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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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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始的美洲——加拿大湖——印第安人的小船船队——天性的毁灭——坟墓之山谷——河流的命运

    戴珍珠的少女的部落出发了;我的荷兰向导拒绝陪我到尼亚加拉瀑布以外的地方去。我向他支付了报酬,加入准备沿俄亥俄河顺流而下的商人队伍。在出发之前,我朝加拿大湖泊瞥了一眼。没有什么东西比这些湖泊的景色更加凄凉的了。

    一望无际的大洋和地中海开辟了通往各国的道路,而它们的海岸上住着或曾经居住过文明、人数众多和强大的民族;加拿大的湖泊是光秃秃的水面,与水面相连的是一无所有的陆地:孤寂之中的孤寂。没有居民的海岸遥望着没有船舶的大海;你从荒凉的海面登上阒无人烟的海滩。

    伊利湖周长超过一百法里。两个世纪之前,湖滨的居民被易洛魁人消灭了。目睹印第安人乘着皮艇在这以风暴驰名、过去挤满蛇的湖泊上冒险,实在是可怕的事情。印第安人把他们的神挂在船尾,在翻腾的波浪中冲进漩涡。与船帮齐平的浪涛似乎随时要将小艇吞没。猎狗将前爪撑在船帮上,吠叫着,而它们的主人保持深邃的沉默,用他们的短桨有节奏地击打着水面。小艇依次前进:在头一条小船的船头,站着酋长,他重复着由两个元音组成的号子“乌阿”“乌”是低沉的,拖得很长;“阿”是尖锐和短暂的。最尾的小艇上是另一位首领,也站着,操纵一只像舵的桨。其他战士蹲在船舱里。人们穿过浓雾,迎着风,只看见印第安人头上的羽毛,吠叫的猎狗的伸长的脖子,两位既是舵手又是占卜者的酋长的肩膀:他们仿佛是湖泊之神。

    在旧世界里,加拿大河流是没有历史的。恒河、幼发拉底河、尼罗河、多瑙河和莱茵河的命运不同。它们在它们两岸什么变化没有看见过!这些牧人在源头可以一步跨过的河流,让征服者抛洒了多少血汗!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俄亥俄河

    从加拿大的湖泊出发,我们到达肯塔基河和俄亥俄河交汇处的匹兹堡。那里,风景变得绚丽多彩。这个风景秀丽的地区叫肯塔基,是以流经它的河流的名称命名的。那个名字的意思是“血河”它取这个名字是由于这条河流的美丽。在长达两个世纪以上的时间里,切罗基人和易洛魁人争夺这片狩猎地。

    在这些地区,欧洲人是否比那些被消灭的美洲人更加有德行,更加自由呢?在这些人类享受原始独立的荒漠里,奴隶们将不必在他们主人的皮鞭下耕种土地吗?监狱和断头台将不会取代敞开的茅屋和鸟儿用作抱窝之地的高耸的鹅掌楸吗?

    土地的富饶不会引发新的战争吗?肯塔基将不再是“血地”吗?艺术的建筑物会比大自然的建筑物更好地装点俄亥俄河两岸吗?

    沃巴什、大希布利尔、翼河或坎伯兰河、切罗基或田纳西、黄滩过去了,我们到达一个涨水时常常被淹没的狭长半岛。那里的纬度是三十六度五十一分,俄亥俄河和密西西比河在那里汇合。两条河以相同的力量碰撞,各自降低速度;在几千年时间里,它们在同一条航道里并肩而眠,但并不混同,好像两个起初不同的民族,后来汇合在一起,组成一个统一的民族;好像两位著名的对手,在战斗之后,睡在同一张床上;好像两个敌对家族的夫妻,最初并没有在新房里分享命运的愿望。

    我也一样,如同江河的强大水流,我将我生命的小河有时流到山那边,有时流往另一边;随心所欲地犯些错误,但从未做过坏事;与富饶的平原相比,我更喜欢穷困的山谷,我在花朵旁边而不是在宫殿旁边滞留。而且,我如此醉心于我的旅行,以致我几乎不再想到极地。一帮商人允许我和他们同行,他们是从佛罗里达的克雷克人那里来的。

    我们启程前往当时统称为佛罗里达、而现在包括亚拉巴马、佐治亚、南卡罗来纳、田纳西等州的地区。我们大致沿着从纳奇兹到纳什维尔的大路(途经杰克逊和弗洛伦斯),而这条大路经过克诺斯维尔和塞勒姆,又转回到弗尔吉里。弗尔吉里当时是一个很少人光顾的地方,但巴特拉姆1考察过它的湖泊的风景。佐治亚和海滨佛罗里达的种植者深人到克雷克人的各个部落里,购买马匹和半驯化的牲口;这类牲口在掘有水井的大草原上无限繁殖,我让阿达拉和夏克达斯在这些水井边憩息。他们甚至远行至俄亥俄河。

    1巴特拉姆(bartonamjohn,一六九九—一七七七):美国博物学家和探险家。

    我们被清凉的风吹拂着。俄亥俄河由于许多小河汇人而扩宽了,有时流向我们面前的湖?白,有时钻进树林。湖心隆起一些小岛。我们扬帆朝其中一个大岛驶去。上午八时,我们登岸了。

    我穿越一片草原,草原上点缀着开黄花的绮丽千里光、有玫瑰色花冠的阿洒和有紫红色冠毛的奥贝拉里阿。

    印第安人留下的废墟引我注目。这个遗址和大自然的青春之间的反差,这蛮荒中的人类建筑物令人惊诧不已。什么人曾经在岛上住过?他姓什么?他的种族?他什么时候从这里经过?他活着的时候,他藏匿的世界是否不为地球其他三部分所知?此人沉默的时候也许正当某些伟大民族惊天动地的时候,可是后者也归于沉寂。

    在淡绿的茎上吊着玫瑰色花朵的罂粟丛中,冒出蜿蜒的沙丘、废墟或山包。只要碰过植物,茎和花的芳香就留在手指上。花儿残留的芬芳是孤独中度过的生命所留在记忆中的形象。

    我观察睡莲:它准备在日落时将它白色的百合花藏在波浪之中;伤心树要等到黑夜来临才绽开它的蓓蕾:妓女起床了,妻子才能睡觉。

    金字塔形的月见草高达七至八尺,有墨绿花边的椭圆叶子,它有不同的习惯和不同的命运:它的黄花傍晚才微微绽开,一直到金星降到地平线之下;它在星光下继续开放;日出时它光灿夺目;上午过去一半时间,它开始凋谢;到正午,它变成尘埃。它仅仅生活几个小时;但是,如果天气晴朗,它会加快它的行程,在金星和晨曦的气息之间夭亡。然而,生命的短暂又有何妨?

    一条小溪旁长满捕蝇草;无数蜉蝣在周围嗡嗡呜叫。还有蜂鸟和蝴蝶,穿着华丽的服装,同花坛的绮丽多彩争芳斗艳。在这些散步和观察当中,我常常对它们的微末感到惊讶。什么!令我感到压抑、并且将我赶进森林的革命在我身上没有激起任何庄严的东西吗?什么!在我的祖国天翻地覆的时候,我却去谈论风景、植物、蝴蝶和花朵?人们用最微末的东西用来衡量最伟大的事件。多少人对这些事件无动于衷?另外还有多人对这些事件一无所知?世界上的全部人口估计为十一亿到十二亿;每秒钟有一个人死去。这样,在我们生存、我们微笑、我们欢乐的每一分钟,有六十个人死去,有六十个家庭在哀叹、在哭泣。生命是一个持续不断的瘟疫。这条缠绕我们的哀悼和丧葬的锁链不会断裂,它在延长;我们自己也将变成它的一环。此外,虽然我们为这些严重的灾祸哭泣,但是世界上,比四分之三还多的人永远不会听见谁说起这些灾祸!在取得传播到离我们坟墓不过几里远的声名之后,让我们喘口气吧!让我们沉浸在幸福的海洋中去吧!我们的幸福的每一分钟在不断更新的六十副棺材中间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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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拉丁文,卢克莱修的诗句。

    “没有白天跟随黑夜,没有黑夜跟随日出;日出没有听见夹杂痛苦嚎叫的哭泣,而痛苦嚎叫是死亡和葬礼的伴侣。”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青春泉——穆斯高古热人和西蒙诺勒人——我们的营地

    佛罗里达的野人说,在某个湖泊中央有一座岛,岛上生活着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穆斯高古热人曾经数次试图征服该岛;但这个伊甸园在皮舟前面消失了,这是我们无法实现的幻想的本来形象。

    这个地方还有一口青春泉:有谁会希望再生呢?

    在我眼皮底下,这些神话差不多变成现实。在我们最没有思想准备的时候,我们看见一道湾汊里驶出一队小艇,有的被人用桨划动着,有的扬着风帆。他们在我们岛上登陆。船上载着两家克雷克人,其中一家是西蒙诺勒部族的,另一家是穆斯高古热部族的,在他们当中还夹杂谢罗基部族的人和“焦木头”这些野人之俊美使我十分诧异,他们一点不像加拿大野人。

    西蒙诺勒人和穆斯高古热人都相当高大,但他们的母亲,他们的妻子和他们的女儿却是美洲最矮小的女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登岸来到我们身边的印第安女人是谢罗基人和卡斯蒂利亚人的混血儿,身材高挑。她们当中有两位好像圣多明各和法兰西岛的克里奥尔人,但黄色皮肤,举止典雅,与恒河女人相似。这两位佛罗里达堂姊妹成了我的人物原型,一位成了阿达拉,一位成了塞吕塔。只是她们比我描绘的形象更加美丽,因为我无法表达这不断变化和难以捉摸的表情,也无法表达她们的容貌的种族和地域特征。在这椭圆的脸上,在这仿佛透过淡桔黄色烟雾看见的肤色上,在这如此乌黑和如此温柔的头发里,在这双微微开启的光滑的眼皮半遮掩的大眼睛里,总之,在印第安女人和西班牙女人的双重诱惑中,有某种难以形容的东西。

    客人的到来稍稍改变了我们的行止;我们的掮客开始打听马匹的情况,我们决定在种马场附近安顿下来。

    我们扎营的平原上到处是公牛、奶牛、野牛、水牛、鹤、火鸡、鹈鹕。飞禽用白色、黑色和玫瑰色点缀大草原绿色的背景。

    强烈的感情令我们的商贩和猎人激动。并非地位、教育、偏见的激情,而是天生的、饱满的、充沛的情欲,它们直奔它们的目标,见证是无名树林深处一棵倒下的树,一个无法重新寻觅的山谷,一条不见经传的河流。西班牙男人和克雷克女人的关系构成这些艳遇的背景“焦木头”在这些浪漫故事当中扮演主要角色。有一个著名故事,讲述一个烧酒商人如何被一名“画成的女人”(妓女)引诱和弄得倾家荡产。这个故事改编成名为塔巴密伽的西蒙诺勒语长诗,在森林中被人传唱。印第安女人也被殖民者掠夺,很快被抛弃在彭萨科拉,在那里抑郁而死。她们的不幸增加了抒情诗集的篇幅,可同施曼娜1的悲歌排在一起。

    1施曼娜(chimene):法国十七世纪剧作家高乃伊的作品熙德中的女主人公。

    两个佛罗里达女人——俄亥俄河畔的废墟

    大地是迷人的母亲。我们诞生在她的怀抱。我们在孩提时,她让我们吮吸她充满奶水和蜜汁的乳房;青年和壮年时,她向我们慷慨献出她清凉的水、她的粮食、她的果实;无论何处,她都向我们提供荫凉,沐浴之地、餐桌和床榻;我们死时,她向我们重新敞开她的襟怀,用青草和鲜花盖住我们的躯体,同时悄悄用她的滋养改变我们,让我们在某种优雅的形式下再生。当我醒来,第一眼望着头顶的天空时,我就是这样想的。

    猎人们出发从事他们每日的劳作。我同妇女和儿童待在一起。我的眼睛不再离开我的两位森林女神:一位是骄傲的,一位是忧郁的。她们同我讲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她们也听不懂我的话。但我去打水,装满她们的盆子;我去拾柴,烧旺她们的篝火;我去采摘苔藓,铺成她们的床榻。她们穿着短裙、西班牙式开缝长袖上衣、印第安青年的紧身褡和大衣。她们的光腿裹着桦树皮的花边;她们用灯芯草束住她们的头发;她们将玻璃珠串成链条和项链。她们耳朵上垂挂着红色的果实;她们有一只会说话的虎皮鹦鹉——阿密德1的鸟儿:她们将鹦鹉搭在肩上,当作装饰绿宝石,或者好像十世纪的贵夫人,给它套上头罩,擎在手上。为了使胸脯和胳膊变得结实,她们用美洲的阿必亚或叟筛涂抹四肢。在孟加拉,寺庙的舞蹈女郎咀嚼油莎草;在东方国家,埃及舞女咀嚼希俄的乳香;佛罗里达女郎用她们带蓝色的白牙齿吸取利济档巴尔的浆液和啃噬里巴利1的根,后者兼有当归,枸橼和香草的芬芳。她们生活在她们自身散发的芳香之中,好像橙树和某些花朵被它们自己的叶子和花萼散发的馨香包围。作为消遣,我在她们头上插了一些饰物,她们笑着显出害怕的样子,但听从我摆布;她们是相信巫术的,以为我在施展魔力。她们当中一个,那位“骄傲女郎”常常祈祷;我觉得她是半个基督教徒。另一位用软绵绵的声音唱歌,每句歌词结尾都发出令人困惑的喊叫。有时,她们之间用激动的声调说话,我觉察其中有嫉妒的意味,面色忧郁的那位哭泣着,但不久也就平静下来。

    1阿密德(armide):十七世纪的法国作家基诺(phillipequinauh,一六三五—一六八八)的同名悲剧中的女主人公。

    1这句话中的一些植物中文名称查不到,只能音译。

    虽然我是软弱的,但我寻找软弱的事例,以便鼓励自己。卡蒙斯2在印度不是爱过一名野性的黑女奴吗?而我,为什么我在美洲不能向两位淡黄皮肤的年轻妃子奉献我的殷勤呢?卡蒙斯不是向他的“野蛮的女奴”奉献诗篇吗?他对她说:

    2卡蒙斯(ca摸ens,一五二四—一五八八):葡萄牙诗人、作家。

    这个女囚使我变成囚徒,因为我时刻不能忘怀她,我不吝惜我的生命。在我眼中,在清香的花束中,玫瑰从来不曾这样迷人

    她乌黑的头发激发爱情;她的容貌这样甜蜜,甚至白雪也想随她改变颜色;她的欢乐伴随着含蓄:她是一个外国女人;不,一个女蛮子。

    人们去捕鱼。太阳快落山了。近景是萨撒弗拉、鹅掌楸、木豆树和橡树,它们的枝桠上是一丛丛白色的苔藓。近景后面,耸立着最优美的树——香木瓜树,人们可能将它当作雕制的银花柱,柱上顶着一个科林斯水瓮。远景中突出的是没药树、玉兰和枫树。

    太阳坠落在这个幕布之后:一道光线透过乔木的拱顶射下来,像包藏在深暗的树叶中的一颗闪闪发光的宝石。在树干和枝桠间四散的光线在草地上投下逐渐变粗的圆柱和蠕动的曲线。下面是百合花、杜鹃花、卷成一团的大束的藤蔓;上面是云彩:有些静止不动,形如岬角或古老的塔楼;另一些飘浮着,犹如玫瑰的烟雨或平滑的锦缎,形状不断变化着。人们看见云彩中火炉打开炉门,炭火堆积如山,铁河流动。一切都是光亮的,耀眼的,金色的,丰沛的,充满光明。

    一七七年莫雷暴动之后,有些希腊家庭来到佛罗里达避难。他们可能以为自己仍然生活在伊奥尼亚1的气候里——那时,由于人们心怀爱情,气候也变得柔弱无力。在斯莫那,傍晚大自然在沉睡,像一个做过爱的妓女。

    1伊奥尼亚(ionie):指古代小亚细亚中西部沿海地区及邻近岛屿。公元前一年希腊人曾在此居住。

    我们右边,是俄亥俄要塞的遗址;我们左边,是野人从前的营地。我们所在的岛屿幻影般出现在波浪之中,在我们眼前摇晃着它双重的景象。在东方,月亮在远处山岗上憩息;在西方,苍穹溶化成一片钻石和蓝宝石的海洋,已经潜入一半的太阳似乎正在其中消融。神话中的动物守卫着;大地怀着景仰之心,仿佛向天空顶礼膜拜,而它怀中散发的琥珀香成为露水,重新落在它身上,就像在祈祷者身上应验。

    离开我的伴侣之后,我在一丛树木旁边休息:它的幽深阻隔了光明,造成我坐的地方幽暗。苍蝇在戴黑纱的灌木丛中闪闪发光,但碰见月亮的光芒就变得无影无踪。人们听见湖水涨退的响声,金鱼的跳动,会潜水的野鸭发出罕见的叫声。我的眼睛盯着湖面;我渐渐进入那些在世上奔跑的人所熟悉的昏昏欲睡的状态:我什么也记不清了。

    我觉得自己同大自然在一种泛神论的状态中生活、成长。我背靠一株玉兰树的树干,随即进入梦乡。我的睡眠在希望的迷糊背景上飘浮。

    当我走出忘河1时,我在两个女人中间。她们不想唤醒我;她们静悄悄地坐在我旁边。或者她们假装睡觉,或者她们真的在打盹,她们的头靠在我肩上。

    1忘河(lethe):神话中的地狱河流,亡灵饮其水,即忘记过去。

    一阵微风吹过小树林,将玉兰花的花雨洒在我们身上。这时,年轻的那位西蒙诺勒姑娘开始唱歌:谁对自己的生命没有把握,就断断不要让它冒这样的风险!人们无法知道情欲经过旋律的过滤在男人心中会产生什么效果。回答歌声的是一个粗暴和嫉妒的声音:一个“焦木头”在叫他的两个表妹。她们哆嗦一下,站起来。天开始发亮了。

    除了少一个阿斯帕西娅2,我在希腊海岸边,重新看到这样的场面。我日出时登上圆柱围绕的帕提依神庙,我看见基西拉岛、斯米托斯山、科林斯的卫城,坟墓、废墟沉浸在金黄的阳光之中,被大海反射着,在萨拉米纳和多洛的微风中散播着馨香。

    2阿斯帕西娅(aspasie):雅典政治家伯里克利的情妇,交际花。

    我们在湖边结束了我们无言的航行。中午,营地拆除了,以便查看克雷克人想出卖、掮客想买的马匹。按照习惯,妇女和儿童都被叫来,在庄严的交易中充当证人。各种年岁和各种颜色的种公马、马驹、母马和公牛,奶牛和牝犊,开始在我们周围躲避和狂奔。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我同克雷克人被冲散了。一大群马和人聚集在一座树林边缘。突然,我远远看见我的那两个佛罗里达女子。一个“焦木头”和一个西蒙诺勒人用他们强劲有力的手将她们放在两匹柏柏尔马的臀上。啊,熙德1呀!为什么我没有你的骏马巴比埃萨,去追赶他们呀!骑手开始飞奔,大队伍跟随在他们身后。马匹在水牛和公牛的尖角当中尥蹶子、跳、蹦、嘶鸣,它们的蹄子在空中碰撞,它们的尾巴和鬃毛染了血,飞舞着。一群贪婪的飞虫包围这一群野性的马。我的佛罗里达姑娘不见了,像地狱之神夺走的克瑞斯2的女儿。

    1熙德(cid,一四三—一九九):十一世纪西班牙声名卓著的军事统帅,民族英雄。

    2克瑞斯(ceres):古罗马宗教所信奉的女神。

    你看,我的故事都有头无尾;我只保留那些匆匆过去的东西的影子。我将来到香榭里舍去的时候,我的身上带着比任何人都多的影子。错误来自我的天性:我不懂得利用机会。对别人所关心的东西我毫无兴趣。除了宗教,我没有任何信仰。即使我成了牧师或者国王,宗教的权杖和国王的权杖对我有什么用处呢?我对荣誉和天才,劳作和消遣,富裕和穷困也许都感到厌倦。我对一切都感到厌烦。随着岁月,我艰难地带着我的烦恼前行,而且没有到处虚掷生命。

    穆斯高古热小姐是什么人——国王在瓦雷纳被捕——我中断旅行返回欧洲

    弗朗索瓦二世死后,龙沙3这样描绘准备前往苏格兰的玛丽,斯图亚特:

    3龙沙(ronsard,一五二四—一五八五):法国诗人。

    你启程,一身这样的装束,

    唉,离开美丽的国家

    (你曾执掌它的权杖),

    你一言不发,水晶般的

    泪水滴在你胸前,

    你满脸愁容,穿过

    王宫以泉水的名字

    命名的漫长的林荫道。

    当剩下我一人独自在草原上漫游的时候,我是否像在枫丹白露散步的玛丽?斯图亚特?肯定的是,我的思想,如果不是我整个人的话,被“一面长长的、轻薄的、飘动的黑纱”包裹着,这仍然是古代新派诗人龙沙的话。

    魔鬼将穆斯高古热小姐抢走之后,我从向导那里得知,一个“焦木头”爱上这两个女人当中的一个,对我很嫉妒,于是同另一个表妹的哥哥——一个西蒙诺勒青年——合谋,抢走了我的“阿达拉”和“塞吕塔”向导们毫无忌讳,称她们为“画成的女人”这使我的虚荣心受到损害。更令我感到屈辱的是,受人宠爱的我的情敌是一只瘦小、丑陋和漆黑的蚊子,他具有昆虫的一切特点;按照大喇嘛的昆虫学家的定义,昆虫是肉在内、骨在外的动物。在我的不幸遭遇之后,我感到空荡荡的孤独。我的女精灵宽宏大量,跑来安慰我这个不忠诚的男人,就像朱莉1原谅她的圣—普勒同巴黎佛罗里达女郎的瓜葛。但是,我没有好好接待她。我急忙离开蛮荒之地,我以后在那里唤醒我的黑夜中沉睡的伴侣。我不知道我是否偿还了她们赐给我的生命;至少,为了赎罪,我使其中一位变成处女,使另一位变成清白的妻子。

    1朱莉(julie):卢梭的小说新爱洛伊丝的女主人公。

    我们重新越过蓝山,在奇利科希周围,我们走近欧洲人的垦殖地。关于我此次旅行的主要目的,我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情况;但我沿途所见,是一个诗的世界:

    像玫瑰花上的一只蜜蜂,

    我的缪斯满载战利品归来。1

    1夏多布里昂自己的诗句。

    我在一条小溪旁边看见一座美国式房屋,房屋的一边是农庄,另一边是磨坊。我进入屋内,请求主人提供食宿,受到很好的接待。

    女主人带我爬上楼梯,进入水磨机上面的一个房间。我的窗子被长春藤和电灯花装饰着,面对一条小溪;狭窄和孤零零的小溪在两排厚密的柳树、桤木、檫木、罗望子树、卡罗利娜杨柳中间流过。长满青苔的水轮在树荫下转动,抛下一道长长的水帘。鲈鱼和鳟鱼在旋涡的泡沫中跳跃;鹊钨在两岸飞来飞去,翠鸟在水面上抖动着蓝色的翅膀。

    为什么我未能同想象的忠诚的“忧伤女郎”待在那里呢?我坐在她的脚边遐想,头靠在她膝盖上,听水流潺潺、水轮转动、石磨吱呀作响、筛子过筛、磨粉机阀板有规则的敲打,呼吸流水的清新和精磨大麦散发的芬芳。

    夜色降临了。我下楼到农庄的客厅里。照亮客厅的只是在炉子里燃烧的玉米秆和小蚕豆荚。主人的枪支横放在枪架上,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我坐在壁炉边的一张凳子上,旁边有一只松鼠,它不断在一条大狗的脊背上和纺车的搁板之间跳来跳去。一只小猫蜷缩在我的膝盖上,观看松鼠的游戏。磨坊女主人在炭火上架了一口大锅,火焰像一顶金光四射的王冠拥抱着黑黝黝的锅底。当土豆在锅里翻滚的时候,我借助火光读书消遣;我低头看见地上我的两腿之间有一张英国报纸。我看见如下的大字标题:“flightoftheking”(国王逃跑)。这是关于国王出逃和他在瓦雷纳被逮住的报道。报纸也谈到流亡人数的增加和法国军官在王储旗下聚集的消息。

    我的思想突然发生变化。在阿尔米德的花园里,勒诺1在荣誉镜中看出他的软弱;尽管我不是塔索的英雄,同样的镜子摆在一个美洲果园的中央,照出我的模样。在隐藏在无名树林中的一间磨坊的茅草屋顶下,我耳中回响着刀枪的铿锵,人群的喧哗。我突然中断我的旅行,对自己说:“回法国去吧。”

    1阿尔米德(arlmide),勒诺(renaud):典出意大利诗人塔索(一六四四—一六九五)的史诗被解放的耶路撒冷。

    这样,我心目中的责任感推翻我最初的意图,带来我一生的曲折中最早的波折。波旁王朝并不需要一个默默无闻的布列塔尼青年贵族从海外归来为它效劳,就像在他成名之后也不需要他效劳一样。如果我当时继续旅行,用那张改变我的生活的报纸点燃我的烟斗,谁也不会发现我缺席;我那时是默默无闻的,我的生命并不比我的烟斗冒出的烟更有分量。我和我的良心之间的简单较量将我抛掷到世界舞台上。我本来可以自由地决定我应该做的事情,因为我是这场冲突的惟一证人;但是,在所有证人当中,我最害怕在这个证人眼中丢脸。

    为什么今天,孤寂的伊利湖和安大略湖,带着辉煌的博斯普鲁斯海峡不曾有的魅力,出现在我的脑海之中呢?这是因为,当我在美国旅行的时候,我充满幻想;法国的动乱同我的生命同时开始;在我身上,在我的国家里,没有任何东西是已经完成的。对于我,这些时光是甜蜜的,因为它们让我想到家庭所唤醒的感情的纯洁,和青年时代的欢乐。

    十五年之后,当我结束我的东方之行时,由于残渣和眼泪而膨胀的共和国,如同洪水的一道激流,堕入专制政治。我不再抱幻想;我的记忆从此在社会和情感中寻找源泉,失去纯真。我对我的东方和西方朝觐都感到失望,我并没有发现通往北极的通道,在尼亚加拉瀑布旁边我并没有取得我寻找的光荣,我把它留在雅典的废墟之上。

    我到美洲去是为了当旅行家,我回到欧洲是为了当战士,但这两种生涯我都没有坚持到底。一个妖魔从我手中夺走棍棒和剑,交给我一支笔。十五年之前,当我在斯巴达凝望夜空时,我想起那些曾经看见我平静和不安的睡眠的国家。在德国树林里,在英格兰长满欧石南的原野上,在意大利田野上,在大海之中,在加拿大森林里,我已经向我在海伦1和墨涅拉俄斯2的祖国上空见过的同样的星星致敬。可是,对着这些星星呻吟对我有什么好处呢?它们是我的浪游生涯的静止不动的证人。将来有一天,它们的目光会不倦地追随我:此刻,它们对我的命运无动于衷,我不会要求这些星星青睐我,也不会要求它们将旅人在他走过的地方留下的生命还给我。

    1海伦(helene):希腊传说中最美丽的女人,特洛伊战争的间接起因。

    2墨涅拉俄斯(menelas):希腊神话中的斯巴达国王,海伦的丈夫。

    如果今天我重返美国,我会认不出这个国家。在从前树木林立的地方,我会看见耕耘的田野;从前我披荆斩棘开路的地方,我会看见宽广的大路;在纳奇兹,塞吕塔的棚屋被一座大约五千人的城市取代;夏克达斯今天可能是国会议员。我最近收到谢罗基人印刷的小册子,呼吁我这个“新闻自由的捍卫者”维护野人的利益。

    在穆斯高古热人、西蒙诺勒人、希卡萨人那里,有名为雅典、曼哈顿、迦太基、孟菲斯、斯巴达、佛罗伦萨的城市。有名为哥伦比亚的郡和名为马伦戈的郡。在我碰见欧布里老爹和默默无闻的阿达拉的地方,所有国家都留下一个名字作为纪念。肯塔基有它的凡尔赛,一个叫波旁的地区的首府名为巴黎。

    所有逃到美洲的流亡者、被压迫者都带来了他们对祖国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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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拉丁文:“在一个假西莫伊人身旁,安德洛玛克祭奠赫克托尔的亡魂。”(伊尼特)

    在自由的保护下,美国在它的怀抱中,提供大多数古代和现代欧洲著名地点的形象和纪念。阿德里安2在他的罗马乡下的花园里,叫人再现他的帝国的建筑物。

    2阿德里安(adrien,公元七九五年死):意大利籍教皇。

    三十三条大路从华盛顿出发,就像从前罗马的道路将卡皮托利山作为起点。这些大路又分成许多分支,通往美国各处,全长二万五千七百四十七英里。许多大路沿途建立了驿站。今天,人们乘公共马车到俄亥俄或尼亚加拉,犹如我们过去雇一名印第安导游和翻译。

    交通工具是双重的:到处是由运河连接起来的湖泊和河流;人们可以沿着陆地上的道路,乘坐划桨或扬帆的小艇、马拉的驳船或汽船旅行。燃料是取之不尽的,因为巨大的森林在贴近地面的地方蕴藏着煤矿。

    美国的人口逐年增加。从一七九年至一八二年,人口增加百分之三十五。人们估计,它的人口将达到一千二百八十七万五千人。以每二十五年翻一翻的速度增长,到一八五五年它将达到二千五百七十五万人,而在二十五年后的一八八年,他的人口将超过五千万。

    人类的活力使荒漠变得全面繁荣。过去看不见船只的加拿大湖泊今天呈现一幅码头的景象,三桅舰、巡航舰、民用船在那里同印第安人的独木舟、小艇交错,就像在君士坦丁堡的海面上,双桅战船同三桅帆船、小艇和轻舟混杂在一起。

    密西西比河、密苏里河、俄亥俄河不再寂寞:三帆船逆江而上;两百多条汽船使它的两岸充满生机。

    这张本身就足以令美国繁荣的内海航运网,并未降低它的远洋运输的发展速度。美国的船舶覆盖一切大海,从事各种各样的事业,让西方的星条旗飘扬在东方受尽屈辱的海岸上。

    为了完成这惊人的计划,必须想象波士顿、纽约、费城、巴尔的摩、查尔斯敦、萨凡纳、新奥尔良这样的城市。它们夜晚灯火通明,挤满马匹和车辆,到处是咖啡馆、博物馆、图书馆、舞厅和剧场,提供各种各样奢侈的娱乐。

    然而,不要到美国去寻找那将人同其他被创造的生命区别开来的东西,这是它永垂不朽的根源和它的生命的装饰。在这个新共和国,文学是不存在的,尽管无数机构呼唤它的到来。美国人用实在的活动取代精神的活动;请不要将他在艺术上的平庸归结为他的低劣,因为他没有将注意力放在这方面。他被各种各样的原因抛掷到这片荒漠之上,农业和商业是他关注的问题;在思想之前,必须生活;在种树之前必须把树木砍掉,以便耕种。最早的垦殖者头脑中充满宗教的争论,确实将争论的热情一直带到森林里;但是,他们必须肩上扛着斧头,首先去征服荒漠,在他们劳作的空隙,只有他们锯的榆树当作他们的课桌。美国人没有攀登过各民族的年龄的梯级;他们把他们的童年和青年留在欧洲了;他们不曾经历摇篮的牙牙学语;他们只是通过对他们以后未曾再见的祖国的怀念享受家园的温馨;他们哭泣故园永久的失落和有关它的传闻的魅力。

    在新大陆,没有古典文学,也没有浪漫文学和印第安文学;古典文学,美国人没有样板;浪漫文学,他们并没有经历中世纪;印第安文学,美国人蔑视野人,对森林厌恶之极,把它当做囚禁印第安人的监狱。

    因此,人们在美洲看到的并不是非凡的文学,真正的文学;这是一种为社会的不同习俗服务的应用文学;这是工人、商人、水手和耕种者的文学。机械学和科学方面是成功的,因为科学有物质的一面:富兰克林和富尔顿驾驭了闪电和蒸汽,为人类造福。美洲的责任是赋予人类一种发明,依靠它任何大陆从此不会逃脱航海者的探索。

    诗和想象是一小部分游手好闲者的专利,在美国被视为生命的童年和晚年的天真游戏,他们离晚年甚远。

    因此,进行严肃研究的人都必然应该是从事他们国家的商业的人,甚至是商业革命的推波助澜者。但,有一件可悲的事情值得注意:从参与美国动乱的最早的一批人到现在的人,才干迅速退化了;然而,这些人是相互衔接的。共和国的几位前总统具有宗教的、朴素的、崇高的、沉静的性格,而在我们的血腥的共和国和帝国的喧闹中丝毫没有这种性格的痕迹。包围美国人的孤寂对他们的性格产生了作用;他们默默地实现了他们的自由。

    华盛顿总统向人民发表的告别演说具有古代那些最庄严的人物的风度。总统说:

    政府文件证明,在我履行我的职责期间,我严格遵循我刚才重新提到的原则。至少我的良心告诉我,我是恪守这些原则的。在重新回顾我在职期间的行为时,我虽然未曾犯过任何有意识的错误,但我深知我的缺点,不会不想到我很可能犯了许多错误。无论错误的性质如何,我诚恳地请求上帝排除或消散它们可能造成的恶果。我希望我的国家将始终以宽容之心看待这些错误,在我怀着热情和正直向它奉献了我四十五年的生命之后,因为才能不足而造成的错误会被遗忘,就像我本人即将长眠,被人遗忘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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