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我是在那短短的十分钟里，才蓦然惊觉，它的的确确是一座名符其实的老屋了！

    爸妈不在家，想是去散步了吧。我忘了拿门匙，等妹妹来开门。冬日的午后有些清冷，也有些阴沉。楼道里光线灰暗，像挂满了蛛网的老人的脸。寂寞的等待中，我看见楼梯扶手上的红漆早已斑驳陆离，失了本来的颜色。白灰的墙壁上满是触目惊心的皮癣似的小广告，早年嵌在壁角的垃圾通道已经弃置不用了，铸铁的入口像徒然张开的无奈的大嘴。

    这楼的历史算起来有将近三十年了吧，每一处特征都昭然揭示出它的沧桑经历。而我，竟从未觉出它的衰老和陈旧。因为我贪恋这屋子里的一切，如同贪恋一个明亮、舒适而又温暖的怀抱：这屋子里有世界上最宠爱最宽容最心疼我的两个亲人；他们脸上的笑容永远是我心里最明媚的青光，他们的呼唤永远那么温柔和甜美，厨房里永远有着令我着迷的美味佳肴。——我知道他们对我的爱永远都不会疲惫。

    屋子里的美好令我忽略了时光的存在。三十年了，三十年的光阴仿佛在此刻才刷地一下令我感到一种失重般的错谔。

    于是，依稀有新房子所特有的、潮湿的水泥味从光阴深处涌过来。我看见那个初中小女生兴奋得涨红了脸蛋，脑后粗粗的马尾辫子不安分地晃动着。她领着弟弟妹妹率先冲进了新家。这差不多是那个年代最先进的楼房呢，她盘算着明天要带几个好朋友来参观，她甚至已经看见了朋友们脸上惊讶、羡慕的表情了！

    小女生在这间屋子里飞快而又缓慢地成长着。屋子里到处盛满了她青春里的秘密、得意和失意。

    电视里仿佛刚刚还上演着最初的偶像剧；被窝里依旧藏着用手电筒映照着的发黄的故事；楼下甬路上是否还有邻家哥哥英俊的背影？窗下的草地上是否还有那张从窗口飘然坠落的小纸条，正如蜻蜓的羽翅般不安地战栗？

    直到那个日子来临。彻夜的喧闹、忙乱过后，凌晨从浅睡中醒来，匆忙地化完一生中最浓艳的新娘妆，我惆怅却又满心喜悦、满怀憧憬地走出这间屋子，从此，我管这里叫做“娘家”而我，成了另一个家的女主人。

    三十年的时光，足以将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雕刻成今天雍容的妇人，更足以将崭新的楼房变成一座饱经沧桑的老屋。三十年，我的爸妈又是怎样从旺盛的中年走进他们如今的暮年时光的呢？

    我在刹那间蓦然惊觉到老屋的苍老，又在刹那间重拾一枚枚温暖的回忆断片。老屋旧了，如同我终于看到我的爸爸妈妈，他们也正渐渐地一日日老去。

    冬天的风如此凛冽，我的关于青春的记忆可以在老屋的温暖里安睡，安睡在有阳光气味的洁白柔软的棉布被子里。老屋，是我那个朔风也无法惊扰的梦境。而我身后的那串或流畅或艰涩的足迹，始终如一朵朵山路边的野花，被温情地存放于老屋里那两双无限期许的目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