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牛仔裤,被晒得漆黑而且竟然变胖了。海伦曾经是个多么怕晒太阳的女生啊!她的鼻子尖上有颗痣,她做医生的妈妈一直跟她说如果晒太阳太多的话这颗痣会因为吸收了紫外线而不断变大。海伦以前白得就好像一张纸,就连春游的时候都固执地撑着阳伞。
这一切都让三三觉得整段青春期就好像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梦。那些人其实根本就从未在现实生活中出现过,那些人都跟她无关,那些人都匆匆地走过去了。她总是会在冬天阴雨连绵的沉寂季节里想起他们来,穿紫色运动短裤的九号和海伦。海伦就隔着走廊坐在她的右前方,上课的时候把穿着黑色耐克运动鞋的脚搁在椅子的铁杠上慢慢摆动着。中学的七年仿佛用了特别特别长的时间,她好像也有过根本不寂寞的日子,但是这些真的都是梦。等到那年寒假过去后她再次坐在冷冰冰的教室里面时,外面起着大雾,乍暖还寒的时候他们就已经都走光了。他们根本没有耐心陪着她看到结局,而她再次变得像十二岁的夏天时一样一无所有,依旧孤独。
那年寒假的第一天,三三骑着自行车沿着苏州河堤找遍了学校周围所有的游戏机房和旧书摊,为了找到小五。海伦说小五最爱去的就是这些地方,玩“侍魂”游戏以及在旧书摊的破凳子上翻整个下午的漫画书。三三想去告诉小五如果他再不去找海伦的话可能以后就再也找不到她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事突然让她如此操心,况且她根本记不清小五到底长什么样子了。那些校门口的男生都喜欢穿耐克跑鞋,也都喜欢穿拉链运动衫,她那么害羞从来都不敢抬起头来仔细看看到底他们都是什么模样。但是这天她硬着头皮走进那间嘈杂的游戏机房,屏幕上那些剧烈闪烁的画面让她头晕目眩。她不知道那些勇气是从哪里来的,因为她的羽绒衫里面露着校服的领子,她甚至来不及摘下那副傻帽眼镜。她没有戴校徽但是就连抽着烟织毛衣的老板娘都一眼看出她跟这里格格不入,根本就不来跟她兜售游戏币,只是挑了挑文过的眉毛,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小姑娘皮夹子看看紧。”所以三三就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书包。她讨厌那些优等生,可是此刻她的浑身上下都透着那股傻气的优等生气息。那些勾肩搭背涂着厚厚睫毛膏的女生真好看,她永远都不会再这样好看。她应该快点从这里逃走。她只感到每道投向她身上的目光都在枪毙她仅剩的那点自尊,那些好奇的戏弄的嘲笑的调戏的目光要杀死她了,她这才感到海伦的大无畏。海伦多么沉迷古惑仔系列的电影,她最爱的就是李灿森这样的男人。难道十八岁以前不该如此这般么?难道不该在能够出格的时候竭尽全力地出格么?而三三呢,她如此怯懦所以所有的事情都根本不会有所改变。她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而其实,其实她只是个不引人瞩目的最最寻常不过的重点中学文科班女生罢了。她的过去都已经没有了,那些劣迹斑斑的痕迹终于在她身上完全找不到踪影了。她就好像是破茧而出的蛾,变得那么难看,锐气尽失,糟糕透顶。她渐渐地如自己所愿成为一个看起来跟她们一样的普通女生,可是这样,这样,就好像记忆衰竭,就好像心脏都跳不动了似的。
最后,天要黑了三三也没有找到小五。她筋疲力尽地站在马路边的栏杆旁蹲着解自行车上的环型锁。这个世界每个人的消失都是有理由的,她伤心地想,只是那个被留在原地的人或许永远都无法知道谜底是什么。她痛恨小时候夏天游园会里悬挂着的那些灯谜,她痛恨大人们指着那些言辞难懂的谜面要她猜谜底。她猜不出来,她根本对那些不感兴趣也不愿意表现得像个早慧的小孩,所以为什么要逼迫她去猜呢?她永远不会知道那些被电线穿起来的纸灯笼后面的谜底。直到有年夏天那个公园在游园会的时候着火,把整片的桂花树林和一个凉棚都烧毁了,大人们就再也没有带着她去猜过任何灯谜。这下世界上又多了个跟她一样的人。小五会为了海伦的突然消失而耿耿于怀么?如果他知道那个谜底的话一定会原谅她的,一定会原谅所有不辞而别的伤害,一定会渐渐地忘记她。只有那些被蒙在鼓里的人才永远都不知道原谅,才永远都记得所有的细枝末节。她为了那些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伤心透顶,累了,走得小腿酸痛,而且恨不得弯下腰来为无疾而终大哭一场。
三三跨上自行车的时候看到那间有棵树横穿过顶棚的游戏机房门口突然站出来一个划了根自来火点烟的身影。她知道那个人正直直地盯着她看。刚才在游戏机房里她就感到那股肆无忌惮的目光,不依不饶,使劲要探究她要看清她的脸似的。现在她就更害怕起来,可是匆促地要蹬起踏板的时候却发现该死的链条竟然松掉了。
“许三三。”
虽然那个声音陌生得要死但是所有被遗忘的东西都好像被瞬间点亮了。她死死地用手握住车闸,但根本不敢回过头去看。这个世界上唯一叫她许三三的那个人已经死掉了,已经死了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了,而她身体里面的那些东西也已经连同他一起死掉了。
“许三三!”
她走不动路了。她从未听过他长大以后的声音。他长大以后的声音已经跟以前完全没有关系了,就好像青春期发育长智齿变声这些过程真的能把一个人完全杀死。
“喂,你不要逃,我是阿童木。”
她根本逃不动。她一次次地踩在踏板上全部都是踏空。她想如果她的自行车没有在这个当口出问题的话,她肯定会头都不回地逃走,可是现在就好像那些噩梦惊醒的清晨,有时候她感到有只脚还露在被子外面,却不敢抽回来,仿佛周围静悄悄地围拢着旁观者,只待她身体稍微一挪动就杀死她。两辆从终点站开出来的空荡荡的公交车轰隆隆地飞弛过他们俩中间,然后他把刚刚点起来的烟头踩灭在鞋子底下就穿过马路朝她走过来。他的脸是陌生的他瘦长的身影是陌生的他走路的姿势是陌生的,但是即使他已经完全长成了一个陌生人对她来说都没有关系,她能够认出他来在任何地方在任何岁月里。害怕迷惑紧张不能动弹麻木快昏死过去了心脏再也没有办法跳动了。救命。
“嘿,不记得我了。”
她看着他不能说话。她不能让他看到她死死地咬紧下嘴唇,她不能让他知道她记得他她狠狠地记得他,她忘记了很多事情很多人可是她记得他。她假装迷惑地看着他,路灯底下那些梧桐树的影子投在他的脸上。她仿佛从未那么近地注视过他,简直可以闻见他呼吸里那股陌生的甜津津的烟味。
我现在是什么模样?我看起来是不是很糟糕他还能够认得出我么?为什么还穿着校服就好像是个该死的优等生?他会在心里恶狠狠地嘲笑我么?我还没有做好准备遇见他,我愿意永远都不要遇见他。他难道不应该已经死了么?
“我一出来就到你学校门口去等过你,看见你出来但是不敢叫你。我想你大概也还是很讨厌我吧,可是你怎么就跟七年前长得一模一样啊!哦,头发长长了。”他伸手来摸了下她的头发。
她那副曾经因为头发上沾着口香糖而哭哭啼啼的模样他还记得么?他一定还记得,尽管站在面前的这个人已经像个男人一样长出张棱角分明的脸,下巴上有条被剃刀刮破的小口子。他穿着咖啡色的滑雪衫而手里却依旧攥着只破双肩牛仔包,看起来就好像被他扔在下雪天操场上的那只。他说着话,她都听不见了,她只感到他身上那些陌生的东西在言语间就一点点地剥落下来了,好像万航渡路老房子里那扇被他摇晃得墙灰直落的门,不断地剥落剥落然后露出那张十二岁男孩凶狠的脸来。他还是那么孤独凶狠又冷漠,但是却竟然是个比校门口任何一个小混混都要好看的男孩。他的长头发他耳朵上面的银耳环他好像被刀刻出来的嘴角他那道好像刚睡醒的草席印般的疤他结实的指关节他的长大了的模样。
“你还住在万航渡路么?我给你写过信的,你收到了么?”他看着她然后突然摆摆手说“算了,不要告诉我你有没有收到。在里面的时候我最大的希望就是每个礼拜发信的日子,但是越等到后面就越是心冷。我想你肯定搬走很久了,严家宅都已经没有了。”他不停地在说,全部都是他在说。
然后他突然停下来,把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用球鞋蹭着地板,很严肃地说:“你是不是真的不记得我了?”
“阿童木啊。”她笑了出来。
她曾经在他面前笑过么?她不记得了,她光是记得那些疯狂的事情,根本想不起来他们是不是也有过好好说话的时候。这时候阿童木口袋里面的寻呼机疯狂地响起来了,是当时已经不太流行的摩托罗拉牌。那时候班级里有些家里有钱的同学都开始用爱立信牌手机了。他低头看了看上面的电话号码,脸上的表情就突然紧张和焦虑起来。
他说:“我把我的号码写给你,你记得有事情的话一定要拷我啊。”
三三低头从书包里掏圆珠笔和练习本记号码,竟然还是显得如此笨拙和慌乱。他接过那张撕下来的纸潦草地写了只号码上去,还是如此用力过度圆珠笔戳破了白纸。那张纸她反复地折叠再折叠直到没有办法再折得更小。还没有等她完全反应过来阿童木就已经消失在那些打桩打了一半的坑坑洼洼的马路上,匆忙得就好像有人在背后追赶他,好像他也正急于抽身要摆脱那些如此熟悉如此相同的可怕梦境。这一切都应该是个梦境,可是她明明捏着那张号码纸站在光秃秃的迅速冷却的冬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