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基督教是上帝和创世主最合理、最具哲理性的评判标准;它囊括了宇宙三大法则,即神的法则、道德法则和政治法则:神的法则,即上帝的三位一体;道德法则,即“慈善”;政治法则,即“自由,平等,博爱”
前两种法则已发展成熟;第三种,也就是政治法则却没有得到完善,因为它无法在人类没有树立明智的信仰和普遍具备一定道德的情况下盛行。那么,基督教首先就得清除人类因狂热崇拜和所处的奴役状态而导致的谬论与恶习。
有教养的人无法理解为什么我这样一个天主教徒却执意要坐在他们称之为废墟的阴影里;在他们看来,我这是顽固不化,是成见太深。好吧,那您就行行好,告诉我,在一个属于个人和理智的世界里,我到哪儿去找您所建议的家庭和天主?只要您能说出来,我就跟您走;否则的话,就甭指责我怎么还躺在基督的坟墓里,因为这是您抛弃我时留下的唯一歇脚处了。
不,我不是顽固不化,是真诚;以下就是我所经历的:我的计划、我的研究、我的经验都化成了泡影,我只知道世界所追求的本身就是个十足的错误。我的宗教信仰不断增强,战胜了我其他的一切信仰;人世间再也没有比我更虔诚的基督徒,也没有比我更不愿轻信的人了。现在还远没到结束的时候,救世主的宗教刚刚进入它的第三个阶段——政治阶段了,即“自由、平等、博爱”福音书和无罪宣判都还没有公布于众;我们仍生活在基督宣告的不幸里:“很不幸,您让人类承受他们不能承受的重压,而您根本不想用手指尖碰他们一下。”1
1福音书中圣吕克所说。
基督教义亘古不变,但对它的阐释却是多种多样的;它的变化代表了世界万物的变化。当它达到最高境界的时候,蒙昧将被驱散;自由,与耶稣一同在髑髅地的十字架上受难的自由,将和救世主一同从受难架上走下来;自由会把新约交给各民族,因为那本书是为他们而写,只是目前某些条文已写不下去了。政府将不复存在,道德败坏会成为历史,名誉的恢复也会宣告死气沉沉和抑郁衰败的世纪已经过去。
期待的日子何时会到来?根据基督教义的秘密方法,什么时候社会才得以重组?天晓得,感情的阻力是无法估计的。
死亡的阴影不止一次笼罩了人类,使人事归于沉寂,仿佛一场夜雪停止了车马声。民族不会像组成他们的个体一样迅速地消长。但愿寻寻觅觅的东西不久就会出现?后期罗马帝国的苦难看来还没有结束;延续了这么久的基督纪元也没能完全消灭奴役。我知道时间不会影响法国人的性情;我们在革命中从未将时间因素纳入考虑的范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总在焦虑之后得到意想不到的结果。年轻人斗志昂扬,跃跃欲试;只要隐约看见他们前面的高地,就会迫不及待地低头猛冲,千方百计达到目标:勇气可嘉;可是以生命的代价换来的却是一个又一个的失望,然而不明世事的后人重又背负起这沉甸甸的失望,直到生命的尽头;就这样世代相传。荒漠年代又一次来临;就在人类可怕的、狂热的自我崇拜中,就在贫瘠的避难所里,基督教又一次复活了。
历史会带来两个结果,一个是目前大家都看到的直接结果,另一个是大家一时看不到的未来的结果。这些结果往往是自相矛盾的;一些来自于我们目光短浅的明智,另一些则是来自永世长存的明智。人算不如天算。上帝就站在人类背后。尽管去否认这至高无上的旨意吧,您可以不同意他的行动和言辞;如同民众一样,您有许多事情和更多的理由向上帝呼吁;瞧瞧最后的结果吧,您将会看到它总是事与愿违的,因为它首先并没有建立在道德和公正的基础之上。
如果上帝还没有宣读他的最后判决;如果一个强大自由的未来还远在我们的视野之外;那就只有基督徒的期盼才能帮助实现它,因为当一切似乎都已背叛了它时,它的翅膀却在日益丰满,企盼比时间还要漫长,比痛苦还要强烈。1
1关于显示了本章特色的希望和痛苦的混合,参看我们的“引言”
回顾我的一生
是忏悔激发我也促使我写成了这部作品,它会在我的身后仍存在吗?可能我的作品是糟糕的;也可能到了那一天,我的回忆录也消失了。但至少在人们都不想要的、无以消遣的人生暮年,我这些回忆尚能聊以解闷。晚年生活是凄苦的:因为自身已一文不值而毫无快乐可言;因为成了所有人的负担而令人生厌;他一只脚已迈进了棺材,只等另一只了:在被世人遗弃的地方仍然幻想着,又有何益处呢?未来我们会看到什么样的亲切可爱的亡灵?哼,不管将怎样,我都会毫不在乎的!
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扰乱了我的宁静:我不知道我挑灯夜作是否太天真;我担心我糊涂得不明白别人只是曲意逢迎。我所写的是否合乎正义?是否严格遵守了道德和慈爱的规范?我有权谈论别人吗?假若这本回忆录真有些不妥,后悔又于我何益?你们在人世不为人知,创造了神迹、在供桌上生活舒适的神灵却向你们秘而不宣的德行致敬!
这个缺乏学识、无人照料的可怜人,却用他仅有的道德和教义影响了他的难友们,这实际上是神圣基督的影响。地球上最好的书也顶不上埃罗德“用血祭奠过”的无名殉道者人生的一幕。
您见过我出生;您见过我的童年和贡堡城堡里人们对我的杰出作品的狂热崇拜;我到过凡尔赛,曾在巴黎目睹大革命的第一幕。我遇见过新世界的华盛顿;我进过密林;海难又将我推回了希列塔尼海岸。我经受过战士的苦难,体验过流亡贵族的悲惨。回到法国,我成了基督教真谛的作者。在这个变化了的社会里,我得到和失去了朋友。波拿巴叫住我,又和当甘公爵血肉模糊的躯体一起扑倒在我的脚前;我停下脚步,将这个伟人从他的出生地科西嘉岛领到他圣赫列娜的坟墓。我参加了复辟王朝,并看着它灭亡。
这就是我所经历的工作和生活。我四次漂洋过海;我曾感受过东方的阳光,触摸过孟菲斯、迦太基、斯巴达和雅典的遗址;我在圣徒彼得陵墓做过祷告,并有过对髑髅地的朝拜。我既贫穷又富有,既强大又懦弱,既幸福又悲惨,既是行动家又是思想家,我的手曾触摸到世纪的深处,我的智慧曾飞到人迹罕至的角落;虚幻中也曾有过真实的存在,正如水手们透过云雾见到陆地一样。这些所见所闻如果像清漆保护的图画一样在脑海中永不消失的话,它就将勾画出我一生留下的足迹。
我的三种职业都有它的最高目标:作为旅行者,我渴望发现地球两极的秘密;作为人文学者,我努力尝试在遗址上重建宗教信仰;作为政治家,我竭力让人民拥有一个沉着冷静的君主制,去找回在维也纳条约中丧失的力量,使法国重立于欧洲民族之林;至少我曾为对他们至关重要的新闻自由的获得助过一臂之力。在神的领域,宗教和自由;在人的领域,体面和荣耀(这是宗教和自由的人类后代):这就是我对祖国的期望。
比起同时代的其他法国作家,我几乎是唯一的文如其人:旅行者,战士,政论家,大臣;在森林中我歌颂森林,在轮船上我描绘海洋,在军营里我谈论武器,在流亡中我学会了流亡,在课堂、在事务中、在议会上我研究了君主、政治和法律。
希腊和罗马的雄辩家都曾参与公众的事务,并与他们同命运共呼吸;中世纪末和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西班牙的文艺先驱们也曾投身社会运动。但丁、塔索、卡蒙斯、埃尔西拉、塞万提斯过的是怎样一种暴风雨般激烈而美丽的生活啊!在古代的法国,我们的圣歌和故事都来自于我们的圣地和战场;但从路易十四时期起,我们的作家就常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我们能成为精神的代言人,却不能反映他们时代的现实。
不知是幸福还是幸运,我在暂住过易洛魁人的茅屋、阿拉伯人的帐篷,穿过野人的上衣、马穆鲁克骑兵的长袍以后,又坐在了君王的桌旁而重陷困境。我参与了和平与战争;我签过条约和协议书;我出席过法庭、议会和教皇选举会;重立和推翻王位;我制造了历史,并可以撰写历史:在孤独清静的生活中,我可以和想象中的女子阿达拉、阿梅莉、布朗加、韦雷达一同走过喧嚣繁华,更不必说那些现实中的人物,只要她们有同样的魅力。我担心我有一颗一位先哲称之为宗教病的灵魂。
我生在如同两河交汇的世纪之交;我投身于它们混浊的水流中,身不由己地远离我诞生的海滨,怀着无限希冀,朝那不可知的彼岸游去。
在我有生之年的世界变更记
按照我们民族的习惯说法,从“我能从床上看到天空”的时候起,整个地球就又改变了。如果把我出生时的地球跟我离去时的比较一下,我会辨认不出来了。地球上的第五块陆地澳大利亚被发现,并已经住满了人;法国人的帆船1在南极洲的冰川中刚发现了第六块陆地,巴里、罗斯、弗朗克兰绕过北美洲的海岸边界线来到了我们这里;非洲开启了它的神秘之窗;现在,我们的家园没有哪个角落是不为人知的了。我们学习分隔世界的每一种语言;我们不久就会看到舰队穿过巴拿马地峡,甚至苏伊土地峡。
1迪蒙迪尔维尔(du摸ntd'urville)的船队。
历史总是不断让人有新的发现;那些原来神圣的语言也都敞开了它们的门户;在梅兹哈伊姆的花岗岩上,商博良解开了那些象形文字之谜,沙漠曾经因为它们而像是在嘴上贴上胶布,从不轻易泄露它的秘密**。假如新的革命已将波兰、荷兰、热那亚和威尼斯从地图上抹去,但愿其他的共和国能在大西洋海岸占据一席之地。发达完善的文明将对这些国家的刚强有力的民族本性有所帮助:汽船逆流而上,这些原来不可克服的障碍如今也成为便利的交通通道了;如同肯塔基沙漠上出现的美国新州,它也在河岸建起了城市和村庄。在这些以不可穿越著称的森林里,不用马的车子载着沉甸甸的物品和成千上万的旅客飞驰而过。造船的木材和矿产资源也顺流漂下;巴拿马地峡拆除了它的屏障,两边海域的船只都能自由通行。
**克勒诺尔芒(ch.lenormant)先生是与商博良一同旅行的学者,他保存了古埃及方尖碑的基本原理。现在昂佩尔先生前往泰伯斯和盂菲斯遗址研究它们。
借助于这火热的运动,航运并不只限于河上,还横跨了大洋;距离也因此缩短了;再也不会有巨浪,不会有季节,不会有逆风,不会有封锁和封闭的港口。工业对于普朗古埃的小村庄来说还只是个遥远的神话:那时,贵妇们还在壁炉前玩着古老的游戏;农妇还在为她们的衣服纺着麻线;细得可怜的树脂蜡烛衬托着村庄的夜色;化学尚未产生奇迹;没有机器去利用铁和水力来纺纱织衣;瓦斯还只是一种大气现象,并未用来照亮我们的剧场和街道。
这些变革并非只发生在我们的逗留期间:人类不灭的天性让他将智慧一直带到天国;而通向那里的每一步都会让他感受到无可比拟的神的力量。这颗星星,在我们祖先的眼中只是很平常的一颗,可在我们的眼前却呈现出两颗甚至三颗;重重叠叠的太阳投下太多的阴影,使得民众也没有足够的生存之地。在浩瀚无垠的宇宙中心,上帝看着这些精彩的场面一一闪过,那些都是上帝神力的证明。
想象一下,随着学识的日益丰富,我们贫乏的星球将遨游于阳光海洋里。那是银河,是光明的源泉,是造物主双手创造星球的金属熔化材料。这些星体如此遥远,人类能看到自家壁炉的光亮,却看不到它们的光辉,要看到它们,或许要等到它们已失去了光芒的那一天。即使是相对于自己生息的地方,人类也是多么的渺小啊!但是人类的智慧又是何等的伟大啊!他知道星球的脸什么时候会蒙上阴影,彗星会在千万年后的几时几刻出现;可是他自己却只在世上生活一小会儿!人类不过是天空的巨大裙褶里一颗微不可见的尘埃,可是各种星体在广袤宇宙间的每一步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这些我们仍很陌生的星体将照耀出什么样的前程?他们的显现是否与人类进步中的某个新阶段有关?关于这些,后来者会知道的;至于我,我要走了,不会知道了。
生前的勤奋使我完成了自己的纪念碑。这于我是一个很大的慰藉;我感觉仿佛有人在推着我走:我订了座位的小船船长警告说,船马上就要启航,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假如我是罗马的主人,比如说西拉,那我就会在死去的前一天夜里来完成我的回忆录;但我不会像他这样结尾:“我的一个孩子带着他的母亲梅特拉走进我的梦中,劝我去共享那永远的安宁和幸福1。”如果我是西拉2,天上的荣光永远也不能给我安宁和幸福。
1见普吕塔尔克的西拉的生活。
2普吕塔尔克刚联想起他晚年的耻辱。
新的风暴即将来临;有人预感到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灾难;他们正包扎好旧伤口,准备着重返沙场。然而,我以为不会有什么不幸发生了:因为君民都已疲惫不堪;意外的灾难不会再狂袭法国了:在我之后将发生的只会是一场普遍的变革。有人将改变这艰难困苦的状况;没有苦痛,人们就不会想到要改变面貌。但是仍然会有一个举动,这不会是几个独立的小变革,而是一场正迈向终点的大革命。未来的这些图景已跟我无缘了;它们呼唤着新的画家来描绘:该你们了,先生们。
一八四一年十一月十六日,写完这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我看见西向的窗户正开着,那儿正对着外国传教士住所的花园3:正是清晨六点时分,月儿发散着苍白的光晕;已经沉得很低了,几乎碰着被东方第一道金光照亮的巴黎残老军人院的指向牌:大概旧的世界已经隐退,新世界就要诞生了吧。太阳将从万道晨曦中升起,但我将看不到了。我只能坐在墓旁;然后手拿耶稣十字架,勇敢地走进那永恒的宁静。
3一八三八年七月,夏多布里昂住在巴克路112号(现为120号)的底层。他后来就在这里去世。在小花坛的外面,他看得见外国传教士所住修道院的花园。
回忆录完!1
1墓外回忆录原版共有十二卷。回忆录正文实际包括在前十一卷里。第十二卷收集的文章杂乱无章、内容不一,并跟前面的原作无直接关系,而且夏多布里昂几乎未参与它的编写工作。目录如下:
1)朱莉德法尔西的生活节选,卡龙教士编;
2)一份外交资料:驻俄罗斯大使拉费罗内依于一八二四年五月十四日自圣彼得堡寄给身为外交大臣的夏多布里昂的信;
3)家谱资料;
4)关于夏多布里昂和夫人的回忆录由达尼埃洛整理,此人曾在一八三四年至一八四六年期间担任作者的秘书。
从中可以看出,这里没有什么真正可以作为回忆录的“补充”的材料。
1墓后回忆录及舆论
墓后回忆录一出版就遭到了冷遇和反感,我们于是试图在序言里就指出它的原因。夏多布里昂的生前老友们大都曾是七月王朝的重要人物。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的憎恶却也愈加强烈。自一八四八年七月二十八日起,莫莱在给巴朗特的信中说到:“墓后回忆录就要出版了,它会比朗塞的一生更糟糕。”同时期的帕基埃的评价也不比他客气。在波瓦涅伯爵夫人的“叙述”中,可以看出他的敌视态度。
从一八四八年十月起,列日大学的圣伯夫开设了包括二十一讲的关于夏多布里昂的专题讲座;直到一八六一年才以第一帝国时期的夏多布里昂以及他的文学派别为题发表出来。尽管他只研究到一八一一年,可却声称他的不少结论适应于全部著作,仿佛夏多布里昂在最后的三十七年中只字未写似的。讲座,还有尤其是出版后随附的注解的意图都是阴险恶毒的。看来,圣伯夫是不甘心对生前的夏多布里昂过于阿谀奉承了,所以要在他死后来反咬一口。
一八五年七月一日,斯达尔夫人之孙,二十九岁的阿尔贝德布罗格利在一篇题为两个世界的回顾的文章中写道:“一个垂死之人的傲慢建起的新型金字塔,即所谓的墓后回忆录(“一个垂死之人”言下何意?)
一般来说,稍有名气的浪漫派作家都懂得夏多布里昂的重要性;他们明白自己得益于他。但是论英国文学中“品味低下”、“兽性化和物质化的学校”深深刺伤了他们。曾经狂热崇拜过夏多布里昂的雨果几乎从一八三年起就没有再见过他。“夏多布里昂和拉马丁彼此厌恶”圣伯夫写道。行将就木的巴尔扎克因为不满他的自由主义,甚至从未提过他的名字。不用说,维尼也厌恶他:“政治、文学和宗教上的伪善、虚假的才华,这些就是这个一事无成的人的全部了。”然而戈蒂埃声称夏多布里昂为浪漫主义的“酋长”奥古斯坦蒂埃里也在阅读一段殉道者的插叙时,叫人加上了著名的一页,提到了他的历史功绩。
乔治桑对待回忆录很苛刻:“这是一部‘缺乏道德’没有灵魂的作品”然而,像所有曾对夏多布里昂态度恶劣的人(如圣伯夫、夏尔莫拉斯,甚至吉耶曼先生)一样,她后来也承认他是无比杰出的:“虽然作品中他的泛爱的作风和个性,他的矫揉造作,他对新词新义的滥用,所有这些都令我生厌,我仍能时刻感受到大手笔的纯朴、新颖和形式美,某些篇章甚至堪称文学世纪大师之作,我们这些浮躁后生即使使出浑身解数也不会有一个人写得出来。”
泰纳勒南(尽管是布列塔尼人)从未认真对待过他写的作品。教皇绝对权力主义者弗约诅咒说:“一个永远忙于矫揉造作,夸夸其谈的人,他矫揉造作是为了夸夸其谈,夸夸其谈是为了矫揉造作,不矫揉造作,不夸夸其谈,于他是不可能的”
这一次,弗约终于与教育界人土取得了一致意见,在上世纪末本世纪初他们也对夏多布里昂充满了敌意。在一八九九年和接下来的两年里发表的关于夏多布里昂在美洲的文章里,约瑟夫贝蒂埃不但指出说他不可能到过他所描绘的所有地方;甚至还宣称他的想象是毫无直感事实依据的;“要打动别人并激起行动”需要有“别人或他自己证实过的东西。”我刚重读过我的老师朗松所著法国文学史中关于夏多布里昂的篇章,结果令我大失所望。我熟知的治学严谨、善解人意的老师为什么这次会表现得如此轻率呢?“一个毫无意志的人”、“‘总之’智慧超群”、“特别是抓不住思路”、“他的观念平庸肤浅,尤其专横。”于勒拉梅特勒和安德烈絮阿雷斯这两个师范大学学生后来也重复了这粗暴的论断:前者在一九一二年关于夏多布里昂的讲座中宣称,夏多布里昂的所有作品中唯一一本让他有几分兴趣重读的是最后一个阿邦塞拉日的历险记;同年,后者也慢悠悠地说着傲慢无礼的话,只当消遣:“他有君主的腔调,却没有君主的灵魂就算不说他空虚,至少也是个没受过苦的人他盛产故作高深的寓音和荒唐可笑的斥责他是自恋男子,那喀索斯虚无的水中倒影。”但是回忆录对这些粗浅的评判不屑一顾,如果说有一句话是值得重视的话,那就是这个平淡而又单纯的评论:“回忆录是个令人惊叹的成功。”
阿法朗士一向以讽刺的口吻影射“子爵”保尔瓦雷里似乎拒绝提到他的名字。夏尔莫拉斯在一八九八年对他进行了猛烈攻击:“夏多布里昂是海盗和窃贼的后代,凶猛又孤僻的猛禽、业余的收尸者,他在死人和历史中从未搜索到任何有价值的传统,也没有找到任何可遗传的永恒。”然而他却称他为“尊贵的智者”皮埃尔拉塞尔阐述他当时的老师莫拉斯的观点时说:“作为一个政客,实际上夏多布里昂除了给自己招来一大堆烦恼以外,一无所获。”
对夏多布里昂所受人身攻击的回顾就到这里吧,因为同时也有相当多的人是试着去理解他,而不是去诽谤他。波特莱尔谈到他时总是怀着崇敬之情;认为他是“最不容置疑和非凡卓绝的语言和文笔大师”之一。爱德蒙德龚古尔在他一八九三年四月一日的日记中写道:“真的很奇怪,我的弟弟曾痛骂墓后回忆录这本书,可是在我那些生命无望的日子里,它却开始成为我的读物。”第二年二月二十四日,他又写道:“我要把全世界的人类伊始的所有诗篇,不管是何种语言,都献给墓后回忆录的前两卷。”
一八九九年巴莱士参观贡堡。他想起夏多布里昂关于他第一次到达城堡并从此与家人在此长住的令人难忘的描述。“这些回忆广泛流传,我们的现代文学因它而变得丰富多彩,”巴莱士说道“墓后回忆录第一卷令我们热血沸腾。”纪德老是提起夏多布里昂:他欣赏他,又憎恨他;朗塞曾使他“陶醉其中”故他也爱读回忆录中一切有朗塞风格的章节。保尔克洛岱尔因教育界对夏多布里昂进行猛烈攻击而颇为愤慨,一九一二年四月,他说:“他写的墓后回忆录是法国最壮丽的史诗之一;仅这一点就足以令我们崇敬和珍惜了。它出自一部了不起的历史工程师之手,它是通向峭壁顶上的一条道路的设计师,从那儿我们看到了关于整个法国的最精辟的见解,它又是一位天才从逝去的文明废墟迈向毫无前途的乱世的诊断书”
大约四十年以来,在有了玛丽——让娜迪丽,乔治,科拉斯,英里斯勒瓦杨和许多其他人的相当多的优秀作品之后,夏多布里昂终于呈现出他的本来面貌。夏多布里昂协会的成员总是逐年增多。在他的逝世一百周年和诞辰两百周年纪念会上,人们显示出的极大的热忱和虔诚是罕见的。“新一代评论家”尤其重视他1。“我们几乎把一切都归功于他,”朱利安格拉克写道。他焕发出从未有过的活力和生机。
1至少,日普里夏尔的夏多布里昂的影响(一九六七)就是一个例子。
2夏多布里昂自己眼中的夏多布里昂1
1以下所有引文都出自回忆录。
我出身贵族。我觉得自己是碰上了好运。我对自由的热爱至死不渝,尽管它更多地属于已经走向没落的贵族阶级。
波涛、风、清静适合我的本性,是我的启蒙老师;也许我的某些本不具备的美德正是从它们那儿学来的。
打猎、跑步跟读书、写作一样令我喜欢。
我的工作才能突出,记忆力非凡。
在我的一生当中,即使对某个人充满了敬畏,我也不会当面脸红的,我宁可这样。
我的家庭并不高贵,在我的父辈时她是可憎的,我的兄弟甚至使她成为笑柄,她的长子又使她稍有改变。尽管我有共和倾向,并竭力掩盖家庭的不足,但我仍不敢肯定我是否已令她彻底改观。
秋天里,我经常在齐腰的水里一站就是四五个小时,在塘边等着野鸭的出现;直到今天我仍会为猎捕到一只狗而激动不已。自从第一次爱上打猎就一发而不可收拾,沟渠、田野、沼泽和荆棘都在我足下一一踏过,有时我会发现自己拿着猎枪,一个人站在荒野里,强健而孤独,我就是这样回归自然的。
贡堡的一位邻乡人来城堡住了几日,携同的妻子秀美异常。我不知道为什么村庄突然骚动起来,大家都一窝蜂似的跑到她家大厅窗边去瞧。我第一个到达那儿,一个陌生女子急匆匆地走过来,我转身想给她让路;无意间她却挡住了我的路,我被紧贴在她和窗户之间。这以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从那一刻起,我总隐约觉得那种从未经历过的爱与被爱一定是一种无可比拟的幸福感觉想象的激情和我的羞怯孤僻终于没有让我跨出一步,只是自己反省着;没有见到她本人,我的强烈欲念却使那个虚幻的影子从此挥之不去。
我根据见过的女人假想着一个女人;她有着与那个曾将我挤在她胸前的陌生女子相同的身材、头发和笑容;有着村庄里这个年轻女子的眼睛,那个女孩的纯真这个魅力无穷的幻影总是萦绕在我的脑际;我把她当作真人,与她交谈,她按照我的想象而幻变成不同的模样。
我并不知道我将名垂青史;我本该为了名利而让世界上最亮的光环围绕着我,并且我不必为此而奔波劳累。如果我可以像泥塑一样造型,或许我会是个女人,有着女人的激情;或许会是个男人,首先就要让自己仪表堂堂;其次,为了预防死敌的愤怒,我要让自己成为一位了不起的艺术家,但并非声名远扬,我只为清静和孤独而挥洒我的才华。在轻如鸿毛,昙花一现的生命中,除去尘世的浮华诱惑,便只剩两件真实的东西:宗教信仰和对年轻的热爱,也就是说,除了未来和现在,其它的一概无关痛痒了。
别人样样都会,我则一无所长,这就是我。
除了宗教,我再也没有别的信仰我厌倦一切;我拖着疲惫的双腿,无精打采地走过我所有的日子,忧郁烦闷始终纠缠着我。
外表看来我是一个坚忍不拔的人,内心里都任由别人支配摆布,为了免去一时的烦扰,我却被奴役了一个世纪。
婚姻真的破坏了我的生活吗?我当然本该有更多的清闲的消遣;在某些场合和更多的地方我本应更受欢迎;但是,如若我的妻子想在政治上阻挠我的话,她是绝对办不到的,因为在那个颇获殊荣的领域,我是会意气用事的。如果我毫无羁绊,我不是可以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来吗?也许正因为有了情感的约束,有了某种秘而不宣的情绪,也才使我的语调更加有力,使我的作品由于一种内心的狂热和掩盖的火花而更富有生命力,然而放荡不羁的感情往往会把它们统统抹杀我将对我的妻子永远充满温柔的感激,因为她的眷恋是如此的深沉和真挚感人。她令我时时尊重她,并深感到我的责任,我的生命也因为她而变得更庄重、更高贵和更可敬。
我真的很有才能吗?这种才能是否值得我付出生命的代价?我能逃过死劫吗?到了冥间,在另一个充斥了异类的世界里会有变化吗?会有理解我的公众吗?我还会是从前那个我,后人会理解我吗?
我从不跟路人谈论我的兴趣和打算,我的工作和观念,我的喜和我的忧,我深信,对别人敞开心扉谈自己的事,将给人家带来深深的烦恼。坦率地讲,我缺乏内心交流,我的灵魂在日益封闭。
候见室、办公厅、报界和咖啡馆的庸人都推测着我有什么野心,事实远非如此。现实生活中我是个冷酷无情的人,谈不上什么激情,更不会感情用事,我敏锐的观察力洞察一切人和事,什么名气、重要性都荡然无存。我的幻想并没有帮我将理想变成现实,却让我对那些所谓最重大的事件也不屑一顾,对自己也心灰意冷:我首先看见的几乎都是事物的荒谬和烦琐;眼前几乎找不到崇高和伟大在政治上,对我政见的热情持久度从未超过我的演讲稿或小册子的长度。在内心里和理论上,我是一个充满幻想的人;在外界和实践上,我又是一个十分现实的人。喜欢冒险又沉着冷静,热情似火又有条不紊,没有人比我更好幻想或更重实际,也没有人比我更狂热或更冷酷;我是一个奇特的双性人,血管里同时流淌着父亲和母亲异质的血液。
我曾先后担任过不同军队的将领,士兵们和我并不是一个派别:我率领老保皇党人反对公众自由权,尤其是他们深恶痛绝的新闻自由;我嘲笑自由党人,他们自己居然也会害怕波旁王朝的这种自由。
我痛恨喜欢冷嘲热讽的人,他们都是最猥琐、最平庸、最浅薄的人。
一个极大的不幸: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三十五年。1很久后的今天,我的悲伤仍丝毫未减,这份刚被阻隔了的感情会是我最后的真情吗?我没有忘却它,但我却更快地替换了这份如此珍贵的情感!一个男人就这样日渐衰老。当他还年轻,还拥有生命的时候,他就只剩下了一颗歉疚的灵魂;然而当他努力面对,将生命沉重地拖在身后的时候,叫人又如何会宽恕他?我们用情不专却又天性贫乏,我们只能重复过去眷恋中的旧话来表达我们今天的情感。然而这些话本该只说一次的:因为重复只会亵渎它。
1波利娜得博蒙(paulinedebeau摸nt)之死。
在所有逝去的东西当中,狼谷是我唯一惋惜的;显然,我将一无所有了。丢失了狼谷,我又孕育了玛丽——泰雷兹诊所,但是不久前我同样地又失去了她。如今,命运就要将我掩入那一小撮黄土,对此我早已看透了。
没人能和我一样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亡灵的世界里,因为回忆已完全占据了我的现实生活。即使是那些我毫不在意的人,一旦死了,也都会涌人我的记忆之中:大概没有走进坟墓的人都不能成为我的同伴,因为只有那样才能让我确信我已经死了。在那里,别人都觉得是生离死别,只有我觉得那是永远的相聚;一个朋友去了,就好像永远地坐在了我的壁炉前,再也不会离开我了。当眼前的世界渐渐隐退,过去的世界就来到了我的身边,如果现代人瞧不起老一代,他们的不屑也丝毫不会影响我:因为我根本就看不到他们的存在。
“大概因为血管里流着法国人的血液,我的选择结束时,当有人与我谈起国外横加的舆论干涉时我感到极为焦躁;如果有教养的欧洲人想把一八一四年宪章强加给我的话,我就会到君士坦丁堡去生活。”1
1一八一六年四月三日在贵族院上的演讲。
我憎恶一切,蔑视现在,也蔑视即将到来的将来。可以统称为“公众”的后人们(并且是几个世纪的)都将是些可悲可怜的人,对此我深信不疑。所以我不忍将我的生命的最后时日用来记载过去的事情,用来描绘一个已完全消失的世界,没有人会再懂得它的语言,记得它的名字。
君主节2不期而至,我利用这个节日重申我的忠诚,抱有自由观点的我,忠心始终不变。
2一八二五年十一月三日,圣查里节前夜。
厌倦、憎恶一切,迟疑不决是我致命的弱点。
应该做更低下、更卑微、更虔诚的基督徒才好。可是很不幸,我已经快走到生命的终点了,不可能做个更完美的基督徒了:如果有人给我一个耳光,我不会将另一边脸也伸过去。
我的生命愈是被效忠和荣耀束紧,我就越想用行动的自由来换取思想表达的自由;我的思想又回归了它的本性。
不怕您笑话,我承认我确实没有办事主动的天性,千万别对我的一举成功抱任何希望,因为我有本能的障碍。这种障碍并非来自我的缺乏灵感,而是因为我漠视一切。这个缺点使得我在现实生活中永远不能取得圆满成功。
若我有幸在此地1了结我的余生,我就会在圣奥诺弗里奥置办一间陋室,那里挨着塔索逝去的卧房。在大使工作之余,我就坐在小屋的窗前继续写我的回忆录。在地球上最美的一个景点,在翠绿的橙树和橡树丛中,整个罗马尽收眼底。每天清晨,在临终和诗人的墓穴之间,我乞灵于光荣和灾难之神,从事着我的创作。
1夏多布里昂为驻罗马大使(一八二九)。
“查理十世”深信我有一颗善良的心却没有一个聪明的脑袋。事实却恰恰相反我有一个特别冷静好使的脑袋,至于心嘛,还过得去吧,跟绝大多数人也没什么区别。
对内战争没有对外战争那么不正义、那么容易激起公愤,而且自然得多,除非这些对外战争是为了争取民族独立。内战至少是建立在个人凌辱和已知的仇恨之上;是一些敌对双方都明白为什么要拿起武器的战斗。即使苦难不能为他们的罪行开脱,那也是可以原谅、可以解释的,可以让人了解它为什么存在。但是外战又如何解释呢?一些民族互相残杀,通常是因为某个国王情绪不佳,某个野心家想发迹,或某个大臣伺机排挤对手。
“并非出于感情上的效忠,也不是对亨利四世从小到大的艰辛哺育的体恤,我才来为这场一切都重新与我作对的官司辩护,如果这场官司胜诉的话。我不想写传奇故事,不为荣誉,也不想牺牲;我不相信神圣王权,我相信革命和事实的力量。我甚至不寄希望于宪章,我只相信自己的理论;那是从我生命消失时期的哲学领域总结出来的:我推荐波尔多公爵的理由很简单,就是他比我们讨论的这个要实用、有价值得多。”1
1一八三年八月七日在贵族院上的演讲。
西班牙战争是我政治生涯中的一件大事。它在我政治生涯中的地位可与基督教真谛曾在我文学领域的地位相媲美。命运之神让我担负起这巨大的风险,在复辟王朝时期它本来有可能调整世界走向未来的步伐。它将我从幻想中拖出来,并把我变成现实的引路人。它将我带到赌桌前,对手是时下的两位总理,梅特尼克王子和坎宁先生:我赢了他们。所有当时组阁举足轻重的人物都不得不承认:他们遇到了一个政治家。
啊,上帝保佑您;天赐的珍贵的独立2,我的生命之魂!好啦,把我的回忆录拿来,这是第二个我,您就是他的知己、偶像和缪斯。闲暇的时间最适合写作:作为遇难人,我将继续对海滨的渔夫讲述我的遇险故事。回归我的天性,我又是一个自由的旅行者;我要像开始那样走完我的行程。我生命的跑道是一个封闭的圆圈,它将把我带回到了起跑线上。在这条跑道上,我曾是个无忧无虑的毛头小兵,如今我已成了经验丰富的老兵,军帽里放着休憩着的子弹,臂上留着岁月的疤痕,肩上挎着装满了记忆的军用包,在跑道上慢慢前行。天知道?说不定在每一程我都会重温年轻时的旧梦?借助幻想可以帮助我抗击那些旧时代的游牧部落,他们就像潜伏在废墟背后的龙骑兵,随时都可能出现。
2七月革命的第二天。
在湖边3洛桑路上沿街而上,可以看见拉巴努兹先生的两位官员的别墅,建造那房子和培植花园花了一百五十万法郎。当我步行经过他们的住所时,我简直崇拜上帝,他居然在日内瓦,在我和他们之间安排了复辟王朝的见证人。我真愚蠢!蠢到家了!拉巴努兹先生让我成了保皇堂人,并陷入了苦痛之中:看看他的官员们是如何促进公债折换的吧;对此我曾天真地制止过,还因此而被驱逐。这些先生们来了,乘着豪华轻便的马车,帽子歪戴在耳边。而我则不得不跳到沟渠里,以免车轮卷走我破旧的衣角。然而,我毕竟曾是法国的贵族、部长和大使,并且我还执有装着圣灵和金羊毛在内的所有上等基督教民的纸盒子。如果尊贵的拉巴努兹先生的高级官员,那些百万富翁们有意买下我精美的盒子送给他们的夫人,我会十二分的乐意的。
3莱蒙湖。一八三一年,夏多布里昂和妻子曾在日内瓦市郊帕基避暑。
唉!金钱1我曾经是那样藐视你,而我现在无论做什么都得喜欢你了,我不得不承认你的价值:你是自由的源泉,我们生活中的一切由你安排,没有你,真是寸步难行。除了荣誉,你还有什么得不到的?拥有你,人们就拥有了年轻、美丽、荣誉、才能和美德,人们就逗人喜欢、受人尊重。可你却对我说,钱只让人们表面上拥有了一切:这又有什么要紧?只要我以为这一切是真实的就行了。好好地欺骗我吧,别的我都不要:生活本身难道不就是一种谎言?如果一个人身五分文,他就会受制于每件事、每个人。若两个女人不和,她们尽可以各走各的阳关道;然而,就因为手头缺几个铜板,她们依然得面对着面呆下来,虽然互不理睬、互相埋怨,火气也越来越大,可是却只能吞下到口的气话,互相白着眼在心里恶狠狠地咒骂着,她们强忍着怒火,牺牲她们的兴趣爱好,改变她们原有的生活方式:贫困让这两个女人紧挨在一起,但却不是拥抱,而是相互撕咬,只是不像弗洛拉咬庞培那样罢了。没有钱,无以逃脱,没法去找另一个太阳,即使心里再咬牙切齿也只能常年套上这个枷锁。幸福的犹太人,你们这些倒卖十字架的贩子,是你们控制了当今的基督教会,决定和平和战争,是你们出卖了旧的主教帽就能吃香喝辣,你们才是国王和美女的宠儿,可你们又是多么肮脏可鄙啊!唉,要是你们愿意跟我换换皮肤,或者只要能让我潜进你们的保险柜,从中偷出你们从那些公子哥儿们那儿窃来的钱物,我就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1本页是一八三一年九月十五日在帕基写的。(参看前面注释)。
我天生是个民主主义者,可道义上却是个持贵族政见者,只要不跟民众发生什么关系,我情愿为他们放弃我的财产和生命。
我得恳请朋友们原谅我的某些辛辣的观点。我只能苦笑,我有太多苦痛,肉体上的痛苦,精神上的苦恼:看过我的回忆录的人都了解我的命运如何。我并非安逸地躺在娘胎里,因为痛苦早巳纠缠上我。我在灾难里漂流,厄运追随着我,我好比一间脆弱的茅草房,不堪厄运的重压。但愿我所爱的人们不会认为是我抛弃了他们;但愿他们能谅解我,给我一个发泄口:有了这个发泄口,我的心便又都属于他们了。
自从第一颗宗教的种子在我的灵魂深处萌芽,我的生命便像处女地一样蓬勃生长,除去荆棘,迎来了它的第一次丰收。突然一阵干冷的风吹来,土地干裂了。上天可怜它,赐予它露水滋润,可是冷风又一次袭来。长时期在怀疑和信仰中飘摇不定,我的生活充满了失望,也充满了难以言表的欢欣。我善良圣洁的母亲,请为我向耶稣基督祈祷:有了他,您的儿子从此便获得新生了。
如果我是小王子1的太傅,我就要尽力去争取他的信任。如果他重继王位,那时我就会向他建议到时机成熟时才登基。我本想加佩王朝可以像当朝时一样体面地退去然而,本来打算采取措施,安抚一下布拉格的虚弱无力,模仿吕伊纳在幼王的身边培养些得力之人,并以黎希留为榜样把孔西尼抚慰得更好些精力充沛的我硬要隐退布拉格,这确实不容易办到,因为我不但得消除王室家族的反感,还得消除外国的仇恨。内阁也痛恨我的主意然而,为了表示悔意,为了补偿我民族荣誉感的过错,也许我该捶胸痛哭,对统治着这个世界的蠢材们毕恭毕敬,这样也许我能爬到达马男爵的位置;而后,我却忽然甩掉了拐杖,挺起了腰杆。可是糟糕!我的雄心壮志哪里去了?我的掩饰本领哪里去了?我的容忍克制哪里去了?我对一切的重视哪里去了?有两三次我提起了笔;遵从太子妃要我给她写信的要求,我写了两三次违心的草稿。然而,我很快忿忿不平起来,于是顺着性子,一口气写了一封足以让我扭断脖子的信。
1波尔多公爵,亨利五世。
即将离世的弗朗索瓦2想赤条条地离去,正如他赤条条地来一样;他模仿一向被他奉为楷模的基督,要求将他朴实的躯体埋葬在处决犯人的地方。他口授了一封纯精神的遗书,因为他留给兄弟们的只有清贫和安宁;一个神圣的女子将他放人了坟墓。从主保圣人那里,我继承了清贫和对卑贱者的仁爱,以及对动物的怜悯能在瞻礼日这天踏上法国的土地,我应该珍惜这种幸福;可是,我真正地拥有着一个祖国吗?在这个国家里我曾感受过片刻的安宁吗?
2一八三三年十月四日,夏多布里昂从布拉格返回法国,这一天正是他的主保圣人弗朗奈瓦达西兹的瞻礼日。
我的宗教信仰不断地增强,战胜了其他的一切信仰;人世间再也没有比我更虔诚的基督徒,比我更不愿轻信的人了。
我的三种职业都有它的最高目标:作为旅行者,我渴望发现地球两极的秘密;作为人文学者,我努力尝试在遗址上重建宗教信仰;作为政治家,我竭力让人民拥有一个沉着冷静的君主制,去找回在维也纳条约中丧失的力量,使法国重立于欧洲民族之林;至少我曾为获得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的新闻自由助过一臂之力。在神的领域,宗教和自由;在人的领域,体面和荣耀(这是宗教和自由的人类后代):这就是我对祖国的期望。比起同时代的其他法国作家,我几乎是唯一的文如其人:旅行者,战士,政论家,大臣;在森林中我歌颂森林;在轮船上我描绘海洋;在军营里我谈论武器;在流亡中我学会了流亡;在课堂上、在事务中,在议会上我研究了君主、政治和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