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破仑去厄尔巴岛旅途见闻
波拿巴曾要求同盟国给他派一些特派员,一路上保护他去厄尔巴岛。同盟国的君主同意把这个岛给他,产权完全归他所有,可以在生前赠予他人。苏沃洛夫伯爵代表俄罗斯、柯勒将军代表奥地利、坎贝尔上校代表英国、瓦尔德堡—特鲁克塞斯伯爵代表普鲁士,都被任命为特派员。普鲁士的代表写出了从枫丹白露到厄尔巴岛:拿破仑旅途见闻录。这个小册子以及普拉德神甫关于波兰大使馆的小册子是最让拿破仑恼火的报告。他当时大概很怀念他那种宽容的新闻检查的时代:当年可怜的德国书商帕尔姆在纽伦堡发行德?根茨先生写的深受屈辱的德国一书,竟被他下令枪毙。在那部书出版的年代,纽伦堡还是个自由城,并不属于法国。然而,帕尔姆难道不应该觉察到拿破仑要征服这个城市么?
德?瓦尔德堡伯爵首先叙述了动身之前在枫丹白露作的几次交谈。伯爵说,波拿巴对威灵顿勋爵赞不绝口,还了解他的个性与习惯。他对没有让布拉格、德累斯顿和法兰克福和平感到歉意。他承认自己有错,但他有不同看法。“我不是篡位上来的。”他补充说“因为我是在全国人民表达一致的愿望之后才接受的皇冠。路易十八才是个篡位的家伙。他只是被一个可恶的元老院召上王位的。而这个元老院有不止十个成员曾投票赞成处死路易十六。”
德?瓦尔德堡伯爵继续写道:
“二十一日将近中午,皇帝带着另外四辆马车上路了。在动身之前,他和柯勒将军长谈了一次,下面就是谈话的概要:‘噢,您昨日听见我对近卫军说的话了。您喜欢那番话,并且看到了它的效果。对那些士兵,就应该那样说话,那样办事,路易十八要不学这个样,绝对带不出一个法国士兵。’
“等到我们跟法国军队分开,‘皇帝万岁’的呼声也就停止了。在莫兰,我们见到了第一批白旗。当地居民呼喊着‘同盟国万岁’欢迎我们。坎贝尔上校从里昂起就先走一步,去土伦或者马赛寻找一艘英国三桅战舰,以便满足拿破仑的意愿,把他送上他的岛屿。
“我们途经里昂。在那里,将近晚上十一点钟的时候,聚集了一帮人,高呼着‘拿破仑万岁!’的口号。二十四日,将近中午,我们在瓦朗斯遇到奥热罗元帅。皇帝和元帅下了马车;拿破仑摘下帽子,向奥热罗伸过手去。奥热罗没有向他敬礼,但是拥抱了他。‘你这是去哪儿?’皇帝挽起元帅的手臂,问道,‘去宫廷?’奥热罗回答说眼下先去里昂。他们一起沿着瓦朗斯大路走了一刻钟。皇帝指责元帅对他的态度,说:‘你那个声明真是愚蠢。何必要骂我呢?只要这样说就行了:国家表明了意愿,希望由新君主领导。军队的义务就是服从国家意愿。国王万岁!路易十八万岁!’奥热罗这时也开始对波拿巴以你相称,他严厉指责波拿巴好大喜功,贪心不足,为了自己的野心把一切都牺牲了,甚至把法国全体人民的幸福都断送了。这些话叫拿破仑听了生气,他猛地朝元帅转过身,拥抱他,又把帽子摘下来,然后跳上马车。
“奥热罗背着双手,并没有摘下军帽还礼,只是在皇帝登上了马车以后,他才轻蔑地挥挥手道别。
“二十五日,我们到了奥伦治,在‘国王万岁!’‘路易十八万岁!’的口号声中受到接待。
“当天早上,从阿维尼翁出发时,皇帝稍稍走在前面。到了换马的地方,有许多民众聚在一起,等候他经过。我们一到,就听见一片呼声:‘国王万岁!同盟国万岁!’打倒暴君、混蛋、无赖!’这群人还朝他骂了千百句难听的话。
“我们竭尽所能,制止这闹哄哄的场面,并且把围攻皇—帝马车的人群拉开。我们仅仅做到了使这群激愤的人停止咒骂‘那家伙’。照他们的说法,那家伙害得他们吃苦,还想让他们更倒霉
“在我们经过的所有地方,他都受到了同样的接待。在小村庄奥尔贡,我们换了马,那里的民众激愤到了顶点,在皇帝应该停下来歇息的小饭店前面,有人立起一个绞架,上面吊着一个穿法国军装的假人,浑身是血,胸前写着这样一句话:暴君迟早会落得这种下场。
“民众攀上拿破仑的马车,想看看他,痛骂他几句。皇帝尽可能躲在贝尔特朗将军身后,一脸苍白,神色紧张,一声不吭。我们努力把民众劝开,才把他拖出了困境。
“苏沃洛夫伯爵坐在旁边的一辆马车上,对这群人说了这些话:‘你们侮辱一个不能自卫的落难的人,难道不羞耻吗?他落到了可悲的处境,受的侮辱已经够多了。他原是自以为要给世界制订规矩的人,如今到了要靠你们宽大的地步!你们放过他吧;看看他那副样子:你们会明白,如今他没有半点危险了,你们只应该蔑视他。如果要采取另外的报复,那就不是法兰西民族的高尚作为了。’民众听了这番话,鼓起掌来,波拿巴看到这种效果,对苏沃洛夫投去赞许的眼色,接着又感谢他帮的忙。
“离开奥尔贡两里地左右,他觉得不能不采取防备措施,化化装,于是找了一件蓝色的破礼服穿上,戴上一顶圆帽,扎上白帽徽,骑上一匹驿马,走在他的马车前面,想让人家把他看做驿夫。由于我们不可能跟着他,到达圣卡纳比他晚了很久。我们不清楚他用了什么办法摆脱群众,以为他陷入了极大的危险,因为我们看见他的马车被愤怒的群众包围,人们企图打开车门,幸好车门关得紧紧的,这才救了贝尔特朗将军的命。妇女的固执尤其叫我们吃惊;她们求我们把拿破仑交出来,说:‘无论对我们还是对你们,把他交出来都是应该的,我们只不过要你们做一件正确的事情。’
“走出圣卡纳四五里路,我们追上了皇帝的马车。它不久就驶进大路边一家简陋的小饭铺。饭铺名叫‘驯马坡’。我们跟了进去。到了这里我们才获知他乔装改扮的事,以及如何借助于伪装到达饭铺的经过。他只带了一个邮差走在前面。他的随员,从将军到小伙伕,一律戴上了白帽徽,就像是走在前面采购食品的后勤人员。他的贴身侍从迎着我们走来,请求我们配合,让人家把皇帝当作坎贝尔上校,因为进饭铺时他就是这样向老板娘通报的。我们答应配合。我第一个走进像是房间的住室,不由一愣,只见世界的主宰坐在前面,双手捧头,陷入沉思。我先没认出他来,便走拢去。他听见有人走过来,猛地站起来,这一来我看见他满脸泪水。他示意我别声张,在他旁边坐下。当老板娘在房里忙碌的时候,他只跟我扯些毫不相关的事情。但等老板娘一出去,他又回复到先前的姿势。我认为让他独自待着较为合适。不过他请求我们不时上他房间走一走,免得让人怀疑他的身份。
“我们告诉他,人家知道,恰好在昨日坎贝尔上校经过此地,往土伦去了。他当即决定用伯格勋爵的名字。
“我们上桌吃饭。但是饭菜不是由他的厨子做的,他一时迟疑不决,不知该不该吃,因为他怕人下毒。然而,看到我们吃得津津有味,他就为自己露出的恐惧而感到不好意思,于是把人家上的饭菜都收下来,装出尝了的样子,其实都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有时他把食物扔在桌下,让人以为他屹到肚子里了。他吃的是一点儿面包,一小瓶葡萄酒,都是叫人从车上取来的。他甚至让我们与他分享。
“他说了很多话,显得十分亲切。等老板娘上完饭菜,退出去,餐厅里只剩我们时,他就告诉我们他以为性命难保了。他认为法国政府采取了措施,让人在这儿劫持或者暗杀他。
“他的脑子里交织着上千个如何逃生的计划;他也考虑蒙骗埃克斯民众的办法,因为有人告诉他,在驿站有许多人在等着他。因此他向我们表示,他觉得最合适的办法,就是回到里昂,走另一条路登船去意大利。无论如何,我们是不可能同意这个计划的。我们努力劝说他直接去土伦,或者途经迪涅去弗雷瑞斯。我们尽力让他相信,法国政府如果对他有这样卑鄙的图谋,不可能不照知我们;那些群氓尽管行为粗暴,言辞失礼,却也不可能犯下这种罪行。
“为了说服我们,证实他的担心是多么有理,他向我们讲了他和老板娘之间的对话,那老板娘并没有认出他来。‘喂!’老板娘问他,‘那你们碰见波拿巴了?’——‘没有。’他答道。——‘我倒很想看看他能不能逃命。’老板娘继续说下去,‘我总认为老百姓会杀了他的:也得承认,那个坏蛋该杀。告诉我,你们会让他坐船去他的岛屿吗?’——‘是的。’——‘你们会把他淹死,对吗?’——‘我希望这样!’拿破仑回答她说。‘你们瞧,’他对我们说,‘我面临什么危险。’
“于是他又开始惶恐不安,犹豫不决,搞得我们疲惫不堪。他甚至请求我们查看一下,看哪个角落有没有可以逃生的暗门,或者看看窗户高不高,能不能跳下去逃命。他一到房间里就把百叶窗关死了。
“窗户外面装了栅栏。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他,让他极为不安。一有动静他就惊跳起来,马上变了颜色。
“晚饭后我们听任他去沉思,但按他表示的意愿,不时去他房里走走,每次进去,我们发现他总在哭泣
“苏沃洛夫将军的副官来说,聚集街头的民众几乎都散了。皇帝便决定半夜动身。
“他一再坚持,终于叫苏沃洛夫将军的副官穿上了他来到饭铺时穿的蓝色破礼服,戴上那顶圆帽。
“波拿巴想让人家把他当作一名奥地利上校,便穿上柯勒将军的军服,佩上将军佩的圣泰蕾丝荣誉勋章,又把我的旅行帽扣在头上,再披上苏沃洛夫将军的披风。
“在同盟国列强的特派员们穿戴完毕之后,马车队便出发了。但是,在下楼之前,我们还按照应该排列的行走次序,在我们房间里演练了一番。德鲁奥将军打头;然后是苏沃洛夫将军的副官,所谓的皇帝,再后面是柯勒将军,皇帝,苏沃洛夫将军,我则荣幸地殿后,跟在我后面的是皇帝的随行人员。
“我们就这样穿过了惊得目瞪口呆的人群,他们极为费劲地辨认,想从我们中间发现他们称为暴君的人。
“苏沃洛夫将军的副官(奥勒维埃夫少校)假充拿破仑,坐在他的马车上,而拿破仑则与柯勒将军坐他的敞篷四轮马车动身
“然而,皇帝还是放不下心来;他始终待在奥地利将军的敞篷四轮马车上,并且命令车夫吸烟,想让车夫这种随便的举止来表明他不在车上。他甚至请求柯勒将军唱歌,将军回答说不会唱,波拿巴就要他吹口哨。
“他就这样赶路:缩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假装被车夫的烟薰得晃头晃脑、被将军的悦耳音乐所陶醉,而进入了梦乡。
“在圣马克西曼,他和我们一起吃早饭。他听说埃克斯专区的区长在此地,就叫人把他请来,一见面就嚷道:‘你看见我穿着这身奥地利军装应该脸红。我穿它是迫不得已,因为我不想遭那些普罗旺斯佬的辱骂。我原先到这儿来,对你们充满了信任,本来都准备带走六千人,作我的近卫军。可是现在我发现这儿是一群群疯子,他们想要我的命。普罗旺斯人种不好,在大革命中干下了种种暴行,犯下了种种罪恶,现在他们又准备闹事了。真要他们上阵杀敌,他们又没胆量,一个个都是软骨头。普罗旺斯人组成的团队,没有一个叫我满意。不过,明天他们对路易十八,说不定也会这样疯狂的,就像今日对我这样’
“接着,他朝我们转过身,说路易十八要是对法兰西民族太客气,那是干不出什么名堂的。‘再则,’他继续说,‘他必然要大量征税,这一来,就会立即招来臣民的仇恨。’
“他跟我们说,十八年前,他带了几千人马,被派到这个地区,解救两个保王党人。这两人因为戴了白帽徽,要被颁。‘我费了很大气力,才从这些疯子身上把他们救了出来。今日,’他往下说道,‘这些人又开始对他们中间拒绝戴白帽徽的人施加暴力。法国人就是这样左右摇摆!’
“我们听说卢克有两连奥地利轻骑兵。在拿破仑的要求下,我们下令给骑兵指挥官,要他们等我们到来,护送皇帝到弗雷瑞斯。”
德?瓦尔德堡伯爵的叙述到此结束。这些文字读起来让人难受。什么!同盟国列强的特派员有幸作了保证,却无法更好地保护皇帝?他们算老几,竟对皇帝装出那样高傲的神气?波拿巴说得对,他如果愿意,本可以带上部分近卫军随行的。显然,他们对他的命运漠不关心:他们庆贺波拿巴被黜下台;他们乐于赞同牺牲者为了自身安全使用那些屈辱的标记。把曾经在最高贵者头顶上走过的人的命运踩在自己脚下,用侮辱他来替自己的自尊心出一口气,那滋味是多么美呀!因此对这样一种命运的转变,特派员们想不出一句话,甚至是一句明理的同情话,来提醒波拿巴人是多么微不足道,而天主的判决又是多么伟大!在同盟国的阵营里,从前谄媚拿破仑的人为数不少:当人对着武力跪下时,是不可能战胜不幸的。我承认,普鲁士曾需要做出可歌可泣的努力,才能忘却它吃过的苦头,忘却它的国王和王后蒙受的苦难,但这份努力毕竟还是做了。唉!波拿巴从前没有半点怜悯心,所以大家对他也非常冷漠。他表现最残酷的时候,是在雅法;而表现最渺小的时候,是在去厄尔巴岛的路上;前一种表现,军事需要可以充作他的理由,而后一种表现,外国特派员的冷漠误导了读者的感情,减轻了拿破仑的卑琐。
在我看来,法国临时政府也不是完全无可指责的:我不认为莫布勒伊1是有意诽谤;不过,在拿破仑仍然使他从前的仆人感到的恐惧中,一个不测之灾在他们看来也许只像一件不愉快的事。
1莫布勒伊(maubreuil,生卒年月不详),法国侯爵,热罗姆?波拿巴从前的侍从,声称受塔莱朗以同盟国的名义派遣,暗杀拿破仑。
有人也许不相信德?瓦尔德堡—特鲁克塞斯伯爵叙说的事情是真的,但是柯勒将军在瓦尔德堡旅途见闻录续篇中确认他的同事的部分叙述是实实在在。苏沃洛夫将军也向我证实了这一点。他含蓄谨慎的话比瓦尔德堡感情外露的文笔更有说服力。最后,保王党政论家法布里的旅途见闻录是根据一些目击者提供的真实的法文材料写成的。
既然我对同盟国和那些特派员作了应有的评价,那么人们在瓦尔德堡旅途见闻录里见到的真是战胜世界的那个人吗?英雄被描写成了一个乔装改扮,穿着驿夫的外衣,躲在饭铺后房里头流眼泪的人!难道马里乌斯2在迦太基城废墟上是这样的吗?死在比西尼亚的汉尼拔、在元老院的恺撒是这样的吗?庞培怎样乔装改扮呢?用宽大的外袍把头裹起来。曾经身穿皇袍的人戴上了白帽徽,并且呼喊。‘国王万岁!’以此来保护自己。而这个国王的一个继承人从前就是被他下令枪杀的!民众的主宰赞成那些特派员为掩护他而对他做出种种侮辱,唆使柯勒将军在他面前吹口哨,允许一个车夫对他脸上喷烟,还逼迫苏沃洛夫将军的副官假扮皇帝,而他波拿巴则穿上奥地利上校的军服,披上一位俄国将军的斗篷!大家必须珍爱生命:这些不朽的人不可能同意去死。
2马里乌斯(marius,公元前一五七—前八六),古罗马将军、政治家。
莫罗评论波拿巴说:“他的性格特征,就是撒谎,贪生怕死;我要打击他,我将看到他跪在我脚下求饶。”莫罗若是这样想,就不可能理解波拿巴的本性;他犯了和拜伦勋爵一样的错误。至少在圣赫勒拿岛,拿破仑由缪斯培养,变得高尚了,虽说与英国总督的纠纷不怎么光明正大,却也只能忍受其位高权重的分量。在法国,他造成的灾难,在他眼里已经具体化成了孤儿寡妇,令他在几个妇女手下发抖。
这一切都太真实了;可是波拿巴不应该用人们应用于伟大天才的尺度来评判,因为他缺少的就是高尚。有些人向上爬有能力,可是往下走就没有本事了。他拿破仑则往下往上的本事都有。一如反叛的天使,他可以把他无法量度的身躯缩小,以便关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他可伸可缩的本事为他提供了逃生和复活的办法。与他打交道,事情看似完了,其实都没完。他这个演员根据风俗习惯的意愿改变自身,无论是演喜剧还是悲剧,无论身穿奴隶服还是王袍,无论是演阿塔洛斯1还是恺撒,都演得大方自然,完美无缺。再等一阵子,你们会看到,那个矮子将从堕落中抬起他那布里亚柔斯2的头;“瘸腿魔鬼”阿斯摩代3化作大团烟雾,从关住他的瓶子里钻出来了。拿破仑珍惜生命,是为了生命给他带来的东西。他本能地感到了剩下来还可以描绘的东西。他不希望画没绘完,画布就用光了。
1阿塔洛斯(attalos,公元四至五世纪人),罗马元老院议员,后被西哥特国王阿拉里克推为皇帝。公元四一四年落入奥诺里尤斯之手,成为众人嘲弄的对象。
2布里亚柔斯,希腊神话中的百手巨人,有五十个头,一百只手。据说在他的帮助下,宙斯才能顺利统治奥林匹斯山。
3阿摩斯代,法国作家勒萨日的小说瘸腿魔鬼中的人物。
英国作家瓦尔特?司各特比那些特派员要公正一些,他在评论拿破仑的恐惧之时,坦率地指出民众的愤怒给波拿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他流泪,表现出他那公认的勇敢所不能接受的软弱,但是司各特补充道:“那种危险是特别可怕的,最能使久经沙场、出生人死的人害怕:在维特两兄弟1所遭受的,死亡面前,便是最勇敢的士兵也都要不寒而栗。”
1维特兄弟(兄comelisdewitt,一六二三—一六七二,弟johandewitt,一六二五—一六七二),荷兰政治家,与英国克伦威尔议和,并驱逐荷兰的奥伦治亲王全家。在一次暴动中被奥伦治派杀死。
当年,拿破仑在恐怖时期,就是在这些地方开始他的政治生涯的,现在,还是在这些地方,他却受到了革命的疯狂的惊吓。
普鲁士将军一旦中止了叙述,便认为应该说出皇帝并未隐瞒的一种病痛:德?瓦尔德堡伯爵可能把他所看到的波拿巴的病痛搞混了。德?塞古尔先生在俄罗斯战争中曾见过波拿巴发病的情形,那次皇帝痛得2没办法,只好下马,把头靠在大炮上。在著名武将的种种弱点中,真正的历史只记载了刺进亨利四世心脏的匕首,和夺走蒂雷纳元帅性命的炮弹。
2波拿巴患有膀胱炎。
在叙述波拿巴到了弗雷瑞斯之后,瓦尔特?司各特摆脱了大场面的记述,快乐地使出了他的拿手好戏,像德?塞维尼夫人所言,痛痛快快地神聊起来;他细说拿破仑去厄尔巴岛的经过,说起波拿巴对英国水手们的诱惑;只有欣顿一人除外,他一听到人家颂扬皇帝,就忍不住嘀咕一句:瞎扯!拿破仑走了以后,欣顿祝愿皇帝陛下身体健康,下次机运更好。拿破仑既有人类的种种弱点,也有人类的所有伟大之处。
路易十八在贡比涅——路易十八进入巴黎——老近卫军无法挽回的过错——圣旺宣言——巴黎条约——宪章——同盟国军队撤离
当名闻遐迩的波拿巴在万民的垢骂声中逃离法国的时候,被各地民众遗忘的路易十八打着白旗,顶着重重王冠出了伦敦城。拿破仑在厄尔巴岛下了船,又恢复了气力;路易十八在加莱下了船,可能见到了卢韦尔1。他在此遇见梅宗将军。十六年后,这位将军负责护送查理十世乘船去瑟堡。查理十世似乎为了使他有资格执行未来的使命,把法兰西元帅的权杖授予梅宗先生,正如一位骑士在上阵拼杀之前,把骑土身份授予地位比他低,但他愿意与之较量的人一样。
1路易十八怕遭暗杀,才从加莱上岸。卢韦尔(louvel,一七八三—一八二),法国工人,暗杀路易十八的儿子贝里公爵的凶手。
我担心路易十八露面效果不好,便急急忙忙抢在他前面住进了贡比涅行宫。一四三年圣女贞德就是在那里落到了英国人手里。在那里,有人把一部手抄的卷轴拿给我看。它被射向波拿巴的一个炮弹球打中了。阿提拉曾经吹嘘:“我的铁骑所过之处寸草不生。”而今,王室的一个残疾人替下了曾经可以像他一样夸口的骑士,人们见到这位老人的模样会作何感想呢?我既不是负有使命,也不是乐于干这种事,就揽下了一个相当艰巨的任务(这是命中注定):描写路易十八到达贡比涅的情景,让世人如我借助缪斯的神力描绘的样子,来目睹圣路易子孙的风采。我是这样表达的:
“御辇前面,是专程前去迎接圣驾的元帅和将军。全场欢声雷动,响成一片,再也听不出‘国王万岁!’的口号,只听得出一片欢乐和激动的叫喊。国王身穿蓝礼服,只有一枚勋章和两块肩章才使他与众不同。他腿上裹着宽宽的金线镶边的红天鹅绒护腿。当他坐在扶手椅上,裹着古式的护腿,双膝间夹着手杖,人们以为见到的是五十岁左右的路易十四麦克唐纳、内伊、蒙赛、塞吕里埃、布吕纳等元帅、纳沙泰尔亲王,以及所有将军,在场的各色人等都得到了国王最亲切的问候。在法国,国王姓氏上附着的这股魔力,就是合法君主的力量。一个人独自从流亡中归来,没有随从,没有侍卫,没有财富,一切都被剥夺得精光;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赐人,也几乎做不出任何许诺。他在一个年轻妇人搀扶下,从马车上下来,来到从未见过他的上尉的面前,来到几乎不知道他的名字的掷弹兵面前。这人是谁?是国王!大家都在他脚下跪下来。”
就我想达到的目的来说,我在上面提到的军人们的情况,与官长有关的是真实的,与士兵有关的则不尽然。路易十八于五月三日进人巴黎城,去圣母院的情景,我一直没有忘记,至今想起来仍历历在目:人家本来不想让国王见到外国军队;老近卫军一个步兵团沿着奥费弗尔河街排成一道人墙,从新墙一直排到圣母院。我以为没有和这些掷弹兵的面孔一般凶狠可怕的人脸了。他们这些打遍欧洲的胜利者身上伤痕累累,他们曾看见成千上万的炮弹从头上飞过,散发出烈火与炸药的气味。这些人失去了自己的统帅,被迫向一个老态龙钟,因为年岁而不是因为战争致残的国王致敬;他们在拿破仑的受到外国军队入侵的京都,被俄罗斯、奥地利和普鲁士的军队监视着。一些士兵颦眉蹙额,把宽大的皮毛帽拉下来,遮住眼睛,另一些士兵透过唇髭,露出老虎一般的牙齿。他们操弄武器时像是带着满腔怒火,那声音叫人不寒而栗。说实话,从没有人受过这种考验和酷刑。倘若在这种时刻有人号召他们报仇,那么必须把他们彻底消灭,一个不留,否则他们连大地也会吃掉。
在队伍末尾是一个年轻的轻骑兵,骑着马,拿着出鞘的马刀上下挥舞,动作因为气愤而抽搐不止。他脸色苍白,眼珠滴溜溜直转,嘴巴时张时合,咬得牙关嘎嘎响,欲言又止。他瞧见一名俄国军官。他朝那军官投去的目光无法形容。当国王的马车从他面前经过时,他勒马一跃,显然,他企图朝国王冲过去。
复辟王朝一开始犯了一个无法挽救的错误,它应该遣散军队,保留那些元帅、将军、军区司令和各级军官的退休金、荣誉和军阶,重新组建军队以后,再把那些士兵陆续召进来,就像组建王家卫队时所作的那样:如果这样做了,正统王权就不会在开始时受到帝国那些如胜利时期一样有组织,有纪律,有指挥,不断谈论过去,满怀懊恨和对新主子的敌意的士兵反对。
“红屋”1可怜巴巴的恢复,旧君主体制的将士与新帝国士兵的杂处,更使错误加大:一些经历了千百次战斗、打出威名来的老战士看到一些毛孩子——他们大概十分勇敢,但毕竟大多是沙场新手——不经浴血奋战,就佩上了高级军官的牌牌,岂有不反感的道理?若是认为他们不会反感,那就是不了解人的本性。
1法国国王的军事顾问机构。
路易十八在贡比涅小住期间,亚历山大前来探望。路易十八态度倨傲,伤了他的心。这次会见的结果,是五月二日的圣旺宣言。国王在宣言中表示:他将实行宪政,决定以下面这些保证作为宪法的基础:组织两院制的代议制政府;实行自由税赋;保证公众和个人自由、新闻自由和信仰自由;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已出售的国家财产不得收回;实行部长负责制,法官终身制和司法独立,任何法国人都可担任国家各级职务,等等。
虽说这个宣言合乎路易十八的思想,却并不是由他,或者由他的顾问拟写的。因为这个时期他才刚刚走出了休眠状态。他的翅翼本已收起来了,他从一七九二年以来就停止了“飞行”;他刚刚恢复了飞行或者奔跑。恐怖时代的种种暴行,以及波拿巴的专制压制了他的思想。但是,阻遏这些思想的障碍一旦被摧毁,它们就汹涌地流进了它们本要遵循和开掘的河床。人们从被拦阻的地方又重新起步。过去的事情仿佛不曾发生:人类被带回革命开始的年代,难道失去的只是四十年生活1;或者,在一般社会生活中,四十年是个什么概念?被截断的时间重新接上以后,这段空白就消失了。
1从一七九二年到一八一四年只有二十二年。——原注
一八一四年五月三十日,法国与同盟国之间缔结了巴黎条约。大家议定,在两个月之内,参与本次战争的各方列强都派全权代表去维也纳参加一次大会,以便作出最终的安排。
六月四日,路易十八在立法团全体会议和元老院部分成员的集会上露面,发表了一次崇高的演说;那些枯燥的细节古老、陈旧、过时,从此只充作历史的线索。
对于国内绝大部分人而言,宪章是不便接受的:这等于是通过这个十分无用的词,又提出了是国王还是人民当家作主这个烫手的问题。路易十八也把他的善举追溯至他当政的年月,只当不曾有波拿巴这个人似的,正如英国的查理二世双脚并拢,从克伦威尔头上跳过去一样。但对于过去曾承认拿破仑,眼下就在巴黎的各国君主而言,这无异于某种侮辱。这种过时的论调,这些昔日君主体制的要求并未给正统王权增补任何权利,充其量只是一些幼稚的陈词滥调。除了这点,宪章取代了专制,给我们带来了合法的自由,含有使正直人士满意的内容。从宪章得到那么多好处的保王党人,或是从村庄,或是从贫苦家庭,或是从默默无闻的位置(帝国时期他们被埋没在这样的位置上)走出来,被召到高级的地位,过起了出人头地的生活,然而他们得到了好处,却只是嘟嘟嚷嚷地发牢骚。自由党人曾经心悦诚服地接受波拿巴的暴虐统治,认为宪章是地地道道的奴隶法典。我们又回到了巴别塔1时代;但是人们不再建造一个混乱的公共建筑物:各人按自己的力气和身材建造适合自己高度的塔楼。再说,宪章之所以显得不完善,是因为革命尚未走到尽头,平等与民主的原则仍留在人们思想深处,起着与君主政治秩序背道而驰的作用。
1巴别塔,圣经所载故事。挪亚的后裔要建一座通天塔,但由于语言不通,塔未建成。
同盟国君王不久就离开了巴黎。亚历山大在走之前,叫人在协和广场举行了一次宗教祭祀活动。在当年绞死路易十六的地方,搭起了一座祭坛。七位俄国教士主持弥撒。外国军队列队从神坛前经过。在一支优美的希腊古曲伴和下,大家唱起了感恩赞美诗。士兵们与君主们一样,都跪下来,领受上天的降福。法国人的思绪又回到了一七九三年和一七九四年。当时牛都不肯从大街上走,因为血腥味难闻。是一只什么样的手把这些不同国家的人,把这些古代蛮族人侵者的儿子,这些鞑靼人领到赎罪祭礼上来的呢?这些鞑靼人有些还是中国长城脚下羊皮帐篷里的居民。这些场面,贫弱的子孙后代是再也见不到的了。
复辟王朝头一年
在复辟王朝第一个年头,我目睹了社会的第三次变革。我曾见到古老的君主制向君主立宪制和君主立宪制向共和制转变,又见到共和制转变为军事独裁,还见到军事独裁又变回自由的君主政体。新观念容纳了旧原则,一代代新人启用了老人。帝国的元帅们摇身一变,成了法兰西的元帅。拿破仑的近卫军军服与国王侍卫和红房子的军服混在一起。后者的军服完全是按照老式样裁剪的。达弗雷老公爵戴着扑粉的假发,拄着漆黑的手杖,作为卫队首领,走在维克多元帅旁边,脑袋一晃一晃,步子像波拿巴那样,有些不稳。德?莫西公爵从未见过打枪放炮,在参加弥撒的队列里走在伤痕累累的乌迪诺元帅身边。在拿破仑时代杜伊勒利宫是那样洁净,那样充满军营气氛,如今则充满了由四面八方升起的炊烟。那些宫中显贵的贴身侍从,宫中负责膳食和衣物的管家,一个个又显出了仆人的神态。在街头,人们看见一些年迈体衰的流亡贵族,仍然穿着旧时的衣服,摆出昔日的模样。他们大概是最可敬的人物,但是置身于现代人群之中,就和共和国的统帅置身于拿破仑的士兵中间一样,显得格格不入。帝国宫廷的贵妇引进圣日耳曼郊区享有亡夫遗产的寡妇,告诉她们宫里“曲里拐弯的”事情。从波尔多来了一些代表团,一个个都佩着臂章。从旺代教区来的一些统领,都带着拉罗什雅克兰1式的帽子。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都保留着他们所熟悉的表达感情思想风俗习惯的用语。这个时代的本质是自由。这些乍一看去似乎不应该活了的人,是自由使他们一同活了下来。但是人们几乎认不出这种自由,因为它带着旧日君主王朝和帝国专制的色彩。宪制的语言,人人都不怎么清楚。保王党人一谈宪章就出大错,帝制主义者更是不甚了了。那些国民公会议员相继当上了伯爵、男爵,拿破仑的元老院议员,路易十八的贵族院议员,他们一时又操起了几乎已经遗忘的共和国的语言,一时又操起他们彻底学到手的专制主义语言。一些司法长官晋升为野兔看守人。人们听见末代军事独裁者的副官们在议论老百姓不可侵犯的自由,一些弑君者则在支持正统王权的神圣信条。
1拉罗什雅克兰(larochejaquelein),法国旺代的大家族。法国大革命期间该家族站在保王党一边。
这些变化如果不是有点与法国人的柔韧天性有关,那就可恶了。雅典的民众自己统治自己;演说家在公共广场发表演说鼓动民众的激情;至高无上的人群由雕塑家、画家、工匠,即修昔底德1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所说的“观看演说倾听行动”的人所组成。但是,无论如何,法令下达以后,从那不内行的互不相干的人群中,会走出什么人来执行法令呢?走出来的是苏格拉底,福基翁,伯里克利,亚西比德。2
1修昔底德(thucydide,约公元前四六—前四四),希腊最伟大的历史学家,著有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历史等杰作。
2福基翁(phocion,公元前四二—前三八),雅典政治家、将军。伯里克利(pericles,约公元前四九五一前四二九),古代雅典最伟大的政治家。亚西比德(alcibiades,约公元前四五—前四四),雅典政治家,苏格拉底的弟子。
应该怪罪保王党建立了复辟王朝?
难道真如今日有人提出的,复辟王朝的建立,应该怪罪保王党人?完全不是如此:这岂不是说当一小撮正统派违背所有人的意愿,靠挥动几条手帕,把太太的一条饰带别在帽子上,就完成一次遭人垢骂的复辟的时候,三千万人在一旁深感惊讶吗?确实,当时大多数法国人感到欢欣鼓舞,但是这个大多数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正统派。正统派这个词只能用在旧君主政体的铁杆拥护者身上。这个大多数是一个有着种种观点的群体,他们为获得解放而庆幸,他们同仇敌忾,反对给自己带来所有不幸的那个人。我的小册子所以受欢迎,也是因为这一点。承认自己提出了国王名字的贵族有多少人呢?马蒂厄和阿德里安?德?蒙莫朗西两位先生、逃出牢房的德?波利尼亚克两兄弟,以及亚历克西?德?诺阿耶、索斯泰纳:德?拉罗什富科等人。就是这么七八个人,老百姓并不熟悉他们,也不会跟他们走,难道他们可以命令全国人民采纳他们的主张?
德?蒙卡尔姆太太曾给我寄来一袋钱,有一千二百法郎,让我分发给纯粹的正统派。我把这笔钱退了回去,因为找不到受主。当时有人在旺多姆广场立柱的雕像脖颈上系了一条肮脏的绳子。可是没有几个保王党人会拿光荣来大肆践踏,会拉扯那条绳子。是当权在位的那些人——他们都是波拿巴的人——借助一根吊杆,把他们主子的雕像弄了下来:雕像被强力压着低下头,落到欧洲各国君主脚下,从前这些君主有那么多次拜倒在他面前。热烈欢迎王政复辟的,都是共和国和帝国的人。通过革命发迹爬上高位的人物,他们的言行举止和忘恩负义的做法,对他们今日假装怀念和赞美的那个人来说,都是可憎可恶的。
帝制主义者和自由党人,你们曾匍匐在亨利四世的子孙后代面前,而今权力又落到了你们手上!当年保王党人与他们的亲王们重逢,看到被他们视为篡位者的那个人统治终结,自然是高兴的;可是你们,那个篡位者栽培的人,你们过分地让保王党人的感情吃惊。部长们,政要显贵们竞相向正统王权宣誓效忠。所有的司法与行政长官排着队发誓,说他们如何仇恨被放逐的新家族,如何热爱曾被他们千百次定罪谴责的古老家族。那些充斥于法兰西的声明和指控侮辱拿破仑的书信,都出自何人之手呢?出自保王党人之手吗?不对:出自波拿巴挑选和留下的大臣、将军和权贵之手。复辟是在哪儿策划的呢?在保王党人家里吗?不对,是在德?塔莱朗先生家里。与谁一起策划的呢?与战神教堂的指导神甫,戴着主教冠的江湖骗子德?普拉德先生。王国的摄政官到达巴黎后,是与谁在一起,在谁家吃饭呢?是与保王党人在一起,在保王党人家里吃饭吗?不对,是与德?科兰古先生在一起,在德?欧坦主教家吃的饭。是在哪儿为那些“可耻的外国君王”举行的宴会?在保王党人的城堡吗?不对,是在玛尔梅宗约瑟芬皇后宫里。拿破仑那些最亲密的朋友,例如贝尔蒂埃,是向谁热烈表示尽忠的呢?向正统王位继承人。是谁在俄国沙皇亚历山大那个粗鲁的鞑靼人那里过日子的?是研究院那些专家,是学者、文人、博爱的哲学家、有神博爱教的信徒,以及其他人。他们从那里回来,一个个兴高采烈,听饱了赞扬话,口袋里装满了鼻烟壶。至于我们,拥护正统王权的可怜虫,哪儿也不接纳我们,人家根本没有把我们当回事,不是在街上对我们说去睡觉吧,就是劝我们别大叫“国王万岁”因为这样的口号自有别人来喊。列强不但不强迫任何人成为正统派,反而宣称任何人都可自由改变角色和调子,德?欧坦主教在君主制下和在帝制下都可以不受限制地主持弥撒。我从未见过有什么城堡主夫人,什么圣女贞德,拳头上停着一只隼,或者手执长矛,宣称拥戴合法的君主,但是我看见德?塔莱朗夫人坐着敞篷四轮马车满街跑,高唱着赞美虔诚的波旁家族的颂歌。而以前波拿巴是把她当作广告牌,把她与她丈夫捆在一起的。在经常出入帝国宫廷的一些人家窗口,晃动着一幅幅毯子,好心的哥萨克真以为在改换门庭的波拿巴分子心中,开着和迎接他们的白布片一样多的百合花1呢。在法国什么东西都极有传染力,就是人们听到旁边的人呼喊:“砍掉我的头!”也会跟着喊的。帝制主义者一直跑进我们家中,让我们这些拥护波旁家族的人把柜子里剩下的白布都找出来,当作白旗挂出去。我家里就发生了这种事儿。可是德?夏多布里昂夫人不肯听他们的,勇敢地保住了她那些平纹细布。
1百合花是波旁王室的标志。
首任内阁——我发表政治思考录——德?迪拉公爵夫人——我被任命为驻瑞典大使
立法团改成了众议院。贵族院有一百五十二名终身议员,其中有六十多个是从元老院来的。这两个议院组成了首任立法机构。德?塔莱朗先生被安排在外交部,动身去参加维也纳会议。按照五月三十日的条约第三十二条,会议定于十一月三日开幕。德?约库尔先生担任代理部长,直到滑铁卢一战打响。德?孟德斯鸠神甫当了内政部长,基佐先生给他当秘书长。玛卢埃先生入主海军部,后来死于任上,由勃寥先生接位。杜邦将军得到了陆军部。后来苏尔特元帅替下他,因为建造基贝隆2陵园而显声扬名。德?布拉加公爵任王室总管,安格莱先生任警察总监,丹布莱大法官任司法部长,路易神甫任财政部长。
2法国大革命的恐怖时期,有许多流亡贵族和保王党人在此地遭杀害。
十月二十一日,德?孟德斯鸠神甫就新闻出版问题推出了第一部法律,规定任何不足二十印张的作品都要送交检查:这第一部自由的法律是基佐先生起草的。
卡诺写了一封信上呈国王,坦言波旁家族被人民欢欢喜喜地接受了,但是,他没有考虑到时间的短促以及宪章所允诺的一切,就轻率提出一些的建议,和一些傲慢的教训:当人们要接受部长的位子和帝国伯爵的衔头时,这样做是不合适的;当人们屈从过一个强悍专制的君主之后,就不应该对一个软弱宽容的君主表现得骄横自负;当恐怖时期的阴谋诡计玩过之后,人们发现自己无法计算拿破仑战争的规模时,这样做是毫无益处的。作为回答,我让人印出了政治思考录,它包含了论君主立宪制的主要内容。众议院主席莱内先生跟国王说起这部作品,夸赞了几句。国王对我有幸为他效力,总是显得欣喜;老天似乎把正统派使者的大衣披在我肩上了,可是作品越是受欢迎,作者就越是不讨陛下欢喜。政治思考录表露了我的符合宪法的主张:宫廷从中本可以得到一个印象:我对波旁家族的忠诚并没有淡灭。可是路易十八对他的亲信说:“你们千万当心,绝不要叫一个诗人插手你们的事儿:他会断送一切的。这些人什么用处也没有。”
这时期一股浓厚的友情充满了我的心房。德?迪拉公爵夫人有些想象力,脸上甚至带有几分德?斯塔尔夫人的表情:人们可以从乌莉卡来判断她的写作才华。流亡回国后,她有好几年关在卢亚尔河畔她的于塞城堡。我与她都在伦敦住过好多个年头,却从来没有见过面。后来在梅内维尔美丽的花园里,才第一次听人说起她。她为了两个可爱的女儿费莉茜和克拉拉接受教育,迁来巴黎生活。一些家庭与外省的关系,以及文学见解、政治观点,给我打开了她的社交圈的门。心灵热情、品格高尚,才华卓越,情趣高雅,这些把她造就成了一个超凡脱俗的女子。复辟王朝初期,她当上了我的保护人,因为我虽然为正统王朝做了不少事,路易十八也承认我为他出了不少力,可我还是被晾在一边,以致打算搬到瑞士去隐居。真要去了,说不定还好些:拿破仑原来派我去那山沟沟里当大使,我要去了那偏僻地方,不会比在杜伊勒利宫幸福吗?当我在正统派回国以后进入杜伊勒利宫的沙龙时,它们给我的印象几乎和我在这里看见波拿巴准备枪决当甘公爵那天一样难受。德?迪拉夫人向德?布拉加先生提到我。先生回答说我愿去哪儿就可以去哪儿。德?迪拉夫人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她为朋友是那样有胆魄,德?布拉加只好找出了一个大使出缺的使馆,那就是驻瑞典的使馆。路易十八老是听到人家谈论我,已经厌烦了,正巴不得把我打发到他的好兄弟贝纳多特国王那儿去。此公会不会想,人家把我送到斯德哥尔摩,是来夺他的王位的?唉,天主啁!人间的君王们,我不会夺任何人的王位,你们只要有本事,就努力保住王冠吧,尤其不要把王冠交给我,因为我根本不愿戴。
德?迪拉夫人这个杰出妇女,这个允许我以姊妹相称,我有幸若干年来在巴黎经常见到的女人,后来去了尼斯,并在那儿去世(一八二八年):这又揭开了一个伤疤。德?迪拉公爵夫人与德?斯塔尔夫人很熟:我也就不明白自己怎么未被吸引去追循雷卡米尔夫人的足迹:她从意大利回到了法国。对于来帮助我生活的人,我本应去致一致礼:我已经不属于可以自我慰藉的早晨,而是挨到了需要别人来安慰的黄昏。
发掘路易十六的遗骨——在圣德尼度过的头一个一月二十一日
一八一四年十二月三十日,立法两院推迟到一八一五年五月一日开会,就好像把那些议员召集起来是去参加波拿巴的五月田野大会似的。一月十八日发掘出了玛丽?安托瓦内特和路易十六的遗骨。我目睹了在墓地举行的发掘工作。后来,在那个墓地,应太子妃的虔诚祈求,封塔纳和佩尔西埃建了一座墓庐。墓庐模仿的是黑米尼墓地教堂,可能是巴黎最引人注目的纪念性建筑1。墓庐的回廊是由一连串的坟墓组成的,引人遐思,充满了悲伤的气氛。在本回忆录第四卷里,我已经提到一八一五年的发掘工作:在一堆骨头中间,我认出了王后的头,因为那颗头在凡尔赛宫曾对我微笑过。
1建在玛德莱娜教堂从前的公墓区。
一月二十一日,人们给应该树立在路易十五广场却始终没有立起来的雕像放下了第一块基石。我描写了一月二十一日葬礼的情形:“举着方形王旗走过来迎请圣路易遗骸盒的这些修士将不会接待圣王的后代。在那些国王和王侯安息的地下墓穴里,路易十六会觉得孤单!这么多的死人是怎样起出来的?圣德尼为什么这样荒凉?我们不如问它的屋顶为什么是重盖的,它的祭坛为什么是站立的?是何人的手重建了这些地下墓室的弯顶,砌起了这些空空的墓穴?这个人也曾在波旁家族的宝座上坐过。天意啊!他以为给整个家族都准备了坟墓,结果却只是让人给路易十六修造了陵寝。”
我曾经相当长久地希望,人们会在路易十六流血的地方立起他的塑像。要是现在问我,我是不会再持这样的意见了。波旁家族一回国。就想到了路易十六,这一点是应该赞美的。他们应该把路易十六的骨灰撒在他们的额头上,然后再把他的王冠戴在他们头上。现在我认为他们本是不必走得更远的。这不是在巴黎和伦敦审判君主的某个特别法庭,而是整个国民公会,如果一场重复举行的葬礼一年一度对国民公会进行指责,则有针对全国人民的意味,因为一个完整的代表大会在表面上代表了全国人民。所有民族都为他们的胜利、动乱或者不幸确定了周年纪念日,因为大家都想保留对那些事情的回忆:我们有盛大仪式纪念内战,有歌曲传唱圣巴尔泰勒米事件1,有节日纪念卡佩国王逝世;但是,当宗教让最不显赫的圣徒活过了一个又一个时代的时候,法令却无法设立一些纪念性的日子,这一点难道不值得注意吗?如果为查理一世设立的斋戒与祈祷至今仍然保留,那是因为在英格兰国家把宗教与政治的最高权力合为一体。依照最高权力的意愿,一六四九年一月三十日被定为假日。在法国,情况完全不同:只有罗马有权在教会发号施令。如果一个君王下达的命令,一个政治性代表大会发布的法令,另一个君王,另一个代表大会有权勾销,那么,这道命令,这个法令还有什么效用?因此,我如今认为,一个可被取消的节日的象征,一场并非被宗教信仰接受的惨祸的见证,恐怕不宜安放在群众无忧无虑、心不在焉地去寻欢作乐的路上。眼下,也许该担心的,是基于让人牢记民众暴行所造成的恐怖这个目的而立的纪念碑,会使人产生模仿那些暴行的愿望:恶比善更有诱惑力;你想让人们永记痛苦,但人们常常记住的是那些作恶的榜样。各个世纪都不接受哀伤的遗传,现实有够多的事让它们哭泣,它们决不会还为往昔传下来的伤心事落泪。
1圣巴尔泰勒米事件: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三日夜巴黎天主教派屠杀新教徒的事件。
看到从德克洛索1墓地抬出来,装着国王王后遗骨的灵柩台,我感到悲哀。我目送它缓缓离去,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路易十六总算睡进了圣德尼他的坟墓,路易十八则睡在罗浮宫。两兄弟开始了又一个正统的国王与幽灵并存的时代。修复宝座也好,修葺坟墓也好,都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时代已经扫去了这两处地方的灰尘。
1德克洛索(declozeaux),法国保王党人,于一七九四年买下了玛德莱娜教堂墓地。一八一五年发掘国王路易十六与王后玛丽一安托瓦内特遗骨的工作亦是由他指导的。多的事让它们哭泣,它们决不会还为往昔传下来的伤心事落泪。
既然我提到这些经常重复举行的葬礼,我就跟你们说一说我看到的可怕幻象。仪式结束后,我晚上到气氛轻松了一半的大教堂里散步,当我想到这些遭到破坏的陵墓之间伟人的虚荣时,思路就转到了从同样场面得出的一般伦理教训。可是我的思想并没有停止在这一点上,我还一直深入到人的本性。在坟墓里,一切都是空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吗?在这虚无之中是否存有什么呢?难道没有虚无的生命、尘埃的思想吗?这些骨骸就没有人所不知的生活方式吗?谁知道这些死人有没有激情、快乐和拥抱呢?他们从前梦想、相信、期待的事物,是否和他们一样成了虚有之物,与他们一起乱七八糟地堕入了深渊呢?梦想、前途、快乐、痛苦、自由与奴役、强大与弱小、罪恶与美德、荣耀与卑鄙、富贵与贫穷、才干、天才、智慧、光荣、幻想、爱情,你们真是一时的感觉,随着你们赖以产生的头颅的毁灭,随着从前跳动着一颗心脏的胸膛的破损而成了过去吗?陵墓呵,如果你们真是陵墓的话,在你们永远的沉默中,难道人们只听见一种永久的嘲笑?这笑声是不是天主,惟一在这欺骗的世界消亡后还会存在下去的嘲弄的反响?让我们闭上眼睛吧!“我是基督徒。”让我们用牺牲者这句崇高又神秘的话来填满生命的绝望之渊吧!
厄尔巴岛
波拿巴不肯上法国船,只愿乘英国海军的船,因为他们是胜利者。他忘了对背信弃义的英国表示的仇恨、诽谤和侮辱。他现在认为只有胜利的一方才值得他钦佩。载他赴第一次流放地港口的是英国舰船无畏号。他对人家将接待他的方式并非毫不担心:法国驻防部队会把他们守卫的这块土地交给他吗?一些意大利岛民希望喊英国人来,另一些则不受任何人管辖;在相互靠近的几个海岬,飘扬着三色旗和白旗。不过一切都安排好了。当人们听说波拿巴带着几百万(银钱)来到时,舆论便慷慨地决定接待这位令人敬畏的牺牲者。世俗和宗教的权力当局被引出了同样的信心。代理主教约瑟夫—菲利普?阿里吉发表了一篇训谕:“神明的天意希望我们将来成为拿破仑大帝的臣民。厄尔巴岛被抬到这样荣耀的地步,将把涂过圣油的贵人收入它的怀抱。我们决定高唱庄严的赞美诗,以作感恩的表示,云云。”
皇帝已给法国驻防部队指挥官达莱斯姆将军写了一封信,说他应该让厄尔巴岛的居民明白,皇帝选择该岛作为居留之地,是考虑到岛上风俗,纯朴,气候温和。他在双方的礼炮声中踏上了费拉约港的土地:一方是送他来的英国三枪战舰,一方是海岸的炮兵。人们举着堂区的华盖,把他从港口领到教堂,那里正在唱感恩赞美诗。主持仪式的教堂执事是一个矮胖子,身子粗得两手都合不拢来。接下来拿破仑被带到市政府。他的寝宫就安排在这儿。有人展开新做的皇旗:雪白的底子上横过一条红带,上面缀着三只金色的蜜蜂。三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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