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容许有损耗,但损耗的数量必须是极小的。
1一种汁多味甜的大李子。
安娜-巴甫洛夫娜把摔坏的桃于挑出来,赏给格利沙一个。他狼吞虎咽,一眨眼工夫就吃完了,吐出了桃核。
“喝,好妈妈,多好吃啊!”他带着陶醉的神情一边赞赏着,一边亲吻好妈妈的手儿“这种桃子叫什么名字?”
“叫橙黄桃。现在我们到每间温室里去看看,再吃点别种桃子。谁受我——我就爱他;谁不爱我——我就不爱他。”
“别这么说,好妈妈!大家全爱您呢!”
“我知道,你心好,你想替大家讲情。不过,你别太痴心啦,好乖乖:以后你会追悔莫及的!”
梯子靠在树上,园丁和他的两个助手从果树行列的后面爬到树顶上去,那里的桃子比树下部的熟得透。采摘开始了。安娜-巴甫洛夫娜由捧着瓦盆的管家和侍女陪着,从一间走到另一间;成熟了的水果放在一边,没熟的(可以做果酱)放在另一边。工作进行得很慢,但水果却采得很多。
“这些带酸味的大白桃,这些花斑桃,是我在‘乐园’里弄来的接枝栽培大的!”安娜-巴甫洛夫娜对格利沙说。
采摘结束了。托盘和瓦盆都堆满了鲜红、多汁、气味芬香的果子。由五个人组成的采摘队,每个人的腋下夹着、头上顶着贵重的收获物走回家去。但是安娜-巴甫洛夫娜却不忙着回家,她一会儿看看马林果树,一会儿看看杨梅,一会儿又看着醋栗。全熟透了,杨梅甚至差不多快没有了。
“马林果明天就得摘!”她说,举起两手轻轻一拍1。
1表示惋惜的手势。
“今天就该摘啦,可是您把丫头们派到树林里去了!”园丁答道。
“这么多的马林果我们怎么办呢?”她苦恼地说。“要摘、要洗、要煮、要腌。”
“上帝是仁慈的,太太,您多派几个丫头吧——她们一下子就收拾好了。”
“你说得倒好,老家伙:你管的只有一桩事,我呢,成天这里那里忙不完的事!我的力气使完了,使完了!我要抛开一切,到霍吉科夫1去侍奉上帝!”
1指那里的修道院。
“哎呀,好妈妈!”格利沙惊慌地叫道,泪水涌进了他的眼眶。
但是安娜-巴甫洛夫娜已经陷入了伤感的境地,继续满腹牢骚地唠叨着,说她一定要抛开一切,到霍吉科夫去。在那里给自己盖一间修道室,辟一个小菜园,买一头小牛,安安静静过日子。清闲自在,无牵无挂;她不管别人,别人也不管她。可是你瞧现在!水果偏偏长得这么多,两个月工夫未必能处理完,而她一共只能抽出两三个星期的时间。除此以外,还有多少事要办啊——她得到处奔走,大家要跑来请她指示这指示那!不,她受够了!也该想想拯救灵魂的事了。她要到霍吉科夫去
她大声地诉说着这一切,看到连花钱买来的园丁谢尔盖伊奇也很同情她,感到很满意。但是正当她唠叨得最起劲的时候,一个小丫环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果园的门口,向她报告,说老爷“发脾气”啦,因为已经两点多钟,还没有开午饭。
安娜-巴甫洛夫娜加快脚步往屋里走去,因为瓦西里-波尔菲雷奇对于按时开饭这一点是非常认真的。他一昼夜只吃一顿正餐,他要求两点钟准时开午饭。这一日本以为他要大吵大闹一场(因为按规定时间已经过了一刻钟),但是看到那么多香喷喷的水果,老主人的心乐开了花。他站在阳台上,遥遥地向走近来的采集队伍划着十字;最后他走到台阶上,在那里迎接妻子。是的,这一切都是她挣来的:在他单身的时候,他有一个很小的果园,栽着几十棵浆果树,间种了几棵品种极其平常的苹果树。现在,札特拉别兹雷家的“家业”在县里几乎首屈一指,他完全有理由为它而自豪。因此他现在不仅不再冲着安娜-巴甫洛夫娜叫她“商人女儿”、“妖婆”、“鬼婆”等等,而且相反,他划着十字亲热地为她祝福,用自己的面颊亲亲她的面颊。
“好妈妈,你采了那么多的水果啊!”他拍着大腿说。“喝,今年的收成多好啊!好,晚上喝茶以前,我可以美美地吃一顿了,您分给我一个小桃子吧喏,就这个也行!”
他从树上落下来的桃子中挑了一个摔得最烂的,小心翼翼地放到空托盘上。
“拿一个好一点的桃子吧,”安娜-巴甫洛夫娜劝他“这个到晚上会烂掉一半的!”
“不,不,不,这一个就行了!要是烂了,我就把烂掉的地方剜去好的可以做桃酱。”
这一顿午饭破例地吃得很顺利,厨师、仆役居然没惹老爷太太生气;连蠢货斯杰班也逃过了惩罚,虽然他由于没有调味汁竟说了一句“今天的调味汁大概是母鸡偷去吃了吧”这句轻率的俏皮话招来的不是惩罚,而是比较和缓的威胁:
“我今天不想弄脏手,”安娜-巴甫洛夫娜说“要不然,蠢货,你说这种话,我非掌你的嘴不可!”
如此而已。
午饭后,瓦西里-波尔菲雷奇躺下来,一直休息到傍晚六点钟;孩子们跑进园子里,但没有玩多久,因为一个钟头以后,他们又该坐下来读书,直到六点为止。安娜-巴甫洛夫娜回到卧室里,她累了,沉重地倒在床上。但是今天是个与往日大不相同的日子,看来,她还不能安心休息。还没有躺一个钟头,她那警觉的耳朵已经听到了喧闹声,于是她猛然从鸭绒被里钻了出来。一群农民拥着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从村子里走来了。这是那个被捉到的逃兵。安娜-巴甫洛夫娜敏捷地向女仆室的台阶跑去。
逃兵很瘦,一脸怒气。他下身穿着一条破烂的条纹麻布裤子,上身穿着一件褴褛的衬衣,露出靴筒一般漆黑的身躯。苍白的脸上闪烁着大颗大颗的汗珠;深陷的眼睛不安地转动着;反绑在背后的两手无力地攥着两只拳头。他被人推着搡着向前走去,大叫大嚷着:
“我是官家的人——不许你们打我我要是高兴,我自己会去见长官不许你们打我!别人能打我,你们不够格!”
但是,押送的人,因为捉拿逃兵耽误了割草期一天中最好的时光,也气得要命,根本不理睬他的叫喊,继续挥拳揍他。
“行了,行了!”人群中有人说“太太会放掉你的,快走吧,快,快!”
这时太太已经来到台阶上,在那儿等着。全家的人纷纷涌到院子里,连孩子们也在女仆室的窗前看热闹。远处,一个奉命赶快去取木枷的小丫环,正朝马厩那边跑去。
“喂,过来,官家的人!”安娜-巴甫洛夫娜照例用讥讽的口吻打开话头。“啊呀呀,一个多么漂亮的花花公子:这的的确确是维里坎诺沃的谢辽日卡对不起,我不知道您的父称怎么叫法把他的身子扳过去对,就是这样!喝,穿得多时髦呀!”
“我是官家的人!”逃兵仍旧毫无意义地咆哮着“不许你们打我”
“我们知道你是官家的人,才派人守护你,官家的财产应当好好保护呀。回头我们按规矩给你戴上木枷,派一辆大车,趁晚上天凉快的时候送你进城。再从那儿送你回团队去叫你穿过队列尝尝鞭子、短棒的滋味1这在你们的歌子里是怎样唱的?”
1沙皇俄国军队中对逃兵施行一种夹鞭刑:将逃兵押着,在两列士兵中间来回走动,两边的士兵在逃兵经过自己面前时,便用鞭子抽他。
“‘穿过青翠的树林,穿过青翠的树林,好小子!’”一个退役士兵在人群中回答。
“听见没有?唔,我们就这样办:给你戴上木枷,可爱的朋友,趁晚上凉快送你”“我是官家的”逃兵又开始嚷叫,但他的声音突然中断了。大概是想到“穿过队列”的情景,使他有些心慌意乱了。也许,他已经实地尝过这种款待的滋味,如果再受一次这样的款待(因为开第二次小差是要受到加倍的惩罚的),将来就决不会再有什么称心的日子过了。
“我的好大娘!行行好,饶了我吧!”他不再叫嚷“通”的一声跪下去,语无伦次的哞哞地说“你怜悯怜悯当兵的吧!可我可我唉,主啊!这怎么得了!好大娘!你瞧瞧:你瞧瞧我的脊背!你瞧我的颧骨唉,仁慈的主啊!”但是,安娜-巴甫洛夫娜已经不止一次见到这类把戏,她知道这类把戏只是一种过场,演完过场戏便是那不可避免的结局。
“我无权无势,好孩子,你也不用求我!”她头头是道地说“要是你自己不找上我的门,我也不会逮住你。你本来可以在别处安安生生、舒舒眼服过日子哪怕是在那些经济农民那里他们会给你面包、牛奶、鸡蛋他们是自由人,自己当家作主,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呢,我的朋友,我无权无势!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也是仆人!你是仆人,我也是仆人,不同的只是你不是个忠仆,我可是个忠仆!”
“好大娘!你还是瞧瞧”
“不用了,你干的事你自己该明白!你不好好替皇上当兵,却开了小差,这可不是说说好玩的事!不好好替皇上当兵,开小差!要是你们全开了小差,法国佬或者土耳其人忽然看见我们的士兵跑光了,那会怎样呢?我们靠谁去抵抗那些恶棍呢?”
“行行好,饶了我吧!”
“不行,不行,不行或者再从另外一方面来说吧:你看,我们派了多少庄稼汉去提你,为了这件差事,他们整整耽误了一天的活儿!眼前正是割草的大忙时节啊!捉了你一整天,晚上还得为你派车,派两个人押送庄稼汉又得损失一天一宿,保不住是两天两宿的时间!你这个下流东西,你有什么权利害得大家鸡犬不宁!”她忽然大发雷霆。“喂,你们在那里磨蹭些什么呀!用木枷把他的手脚铐起来!狗杂种,还叫人家瞧他的脊背!你既然是官家的人,那么你的脊背也是官家的脊背,有什么好-嗦的!”
两个马夫跑过来,将逃兵推倒在地上,开始给他的手脚带上木枷。木枷又干又硬,夹得逃兵的骨头疼痛难当。
“木枷!带木枷啦!”窗子里传来孩子们的声音。
“哼,居然有人替你担忧!”安娜-巴甫洛夫娜继续教训道:“难道我该放了你,随便你到处乱钻?请便吧,亲爱的,去偷吧,抢吧,放火吧!要是在城里,人家早把你真没想到!整个早上我忙得象泡在开水锅里一样,刚准备歇口气儿——可是不成!鬼使神差,又出了个逃兵,得跟他泡蘑菇!你给我滚下流东西!带他去吃点东西,要不然他兴许会饿死的!九点以前准备好大车——上帝保佑你们一路平安!”
下过这道命令后,安娜-巴甫洛夫娜回身往自己卧室走去,她希望钻进鸭绒被里哪怕稍微歇口气也好;但是时钟已经指着五点半;再过半小时“姑娘”们就从树林里回来了,随后,村长要来没时间睡了!
“滚,你们这些淘气鬼!功课还没做完,可是你看他们钻到什么地方来啦!瞧我收拾你们!”她对孩子们吆喝道;他们还一直挤在女仆室的窗口旁,瞧着戴木枷的逃兵勉强挪动脚步被人领到下人饭堂去。
她回到卧室里,坐在窗前。现在她可以整整歇半个小时了,但是这一回猫儿瓦西卡来找她的麻烦了。它在院子里悄悄地走近一个目标,纵身一跳,扑到它身上。一只小鸟被瓦西卡咬得半死。
“瞧你这恶棍,老捉小鸟——不捉耗子!”安娜-巴甫洛夫娜唠叨说。“谷仓里、地窖里、库房里,耗子成堆,一点办法也没有,可是它光知道捉小鸟。不成,得另外找一只猫!”
瓦西卡的行径虽然激起了她的愤怒,但她还是颇有兴致地观看它玩弄那只小鸟的游戏。瓦西卡用牙齿叼着牺牲品走到路旁,放下它。小鸟还是活的,但已经不行了,它半死不活地摆动它的小脑袋,吃力地拍着揉皱了的翅膀。瓦西卡一会儿跑到一旁,用爪子洗脸,一会儿,当小鸟刚动弹一下时,它又立刻向自己的牺牲品扑过去。它轻轻咬几下小鸟的翅膀,又跑开去。瓦西卡好象担心小鸟真的还没断气、又不下决心去咬断小鸟的喉管,一连捉弄了好几次。拔掉小鸟羽毛的工作开始了。
“唉,凶恶的东西!唉,卑鄙的东西!”安娜-巴甫洛夫娜喃喃地说“你瞧它干的好事狠心鬼!你们想想,人类中不是也有这样的卑鄙东西吗!一忽儿扑过来,一忽儿又跑开去,一忽儿咬你一口,一忽儿又让你松口气。我记得,一个高等法院的书记官就象这样耍弄过我。他说:‘您以为您的案子有理吗,太太?’我说,有理。‘那你放心好啦,如果您的案子有理,我们的判决也会于您有利。过一个礼拜再来听消息吧!’可是过了一个礼拜,又是:‘您以为’他就这样老吊我的胃口。磨来摩去,弄去我许多钱我去找科长,我说:干吗耍这一手?科长回答说:‘您还是耐心一点吧;他那人的脾气就是这样!为了开头不刁难您,以后办您的案子爽快一点,非如此不可。’果然:判决下来于对方有利!我去找他,说:‘我的案子您是怎么办的,伊凡-伊凡尼奇?’他只是哈哈大笑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他说:‘您放心,太太,我故意把判决词写成这个样儿,枢密院看了,准会改判!’世界上就有这样的人!他们先绑住你的手脚,再接你,花样可多啦!”
瓦西卡终于拔光小鸟的羽毛,吃了它。这时远处出现了一群挎着篮子的丫环。她们唱着歌,有几个没想到太太的眼睛已经盯住了她们,还在从篮子里拿浆果吃。
“光知道贪嘴!”安娜-巴甫洛夫娜嘀咕道。“那家伙是谁呢?是长子阿利什卡——就是她!还有一个!你看她两个腮帮子鼓鼓的,满嘴巴的吃这准是纳达什卡瞧着吧,我非把你们用开水狠狠烫一顿不可!”
十分钟后,女仆室里挤满了人,开始点收浆果。交来的不多;有的交来半篮,有的只是在篮子底上装了一点儿。只有小矮子波里卡交来满满一篮子。
“怎么啦,美人们!你们在树林子里荡了十个钟头,就采回了这么多浆果吗?”
“熟透了的浆果还很少,”丫环们替自己辩护。
“哦。为什么波里卡摘了满满一篮呢?”
“兴许是她运气好。”
“哦,哦。你过来,长子,张开你的臭嘴,对着我哈口气片
阿利什卡走到太太跟前,对她脸上哈了口气。
“有马林果的气味:嘿,还有你,纳达什卡:过来,亲爱的,过来!”
纳达什卡照阿利什卡那样做了。
“怪事!主人家要浆果,没熟透,她们嘴里倒尽是马林果的气味!”
“上帝在上,真的,太太”
“不许用上帝发誓。我自己在窗口看见了。我亲眼看见你们在桥上一边走一边往你们的臭嘴里塞浆果!你们以为太太离得远看不见,可是她——她看得清清楚楚!该打!该打!罚你们明天纷一整天纱!”
响起了啪啪的掌嘴声。接着丫环们把马林果倒进一个篮子里,送到地窖去,同时给孩子们留下了一部分;他们已经下课,此刻正在宅子前面的一长溜露台上跑着玩儿。
时钟敲了七点。孩子们分到了美味的水果;瓦西里-波尔菲雷奇的茶桌上也摆了一个前几天摘下的桃子和一小碟马林果。茶炊在下人食堂里卜卜响着;开始喝晚茶,光景跟早上一样,不同的只是这一次老爷太太也在场。安娜-巴甫洛夫娜向家庭教师查问孩子们学得好不好。
“今天挺好,”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说“连斯杰班-瓦西里依奇的功课都答得不坏。”
“好,喝茶吧!”安娜-巴甫洛夫娜对“蠢货”说。“你们大家都喝吧快喝吧!你们用心读书,应该心疼心疼你们;亲爱的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您带他们到村子里去散散步吧!让他们呼吸点乡村的空气!”
安娜-巴甫洛夫娜和瓦西里-波尔菲雷奇两人单独留下来。他慢吞吞地一颗颗地吃着马林果,说:“新鲜果子——今年第一次吃到!熟得早!”后来,他同样慢吞吞地拿起一只桃子,削掉腐烂的地方,把好的切成四块,不慌不忙地一块一块地吃着,说:“虽说烂了一小块,可是好的地方还是不少!”
安娜-巴甫洛夫娜见他磨磨蹭蹭,心里急得象开了锅似的。
老头子虽然心情很好,想聊聊天,可是又没有什么好聊。安娜-巴甫洛夫娜巴不得赶快离开。她不爱听丈夫说废话,再说她也没工夫。眼看着村长就要来了,得听取他的报告,布置他明天该做什么。因此,她在这儿简直如坐针毡,当瓦西里-波尔菲雷奇说到:
“年年不同:今年马林果丰收,明年杨梅丰收。有时苹果多得搞不尽全看上帝高兴”
这时,她拖着沉甸甸的身子从圈椅里站起来,预备走了。
“哟,跟我谈谈都不愿意啦!”老头子很委屈地说“咄,魔鬼!不折不扣的魔鬼!”
“我没闲工夫听你胡扯!”安娜-巴甫洛夫娜边走边冷冷地答道。“我的事情多得要命,没有时间跟你瞎说八道!”
“妖精!魔鬼!”瓦西里-波尔菲雷奇冲着她的背影叫道,但不久便安静下来,转身向站在他背后听候差遣的侍仆柯尼亚什卡说;
“的确是这样,老弟!去年黑麦长得好,今年黑麦差些,可是燕麦丰收。当然,燕麦不是黑麦,可是不管怎么说,有吃的总比没吃的好。我说得对吗?”
“对极啦,老爷,”
瓦西里-波尔菲雷奇亲自动手,在他自用的小壶茶里沏了一壶茶,因为没有旁的谈话对象,他便一边喝茶,一边跟柯尼亚什卡聊天。
这当儿,孩子们簇拥着家庭教师,在村子里规规矩矩地散步。工作日还没有结束,村子里空空荡荡;一群村童远远地尾随着少爷小姐们。
孩子们议论开了。
“瞧,安季普卡造了一座多么好的房子,可是现在却空着!”斯杰班对大家讲道“他以前是个穷光蛋,喝酒喝得很厉害,后来他不知从那儿弄到一个圣像——打那时起,他就发家了。酒也戒了,钱也有了。家业越来越大,买了四匹马,一匹强似一匹,还买了牛羊,又造了这座房子临了,请准了由劳役租改为代役租,做起买卖来母亲老纳闷儿:安季普卡怎么这样走运呢?有人告诉她,说安季普卡有一个圣像,给他带来了运气。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夺了他的圣像。那时,安季普卡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愿意送钱给她,可是她说什么也不干。她说:‘你向别的圣像祷告也是一样’这样,她没有把圣像还给他。从那时起,安季普卡又穷下来了。他开始喝酒,发愁,一天不如一天现在,好好一座房子空着,他却带着一家子住在后边茅草屋里。从今年起,他又改成了劳役租,一个星期以前,他还在马房里受过惩罚”
“这是卡吉卡的房子,”刘勃卡接着说“昨天她割完草回家去,我在果园栅栏旁看见她,又黑又瘦。我问她;‘怎么样,卡吉卡,跟了庄稼汉,日子过得美吗?’——‘有什么好说的,我会向上帝替您的好妈妈祷告一辈子的。死了也忘不了她的恩德r’”
“她的房子你们瞧!一根好木头都没有!”
“活该,”苏菲亚斩钉截铁地说“要是丫头们个个都”
整个散步时间消磨在诸如此类的谈话中。没有一座房子不引起议论,因为每座房子都有一段故事。孩子们不同情庄稼人的遭遇,他们认为庄稼人只有忍气吞声的义务,没有抱怨的权利。相反,母亲的行为,她对农民的态度,却得到了他们无条件的赞赏。他们称赞她“有办法”说她“会挑好的吃”说倘使没有她,他们现在只好靠父亲那三百六十个农奴过穷日子。连“可恶的蠢货”也参加了歌颂的大合唱札特拉别兹雷家现在拥有三千名农奴,这个数目使孩子们惊异到了这步田地。
“她弄到了多大一份产业啊!”斯杰班兴高采烈地叫道。
“所以我们应该感激她一辈子!”格利沙接口说。
“要是没有她,我们算个什么!”“蠢货”仍旧快活地嚷道“还不是些普普通通的扎特拉别兹雷!‘您有多少农奴,札特拉别兹雷先生?’——‘三百六,先生’哼,这么点儿!”
“现在你们对她的看法就对了,”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称赞孩子们。“你们这种优美的感情,我也会告诉你们的好妈妈的。你们的好妈妈是个劳苦星。你们的好爸爸老了,百事不干;她呢,从早到晚都在为你们操心,全是为了使你们过得好些,使你们将来的生活有保障。皇天不负苦心人,也许她不久就要取得一件新的成就。我听说,尼基茨柯耶庄园要出卖,你们的好妈妈已经在谈判这宗买卖。”
这消息引起了热烈的喝彩。孩子们欢跃着,鼓着掌,失声叫喊着。
“尼基茨柯耶庄园有好几个村子,还有五百名农奴呢!”斯杰班赞叹道。“妈妈真行!”
“是四百八十三名农奴,”格利沙纠正哥哥的话;有关这宗买卖的谈判,他已经知道一些,但暂时还没有向旁人透露其中的秘密。
夕阳西下,宅子里渐渐暗淡下来,女仆室里甚至相当黑了。丫环们聚集在桌旁,喝着清水汤。安娜-巴甫洛夫娜也在这儿,盘腿坐在木柜上跟费陀特村长谈话。费陀特年近七十,但他精神矍铄,如果庄稼人说的是实话,那么他的手打起人来还相当重呢。他拄着拐杖,恭恭敬敬站在太太面前,从容不迫地回答她的问话。安娜-巴甫洛夫娜很赏识这个村长;她深知他不是个姑息农民的人,他手上的拐杖不是不派用场的。此外,她知道,有些人,不仅由于恐惧,而且由于良心的驱使,真心实意地承认自己是农奴。这样的人不多,而他就是其中之一。在农事安排方面,她尊重他的经验,而且往往听从他的忠告而收回自己的成命。简单一句话,这是两个能够推心置腹、彼此很少猜疑的人。
“西洛沃村的活儿干完了吗?”安娜-巴甫洛夫娜问道。
“我离开的时候,他们在垛最后一个干草垛。我吩咐他们,不干完不准回家。”
“干草好吗?”
“今年的干草特别好;又干又脆。就是收成不算太多,不过,割得比哪年都干净!”
“我担心牲口吃不到春天!”
“怎么说呢,太太这要看我们怎么个喂法要是我们随便把饲料扔给牲口——就会不够,要是精打细算,就够了。牛也可以喂春播作物的草秸。今年燕麦收成就很好。我以前对您说过,别把荒地全租出去,应该等些时候”
“得啦得啦,看上帝份上,请原谅!天无绝人之路明天的活儿你打算怎样安排?”
“得派男人到符拉兑金诺去割草,派娘儿们到伊公诺沃去收黑麦。”
“收黑麦!太早了吧?”
“今年节期来得早。一下子全熟了。往年这个时节,马林果还没影儿,可是今年所有的马林果树都结满了透熟的果子。”
“可是我的那些大小姐,摘回来的只遮了个篮子底儿。”
“这我就不懂了;按理,每个篮子装得满满的也装不完。”
“你们听见没有?”安娜-巴甫洛夫娜转身向丫环们说。“就这样办吧,明天男的割草,女的收麦。讲完了吗?”
村长踌躇着,仿佛还有话要说却又不敢说似的。
“还有什么事吗?”太太警觉地问道。
“有一点儿小事不过只能我和您单独谈”
安娜-巴甫洛夫娜脸色发白,几乎跑着向卧室走去。
“还有什么事,快讲!快说!”
“我们地里发现了一具死尸,”费陀特低声报告。
“这日子真难过!刚刚出了逃兵,现在又发现了死尸谁看见的?在哪儿?什么时候?”
“是米亚诺沃村的安东看见的。他说,‘我经过维里坎诺沃边界地方的树林,太阳已经落山,发现“他”吊在一棵白桦树枝上。’”
“吊死的?”
“吊死的。”
“别人知道这件事吗?”
“干吗要对别人讲!我已经严格命令安东,不准他对任何人说。您要不要亲自问问安东?我怕您要问他,已经带他来了”
“不用了。你这样办吧:你不是说,死尸吊在靠近维里坎诺沃边界地方的树林里么?那地方,我们的树林和维里坎诺夫家的树林是一样的。你马上带领安东,再带上村子里的米海依尔做他帮手,三个人一道,立刻去把这个吊死鬼从我们的白桦树上取下来,挂到维里坎诺夫家的白桦树上。明天,天一亮,你们再去一趟,要是有脚迹,你们就想法灭掉它,不让人家发觉。白天里,你们再去看几趟:维里坎诺夫家的人发现这个吊死鬼恐怕又会把他移到我们这边的白桦树上来的。你给我当心点!走漏了消息,你负责!老头儿,忙了一天,你也够累了——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辛苦你啦!”
“没什么,太太,干了一天,再干一夜,也没什么!越累越有意思!”
报告结束;女管家给村长奉上一杯白酒和一块撒了盐的面包。安娜-巴甫洛夫娜凝视着愈来愈浓的黄昏,在卧室的窗前站了一阵。半小时后,她看见三个人影从村里钻出来,朝维里坎诺沃庄园那边走去,她确信她的命令已经有一部分执行了。
饭厅里终于传来了盘子和勺子的叮当声。
仆人报告,开晚饭了。除了少一道甜品,晚饭的食品完全跟午饭一样。安娜-巴甫洛夫娜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每一道菜,暗暗记住还剩下几块完整的食物。剩下的牛肉够明天吃一天,汤也剩得相当多,这使她非常满意,只是肉冻全吃光了。不过,平心而论,肉冻吃了三天也够了!可以换换口味,趁那半只成鸡还没有放坏,美美地吃它一顿吧。
工作日结束了。孩子们吻过父母的手,敏捷地跑上顶楼儿童卧室去。但是女仆室里还没有安静下来。丫环们象着了魔似的坐在黑暗中,在安娜-巴甫洛夫娜发出解除魔法的咒语之前,不敢睡下。
“睡吧!”她口卧室去的时候,对她们叫道。
临睡前,她打开钱匣,检查里面的财物是否原封未动。然后,她追忆是否还有什么事忘记做了。
“我今天真的没梳头吗?”她问侍女。
“是,您没梳头”
“竟会有这样的事!不过,说实话,成天跑来跑去忙得筋疲力竭!但愿明天不要忘记才好:你提醒我”
她脱掉上衣、罩衫,钻进鸭绒被里。但是这时她又想起一件事来:
“唉,我今天还没有在额头上画十字呢唉,”多么罪过啊!嗯,上帝饶了这一回!萨什卡:给我掖掖被子掖紧一点行了!”
一刻钟后,全家人沉入死一般的梦乡里。
地主庄园的夏季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冬季里,在外部条件的影响下,画面虽有改变,但农奴们的辛劳实际上并没有减轻,甚至反而加重了。色彩加浓,黑暗和窒息达于极点。
谁能相信,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时代:一些人贪婪、虚伪、专横和残忍无情,另一些人却被摧残到了玷污人类形象的境地,两者合在一起,居然叫做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