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狐狸狐狸,我爱你
汤禾米对女人的见识有限,他平生接触的女人一共三类:家里的女人,教研室的女人,铁哥们的女人。家里的女人乏味,教研室的女人俗气,铁哥们的女人*。就是这样。总的来说,这三类女人都不足以让他对异性产生莫大的兴趣。
女学生倒是来来去去,不过在他眼里,学生是没有严格的性别区分的,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不多,除非是成绩特别优秀的,或者是特爱捣乱的。同事间有不少与女学生的浪漫野话,可惜汤禾米一辈子没碰见过这等艳遇。
屈指一算,十年来,汤禾米没有机会结交陌生女性,更别说是像柴绯这样具有强杀伤力的女人了。
汤禾米47年来的经历不算太坎坷,但他自小属于那种被宠坏了的孩子,像一只蜷缩在水晶瓶里小老鼠,对于灾难的抵抗力格外弱,容易被外界的磨难所击倒。
他排行第六,是最小的孩子,上面五个姐姐。母亲四十出头生下他,一家人战战兢兢捧着这命根子,争先恐后地爱他,在他耳边说尽甜言蜜语。他没上过托儿所,进小学的第一天,课程上到一半,他肚子饿了,举手报告老师,说要回去吃咪咪,惹得全班哄堂大笑。他吃母亲的奶吃到7岁,其实*早空蹩了,什么都吸不出来,他却习惯了每天上下午两次赖在母亲怀里,叼着。
汤禾米的少年时代呆板、内向,他的同学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做米汤。他是男生练拳的对象,女生取笑的焦点。他学习倒是挺好,上头的姐姐们对于他的成长肩负严肃的家族使命感,轮流辅导他、督促他,他在初中就被姐姐强迫着,学完了整个高中阶段的教材。
16岁那年,汤禾米赶上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最后一拨。在历史行进的浪潮中,个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这一回,爹妈无论是多么疼惜他,都没法子把他拯救出来了。姐姐们于是对他进行紧急训练,教给他基本的生活能力。
在奔赴农村的前两天,汤禾米终于勉勉强强学会了叠被子洗袜子。但那点知识是远远不够的,在农村呆的头一个冬天,他拖着清鼻涕,头发蓬乱,衣衫褴褛,身子孱弱,生了冻疮的手红肿得像不成形的番薯。那狼狈相使村里的中年女人们母性勃发,纷纷施以援手,帮着他挣工分,偷偷塞给他一枚煮熟的鸡蛋。
当半饥半饱的男女知青初情萌发,在广阔的田野里消耗着寂寞的青春激情时,汤禾米正疲于奔命似的料理着自己的起居。他把脏衬衣揉成一团,塞进箱子,把洗不干净的臭袜子打成包裹,寄回家。烧饭更是浪费了他劳动以外几乎所有的精力,开初他总把饭烧糊,同一锅吃饭的知青没少揍过他。为了掌握生火烧饭的技巧,他下了一番功夫苦练,吃尽了皮肉苦。
知青的风潮其时已是强弩之末,在西北插队的两个姐姐迫不及待地率先回了城,汤禾米不得不在农村又多呆了两年。
这两年他找到了新的乐趣,他写诗。周遭被他忽略掉的景象在他诗意的眼睛里,突然之间分外鲜明,阳光是那样和煦,天空犹如一块干净透明蓝玻璃。他插队的地方靠近兴安岭,宽广的大草甸子开满黄花菜,开满粉色和白色的百合花,开满酒红殷紫的矢车菊。海拔高一些的山坡上,伫立着成片的白桦林,修直、挺拔,树干上干燥的白色粉末散发着淡淡清苦的气息。雪融化以后,汤禾米揣上几个馒头,在布谷鸟的叫声里步上白桦林,倚着树干,虔诚地等待被灵感的闪电击中。闪电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而他的诗稿随之益积益厚。
他抒写着温情的树林,抒写着婉转的夜莺,抒写着淡色的雪,以及伐木工人的号子。在黄昏无人的草甸上,他总是情不自禁摇头晃脑地吟咏着自创的句子,诗性源源不绝,奔流四窜。在留守的知青烦躁不堪地等待着回城的调令时,他却沉浸在诗歌的意境里,不能自拔。他先写古体诗,后写现代诗,随身记录在一个小学生用的拼音本上。回城的调令下来,他居然有些依依不舍,接连地,又为自己劳作了三年的土地写了七八首壮丽的诗篇。
奇异的是,一旦离开乡村,汤禾米的灵感也随之枯竭,再没有高明美丽的诗句跳进他的脑子,任凭他苦苦召唤,那穿红舞鞋的小妖怪就是不肯近身。为此,他很是惆怅懊恼。
通过二姐夫的关系,汤禾米在淡湾皮鞋厂谋得了一个清闲的会计职位。闲极无聊,他翻出用过的教材,看着看着,他决定考大学。
汤禾米在20岁的秋天顺利考进了一所南方名校,学习数学。这专业是二姐夫替他填报的,他在皮鞋厂干会计,学学数学对他是有好处的。
毕了业汤禾米还回皮鞋厂,还当会计,只不过工资涨了不少。那年头工厂效益不错,汤禾米现成的工作让同班同学颇为羡慕。
大学时期他仍是不开窍的愣头青,没功夫细打量班里稀少的女同学,尤其那几个其貌不扬的女生年龄可多不小了,有一位,已是三个孩子他妈。汤禾米学数学学得不轻松,数学比劈柴淘米难多了,差不多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得名次浮游在倒数前三名之外的险要地带。
总的来看,汤禾米在男女情事上发育迟缓,反应比别人要慢了好多拍,属于情商先天不足的那类人。他领略不到女人的韵味,也没发觉腻在爹妈身边有什么不妥。在皮鞋厂昏头昏脑地呆了六年,经历了数场审计风波,最后的一轮,他的上司被查出问题,那慈祥的小老头贪污了皮鞋厂女职工福利费29元,被判入狱8年。汤禾米在兔死狐悲的惊悚中意识到自己不适合与数字打交道,于是决心考研,改行从文。
对着招生简章挑来挑去,汤禾米信手选中了北京一所高校的考古专业,没什么特殊原因,只因这名字透着那么一股子古色古香的味儿。死记硬背了一年多,还真给他考上了。那专业冷僻,报考人数统共三个,汤禾米是唯一上线的考生。在此之前,导师琢磨了大半辈子的学问,在*中妻离子散,搞得心灰意冷,不假思索地就把汤禾米给捞了进去,作为他的关门弟子。
汤禾米跟着白发苍苍、未老先衰的导师学了三年,传承了导师的衣钵。在知识之外,他还一板一眼地学着了导师的生活做派,神情颓丧、走路摇晃、举止懒散,惯常的打头是一双塑料拖鞋,口袋里一条永远不洗的脏手帕,这一切,都跟他的导师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汤禾米顺利通过学位答辩的那天晚上,导师在自家阳台用一根晾衣服的绳子勒死了自己。导师的死,让汤禾米很是怔忪,他与导师朝夕相对,几乎吃喝拉撒都在一块儿,却从不知道导师慵懒的内心隐藏着如此激烈的念头。
33岁的汤禾米带着对导师之死的无限困惑逃离北京,回到了故乡淡湾市,在淡湾大学谋得一席之位。
高他几届的师兄们不负导师厚望,渐次成为考古学界精英,有一位,由于在契丹贵妇和水银之谜的研究中成果显著,被哈佛大学聘为客座教授,视为上宾。当师兄们奔波于荒山、白骨、dna实验室的时候,汤禾米携一本书,在浓荫蔽日的校园里晃悠,一副死不长进的德行。他的师兄们对他怀着辱没师门的仇恨,慢慢地,都不大与他联络了。汤禾米读研的三年,随着导师的死、随着师兄的失散,成了一块海上孤木,与世隔绝。有时连他自己都会惶惑,仿佛那些岁月当真不曾降临过,除了导师挂在阳台上干瘪的身体,其余的,都似幻觉。
这时他孀居的老母亲真是着了急,眼看着汤家的血脉不瘸不跛,年过三十却孑然一身、形单影只,对女孩儿的态度也是山河依旧,死不开窍。汤母忖度着,怎么着也得给他凑成个双儿,让他承担起传宗接代的重任。
汤老太太在召集出嫁的女儿们开了一次紧急家庭会议之后,汤家人倾巢出动,为汤禾米物色对象。还好,汤禾米没有如往常一般表现出坚决抵抗的态度,相反的,他比较配合频繁的相亲行动,听话地换上白袜子黑皮鞋,用沾了水的梳子把头发输理平整,跟着姐姐们走马观花地相看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女子,人贩子似的。
在众多待字闺中的女孩里,汤禾米选了一个名叫安静的女子,不咸不淡地交往了三个月,看了两场露天电影,吃了几次小笼包子,然后就结了婚。
婚后安静常在入睡前盘问他是怎么相中自己的,汤禾米老老实实地回答,因为媒人介绍说她是会计,这职业让汤禾米生出怀旧的怅惘,想起自个儿消磨在皮鞋厂的那些懵懂年月。再有就是,他们一块儿上饭馆时,安静从不差唤她,让他清清静静候在门外,自个儿排队买餐票,自个儿端着热腾腾的包子稀饭,在拥塞的人堆里扒拉出两座位,这才高声喊他进去。间或姐姐们带他上馆子,似乎透着多大的恩赐似的,差遣他占座位,让他在油迹斑斑的桌椅边尴尬地傻站着,不错眼珠地瞪着人家甩膀子甩腿大汗津津地吃红油水饺酸辣面皮儿,这还不算完,买好票,姐姐们就是大小姐了,安之若素地在他好不容易等到的空位上坐下来,心安理得地支使他端盘子取筷子。安静在这一点上比他的几个姐姐强多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当然乐意脱离姐姐们的掌控,投入安静的怀抱。
安静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嘴巴一撅,背过身不理他。汤禾米不懂得哄女人的技巧,拽拽安静的胳膊,却被安静使劲挣开。拉拉她的衣襟,也没反应。他在黑暗里呆一阵子,无技可施,只好先睡着了。
汤禾米从没问过安静相似的问题,他根本就没想过安静为什么会嫁了给自己。有几次老母亲和姐姐在聊天时告诉他,安静在结婚前有过男朋友,是屠宰场的工人,两人都谈婚论嫁了,被双方的父母反对掉了。她们提醒汤禾米把老婆盯紧些,免得她与过去的男友藕断丝连、死灰复燃。毕竟那念头杀猪的能让老婆孩子轻而易举吃上油荤,可比汤禾米这吃粉笔灰的强多了。汤禾米听了母亲和姐姐的话,诺诺连声,可是一转过背就给忘记了。
安静嫁给汤禾米时,已经28岁,差不多就是老姑娘了。她在卷烟厂工作,后来厂子改了烟草公司,她在公司里当会计主管,收入是汤禾米的两倍。20世纪90年代初期,大学是个穷困潦倒的地方,比中小学还不如,汤禾米一度穷得都快被老婆养活了。
随着安静的提升,在旁人眼里,他们这一对越来越不协调。安静的性格和她的名字相距甚远,她是个爽利要强的女人,胆儿大,嗓门儿大,脾性儿大,而汤禾米腻答答慢吞吞的,早起踩他一脚,天黑了他才会叫痛,两口子怎么看怎么走调。
随着烟草公司的效益突飞猛进,随着安静益发精神抖擞,老母亲和姐姐们在汤禾米跟前絮叨的时候也不断增多,她们的中心思想是,女人有钱也会变坏,汤禾米得把老婆抓紧了,可别让她跑了。
说实话,汤禾米在婚姻生活中沿袭了他做人的风格,全然不太投入。结了婚14年,他半夜摸黑上厕所,回到床上,冷不丁撞见老婆熟睡的脸,心里总会咯噔一下,感觉是走错了房间,摸到了一个不认识的女人身边。
但在柴绯这里,汤禾米那猴急的样儿每每叫她哭笑不得,饿鬼一般,又急又狠,她在他的身下曲意迎合,完了以后,忍不住拧拧他的耳朵,娇嗔道,瞧你那谗相儿,饿得这样,至于吗?!
汤禾米就不好意思地笑,心下歉疚,似乎自己不顾一切抢了柴绯的吃食,饱了肚子之后很是过意不去,为自己失了君子之态而惭愧。
“你老婆是怎么会事儿啊,当真不喂你两口?”有一次柴绯蜷缩在他怀里,开玩笑似的问他。
汤禾米是有问必答的,当下坦白对柴绯说,他有两年多没跟老婆欢爱过了,而且之前的那十来年,他们的夫妻生活也极不对劲,通常是三五个月才有那么一回,那珍贵稀少的一回,大多都还是潦潦草草,应付了事。
“所以你说我是快枪手,应该是没错的。”汤禾米一本正经地说。他的话让柴绯心悸,抱了他的头就缠绵地吻他。其实除掉最初狼吞虎咽的那两个礼拜,汤禾米对技术和时段的掌握已渐趋正常,在柴绯的训导下,大有炉火纯青之势。
柴绯没有追问汤禾米与老婆那种反常状况的成因,汤禾米也没有接着说下去。事实上,即使是隔了三五个月,多半还是安静按捺不住,在多次索要后,汤禾米打发叫花子一般仓促随便地敷衍敷衍她。
在对待老婆的欲望问题上,汤禾米充分显示出了他的迂腐,他像个谦谦君子一样恪守着坐怀不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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