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上面介绍的四位姑姑以外,我还有五位姑母,她们散居在遥远的省份里,我们家跟她们几乎断绝了关系。其中,波里克塞娜-波尔菲利耶夫娜姑母嫁给奥连堡省一个巴什基尔人波洛甫尼柯夫,我在相当奇特的情形下认识了她的儿子。
一天(这是十月末一个深秋的日子),我们全家人正喝着晚茶,一个丫环从女仆室慌忙地跑来,报告母亲:
“太太!有个男人在女仆室里要见您。”
“又是什么男人?”
“不知道,太太。他说,你去通报一声,说费陀斯来了”
“你们这些该死的糊涂虫!快去,问他是什么人?有什么事?”
丫环走了,但母亲跟平时一样,按捺不住,从桌旁站起来,也随着丫环出去了。
一个穿熟皮皮袄的男子坐在女仆室一口木柜上;女仆室里点着一支蜡烛头,闪烁不定的烛光只能勉强照亮这个房间。
“你是谁?从哪儿来的?有什么事?”母亲问他,随即转身对坐在纺车旁的丫环们加上一句:“把烛花剪剪!什么也看不清!”
那男子站起身来。这是个青年人,二十四、五岁,中等身材,健康,结实。宽阔的脸庞,突出的颧骨,帽盖子1式的头发上套着个黑皮箍。整个女仆室充满了他的皮靴发散出来的鱼油的臭味。
1旧低时代农民习用的发式:在脑袋周围留一圈垂发。
“我是费陀斯-波洛甫尼柯夫,瓦西里-波尔菲雷奇的外甥,波里克塞娜-波尔菲利耶夫娜的儿子。”
“身份证!”
费陀斯从怀里掏出身份证交给母亲。那证件上写着,持件人是奥连堡省的贵族费陀斯-尼古拉伊奇-波洛甫尼柯夫,等等。在证件上签字的是别列别依县的贵族长。
“我怎么知道!”母亲看完证件,嚷道。“你额角上又没写着你是我的外甥!也许你的身份证是假的呢?说不定你是个逃兵。杀了人,偷了人家的身份证!”
“绝对不是。我是费陀斯-波洛甫尼柯夫,瓦西里-波尔菲雷奇的外甥。真的,太太。”
“那么请问,你光临舍下,有何贵干?你有你自己的村庄,为什么不呆在家乡,跟你母亲一起过日子?”
“我母亲去年春天过世了,父亲在母亲之前就升了天。母亲的村子卖掉还了债,父亲身后只留下一支猎枪。我一贫如洗。因此我想:投奔亲戚去吧,再说,我也很想看看大家。母亲临终的时候对我说:‘费陀斯,到红果庄找你瓦西里-波尔菲雷奇舅舅去吧。他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跑了两千俄里,就为了喝一口稀糊糊这我可太不敢当!找到个好外甥啦!我死也不相信。我看你准是个败家子你要是败了家,与我什么相干?他败了家,倒叫我陪着他受罪!我送你上地方法院——法院会弄清楚你究竟是外甥还是逃兵。”
“您看着办吧。”
母亲口里吓唬他,心里却犹豫不决。费陀斯是外甥还是逃兵,实际上对她反正一样。如果他真是外甥,怎好不收留他呢?赶走他吧,他说不定会死在外边;送他上法院吧,会送他回来事情传出去,邻里们就会说闲话:你看,安娜-巴甫洛夫娜也太不象话,丈夫的亲外甥,她都不给块地方让他落脚。
“这没头脑的东西,居然在这种时候到这里来了,”母亲说,口气缓和下来。“下了两个礼拜的连阴雨,路全淹没了,到地里去运干草都去不了,他却唧咕唧咕踩着泥浆来了。先来封信打个招呼也好呀呃,好吧,你先脱掉皮袄,在这里坐一会儿,等我去报告我的好男人一声。”
但是,一回到饭厅,她心里又开锅似地翻腾起来。
“恭喜你添外甥啦!”她冲着父亲说。“波里克塞娜-波尔菲利耶夫娜的宝贝儿子,费陀斯-尼古拉伊奇没说的,我那位死去的婆婆娜杰日达-加甫利洛夫娜,愿她上天堂,竟给我们养下这么多亲戚!”
父亲平素遇到任何意外事情都会惊惶失措,现在听到这个消息,他的肝火比母亲还旺。
“哪儿还有个什么费陀斯?”他嚷道。“叫他滚!滚!我的亲戚中没有什么费陀斯!他不是我的外甥,是逃兵!赶他出去!”
“别着急,等一等!”母亲的口气又缓和了。“光嚷嚷不顶事,得仔细问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喂,叫他上这儿来!”她吩咐侍仆。
不一会儿,一个淡黄头发的小伙子走进饭厅来,他上身穿件非常肮脏的粗麻布白衬衫,下摆没有塞进裤子里,下身穿着条子粗布裤,裤脚塞在长统靴里。他腰间系一根细带子,带子上挂一把角制的梳子。他一进来,屋里立刻有一股令人作呕的鱼油的臭味。
“脱掉:脱掉你那双宝贝靴子!臭死人!”父亲冲着他喝道。
费陀斯默默地走出去,回来时已经赤着双脚。他站在门旁,好象在恭候他们怎样发落他。
“好吧,身份证再拿给我看看得核对一下特征,”母亲开口说。
费陀斯从衣袋里掏出他的证件交给母亲。母亲大声念道:
“‘身长两俄尺五寸’——嗯,差不多;‘面容洁净’——嗯;‘两眼淡蓝,头发浅黄,未蓄胡须,嘴和鼻平常;特征:左胸乳头侧有一胎记,大小与十戈比银币相等,柯隆!拿蜡烛照照!”
侍膳仆人柯隆擎着蜡烛走到费陀斯跟前,扒开他的衬衣看了看,回禀主人道:
“不错,太太!”
“嗯,既然不错,那就是说,你是证件上说的那个人。可是这还不算;世界上浅黄头发、淡蓝眼睛的人多的是。如果你真是波里克塞娜-波尔菲利耶夫娜的儿子,那你就说说,她是个什么模样儿?”
费陀斯清楚而流畅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是这样吗?”母亲问父亲。“你说啊,先生!你的姐姐你应该记得,我可从来没见过她。”
“不清楚!不清楚!”父亲嘟囔着,照例闪烁其词,不作确定的回答。不过,看来这个新出现的亲戚讲的话倒是符合事实的。
“好吧。就算你是我们的外甥,那么,你来找我们有何贵干呢?莫非你的亲人还少么?单是婶婶姨姨就有一大堆!为什么你不去找他们?”
“我妈临死的时候这样交代的”
“要是我们不收留你呢?”
“您看着办吧,不过,我是决定第一个先投奔到您这儿的。”
“决定!他决定!呸,你这个混账东西!”母亲喝道,她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冲到费陀斯面前“你得先问问舅爹、舅妈怎样决定哼,他决定!给我滚出去,到女仆室去等着,让我想想,该怎样处置你!”
费陀斯出去后,母亲在椅子上摇晃着身子,坐了好一阵,考虑着下一步怎么办。
“不知该安顿他在哪儿睡觉,”她终于说道“我想不出来!安顿在楼下,从前马具匠斯捷潘住的屋子里吧,那里从去年秋天1起就没生过炉子。嗯,你们领他到下人食堂去找瓦西丽莎吧。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夜里在条凳上睡睡就行了。他有皮袄,可以当被子盖,你们再拿一床旧毯子,一个旧枕头给他。他该不抽烟吧,上帝保佑!让他别想到抽烟!”
1俄国北部天气冷得早,十月左右便需生炉子取暖。
仆人们执行了这道命令。
这一夜母亲老放心不下。她接连几次叫醒睡在她卧室门旁地板上的值班丫环,差她到下人食堂去传达命令,要瓦西丽莎绝对不许费陀斯抽烟。
“喂,费陀斯怎么样?睡了吗?”她问回来的丫环。
“睡了,太太!”
“没抽烟吗?”
“瓦西丽莎说,他在台阶上拍过烟斗。”
“果然!‘抽烟斗’!我是怎么吩咐的?”
第二天早上,母亲刚醒来就问道:
“他起来了吗?”
“天没亮他就到晾谷棚打麦去了。
这个消息使母亲的态度变得缓和了。“打麦去了——这就是说,他不想吃闲饭,”她脑子里一闪。接着,她吩咐把楼下那个房间烧暖和,摆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凳子,让费陀斯住在那里。母亲决定从主人席上拨一份食物给他。
“要是他做人象个样子,还要让他和我们一块儿吃饭呢!”
这一天费陀斯和别的劳役制农奴们一样干了一整天的活儿。他是个很出色的打谷人,他拿着链你走在最前头,从容、均匀、平稳、准确、交叉地挥动链枷。天黑下来的时候,他被叫去见母亲。
“你怎么想到去打麦子呢?”她亲切地问他。
“总不能闲坐着呀!我一路上都在干活。走一天两天,停下来问有没有人家要雇人干活儿的。放牲口、割草、收庄稼,有啥活儿干啥活儿。在一个地方做个把礼拜的零工,主人家供我吃喝,给点面包我在路上吃,有时还给一个十戈比的银角子,这样我又可以空两、三天,赶五十来俄里的路。舅妈,我还能干别的活儿:编树皮鞋子,给小孩雕木头玩具,打猎,打野味。”
“瞧你多能干!好,在我们家住下吧!我吩咐他们给你把楼下那个房间烧暖和了。住在那里,你会觉得又暖和又舒服。他们会从楼上给你送饭下去,以后我们也许能更亲近一点。你可别累坏了自己。别老是干活儿,也要歇口气。我听说,你会抽烟,是吗?”
“会抽,舅妈!不过您别担心,买烟的钱我自己有!”
费陀斯伸手到衣袋里掏出一把铜币和银币。
“偶尔抽抽烟倒没关系,不过你可要留心,我的朋友,不要留下火种。好,去吧,基督保佑你!”
从此,费陀斯便和一条叫特列左尔卡的狗儿一块住在楼下那个房间里。不知怎么一来,他很快就使这条狗同他混熟了。女仆们笑话他,说他同狗用一个盘子吃饭、喝汤,说他吻它的丑脸,教它用嘴叼东西,等等。
“他那小房里烟草味儿特浓——呛得人喘不过气来,连特列左尔卡都直打喷嚏,”她们说“左一滩屎右一泡尿的——没处下脚!”
他对居住条件倒不在意,只是对饭食有些抱怨。
“请你们告诉我舅妈,”他托付女仆们道“多给我一点面包和菜汤就好了,我倒不是要吃好的。”
说句公道话,他的要求受到重视。
不久,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支猎枪和一些别的猎具,并且给母亲打回来两对黑松鸡。
“谢谢你,现在我们也有野味吃了!”母亲向他道谢“我们自己吃一点,你也同我们一块儿吃一点。喂,来人啦!给厨子提一只松鸡去,叫他烧好了今天中饭吃,剩下的三只送到地窖里去谢谢你,好朋友!”
我们孩子们对费陀斯很感兴趣。我常常冒着受罚的危险,也不戴帽子,光穿一件短外衣,经过女仆室的台阶,跑到他住的房间去,但是我很久都不敢走进去。我把门推开一条缝儿,朝里面望几眼,又往回跑。可是有一次他拦住了我。
“你到我这儿来,为什么光是瞧几眼,不进去?别怕,我又不吃人。”
我站在他面前,非常不好意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干吗站着?进去吧!”他邀请我。“看,我给你做了一匹什么样的快马!你骑在这样的马上,跑一百里,它也不会累出汗来!”
他让我看一只雕工粗糙的木马,木马的肚子下边挖了一个四方的窟窿,身子两边装了四根代替马腿的雕花小木柱。随后,他叫唤特列左尔卡,和它耍起把戏来。
“找!”他把一块面包向屋角扔去,对狗喝道。
特列左尔卡撒腿奔去,但是找到目的物后,它并不叼起来,只是象钉住了似地站着,并且举起一只腿来。
“它这是在‘踞地作势’1,它能这样一动不动,站两个钟头。抓住,叼来!”他又吆喝道。
1猎户用语,是猎犬在发现猎物时所作的姿势。
特列左尔卡抓住面包,叼来给费陀斯。
“现在,把面包放到这儿!”费陀斯说,取下面包,放到特列左尔卡鼻子上。“听口令:一、二、三、四”
费陀斯转过身,背着特列左尔卡,好象忘了它似的。他不声不响坐了两三分钟,这时从特列左尔卡下垂的又厚又大的嘴唇中流出了一条条涎水。
“吃!”费陀斯出其不意地命令道。
特列左尔卡倏地把面包向上一抛,用嘴在空中接住,一口吞了下去。
“好狗!”费陀斯称赞道。“它以前没受训练,连叫都不会叫,可是我教它学了本领。我已经带着它去打过两次猎。我给你妈妈打回来了一些大松鸡,你看见了吗?”
“表哥,你打来的大松鸡放在我们的地窖里呢。”
“让它放在那里烂掉。这是你们家的老规矩。”
“表哥,你在这儿觉得快活吗?”
“有什么快活的!能活下去,我就知足了。前两天我打了麦子,现在我就歇着。只是阿沙其(巴什基尔语:“吃的”)给得太少,这可要命。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是冬天,在我们巴什基尔,这时节大家正挨饿呢。巴什基尔人冬天吃的是掺鼓皮的面包,一个个饿得精瘦精瘦!可是春天一到,母马下了小驹子,巴什基尔人就喝马奶酒——只消喝上一个月,准胖得你认不出来!”
“难道马奶可以做酒?”
“可以,马奶酒其实就是用马奶做的克瓦斯我可以教你们做马奶酒,不过,你们也许嫌它脏。你们会说:臭马肉!其实你们是很需要的——你瞧你多瘦!你们吃得太差不知什么道理;你妈什么都攒着!如果是钱,倒也罢了,可是是吃的!”
他摸了摸我,又说:
“皮包骨头!也不放你们出去玩玩,老是关在屋子里。你要是想去,我给你做一副滑雪板。等到下雪的时候,你们兄弟伙轮流去滑滑雪吧。”
“可是妈妈表哥,您替我求求妈妈吧!”
“她才听我的话呢休想!快上楼去,表弟,千万别叫他们找你找不着!等过节的时候,吃过中饭,老人们睡了,我自己去找你们。”
总之,他在我们家里住的时间越长,大家跟他混得越熟。仆婢们喜欢他,是因为他虽然也是“老爷”却跟自己的兄弟没有两样;母亲满意他,是因为这个外甥不醉酒、肯干活。他不断地显示出新的才能:他钉马掌钉得极好;炉子漏烟,他能修;窗户上要装玻璃,他也能装。起初,母亲担心女仆室的道德会败坏,可是这方面也一直太平无事。不过,有时候他忽然不见了。他出去了,两、三天不见他的踪影。这时母亲的想象力便又活跃起来。
“你们记住我的话吧,他准是个逃兵!”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心。
得交代一句:费陀斯来到我们家后,她立即给别列别依县的贵族长写了一封信,查问费陀斯-波洛甫尼柯夫的身份证是否真是他开的;可是已经过了一个半月,一直没有回音。每当有什么动静的时候,这种没有音讯便成了引起极大不安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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