在心头

    有则笑话,很有意思。一位旅美华人,同美国人吵架,自然都是用英语。可这华人毕竟是华人,忍不住蹦出一句国骂:我操你妈!美国人听不懂,耸肩摇头,蓝眼四顾。好事的中国同胞翻译过去:这位先生说想跟你妈妈*!美国人听了,更是大惑不解,双手一摊,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再打量打量这位同他对骂的中国小伙子,生得煞是帅气,美国人顿时乐了:天哪!我老妈她真走运!

    平时阅报,我会经常看到类似的幽默。有的是时过境迁之后才觉得好笑,有的是因为中国人凭着自己的脑子一厢情愿地想西方的事情让人不觉莞尔。

    好多年前,我在参考消息上看到一篇文章,题目我记得很清楚:苏联在商品经济的道路上迅跑。毫无疑问,文章内容肯定是批判苏联修正主义错误路线的。那年月,中国正在一门心思朝共产主义大踏步前进,眼看就要跨进按需分配的门槛了,而苏联却热衷于商品经济,开历史倒车,岂不令人愤慨!我记得当时身边的许多大人理解按需分配同阿q的理想差不多:要什么有什么,喜欢谁就是谁。那会儿我少不更事,发现不了个中幽默。但当时头脑清醒如顾准先生者,读着这样的文章,肯定会睡不着觉的。他也许无心幽默,但无法公开表达自己意见,只好躲在昏暗的书斋里写上几行日记。我那时毕竟太小,现在记不起具体年月了,不知当时顾准先生仍然活着,还是早就在贫病交加中逝去。但我相信当时一定还有很多比我懂事的人,他们不过是读了那篇文章什么都不说而已。多年以后,当我们国家不得不顺应世界大势发展市场经济时,我偶然记起这事,内心生出说不明白的幽默。或许这就是所谓黑色幽默?只是这幽默的代价太沉重了。仔细一想,我当年读到那篇文章恐怕只有十来岁。缘何小时候很多事就忘记了,单单记得那篇文章,也是奇怪。

    早几年,也是在参考消息上,看到一幅漫画,很多俄罗斯人在排队购买食品,一位老太太伤心地说:我的孙子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喝上牛奶了!我当时的第一感觉就是:这有什么好说的,我长到二十多岁还不知道牛奶是什么味道哩!当时苏联刚刚解体,漫画大概是想告诉人们不搞社会主义就喝不上牛奶。我却暗自发笑,心想你要讽刺人家俄罗斯,也得换个说得出去的法子儿,犯不着出此下策。大凡国内严肃报刊都是极重导向的,这幅漫画自有高妙的用意,可我至今还不明白牛奶同什么主义有何等关系。我想那位俄罗斯老太太今天肯定不会再抱怨牛奶问题了,因为她的国家牛奶供应想必已不再紧张了。可按那漫画的逻辑,俄罗斯应该回归到苏联时代才会有牛奶。不过那漫画上的人们都是很秩序地排着队,不见拥挤的,不见插队的,也没见心烦气躁骂骂咧咧的。这倒有点儿像俄罗斯的味道,因为这漫画毕竟不是中国人画的。

    我是从报纸上知道英国政府高级官员也搞特权的,他们大概也领取一种什么票,可以去指定的官办商店购物,价钱自然便宜些。有次铁娘子撒切尔夫人亲自去购物,却想超过指标多买些特价商品,偏偏服务小姐不买账。铁娘子就是铁娘子,居然同服务小姐吵了起来。我早就见过有关撒切尔夫人平民生活的报道,觉得这英国女人特可亲的。而我们报纸特意编发这则关于她吵架的新闻,意思谁都明白,就是想让她在中国人面前也出出洋相。可我看了这桩轶事,却发现撒切尔夫人不仅可亲,而且可爱了。她也想沾些小便宜,也同别人吵架,这就是平常人。平常人就可亲可爱。政治家倘若刻意把自己打扮成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凡人对他们只好敬而远之。对待神仙,不但西方的凡人如此,中国的凡人也是如此。孔夫子早就说了:“敬鬼神而远之。”

    还有则报道,有关英国现任首相布莱尔老婆的。说的是首相夫人有回坐公共汽车没有买票,被售票员逮住了,非叫她补票不可。最后是不是被罚了款,我记不清了。也许我没有见识,或者觉悟不高,非但没有觉得布莱尔夫人如何不好,反而认为她真是不错。我们有些小干部,只要手中有权,就连小孩上幼儿园都有公车接送;人家堂堂首相夫人,放下架子去坐公共汽车,太了不起了。想那英国的老百姓也真的刁蛮,一点儿不懂得尊重领导。那位同撒切尔夫人吵架的服务员,见了首相应该热泪盈眶山呼万岁,回到家里还应该写篇日记,在今后的日子里还要经常幸福地回忆,用首相的关怀激励自己努力工作,待首相逝世之后还得写篇怀念文章:首相来到我柜台。当然不能披露首相沾小便宜的事,这是史家们对待大人物的规矩,叫隐恶扬善。可这位售货员却把国家元首视同普通家庭妇女。那位公共汽车的售票员也不懂事,他就不知同首相夫人套套近乎,顺着杆子往上爬,没准就同布莱尔先生巴结上了,今后要办个什么事也方便些。至少可以让首相帮忙批几条运营线路,再特批些贷款,自己开个公共汽车公司,省得当个破售票员看老板的眼色。

    英俊小生克林顿总统的烂事儿可能是最多的了,单单是个莱温斯基就让他出尽洋相。他还欠着一屁股账,都是桃色官司给闹的。既然亏账了,他就该艰苦朴素,却偏偏想买房子。想买房子也情有可原,他买个三室两厅也就行了,反正就一个女儿。他却相中了一栋豪宅。又没有钱,围着豪宅转几圈过过干瘾也就得了,他却不顾身份向部下借。偏偏他的群众关系不好,部下没一个肯借钱给他。最丢脸的是就连财政部长都不肯借钱,推说自己手头拮据。美国那么富,财政部长没钱才怪,反正我作为一个中国人是不相信的。他不肯给总统借钱,八成是克林顿没有许愿提拔他当副总统。克林顿因为莱温斯基而背了一屁股账,有人却借这丑闻发财,一本莱温斯基的故事畅销全球。克林顿先生却视而不见,听凭人家出他的丑,就不知道下道禁令*了它。美国即便*,明着*不好办,也可暗中打个招呼,下面自然明白了。臭了克林顿个人事小,坏了政府形象事大。我是从很多报道上知道克林顿欠账、借钱和莱温斯基之类事儿的,却生出满脑子中国人的想法,真乃别是一番幽默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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