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狗类’的李紫东介绍到坡底小学的。论起他们跟我党的关系,比你还早哩!”
村镇里传来狗叫声,那常常是狗们深夜求偶的叫声。姨父听起来,狗们都在愤愤然发出不平之鸣。他想对狗说,请你们不要用这种方式向我表示抗议好吗?你们这样大喊大叫的,不是在我没有找到栖身之地以前就向反动派出卖我吗?我已经承认,你们并非都是咬人的恶狗,你们当中也不乏守着穷家打也打不走、饿着肚子还要为穷家主人看管门户的好狗、忠义狗,这还不行吗?糟糕,你们就是再好不过的狗,也不能把李紫东李老先生跟你们列为同类不是?天哪,我怎么向李叔李老先生作出解释,怎能以绝对真诚之心向他说明他与你们之间的最杰出者也有着根本的不可相提并论的区别啊?姨父深深陷入了“不类逻辑”的泥沼,越想说明白越是说不明白、越能想清楚越是讲不清楚!但是,可怜的土地爷,你住的房子怎么漏雨了呢?请你的脚趾头在家父面前为我作证,我已经不再反对泥瓦匠了,如果有一个泥瓦匠在土地爷居住的房顶上补补这个窟窿,对于眼下借宿其中的造反者或是对于任何借宿者来说,应该是一件可以乐观其成的事情
他走得太累,也想得太累,在倍感凄凉的土地庙里百倍警惕而又混混沌沌地打了个盹儿,就在他上眼皮刚刚挨着下眼皮的刹那间,他被几双硬邦邦的大手一下子按住了。他来不及反抗,来不及像在洹河边上那样进行一次令人愉悦的“老乡见老乡”的对话,嘴巴一张,就被塞进了一团棉花,那是一团既未被轧花机轧过、也未被弹花弓弹过的生棉花团子。他向棉花团子上狠狠咬了一口,却只咬烂了一粒棉籽儿,口中的空间一下子就被棉花团子撑满了,动弹不得的舌头上压着棉籽油的怪味;脑袋连同胳膊也被套在一个装粮食的大麻袋里,那是一条装过绿豆的大麻袋,使他闻到了秋收以后才能闻到的那一种凉幽幽的清香;身上又被绑腿带打了几道箍。他所以认定那是绑腿带,是因为有几个宽宽的布卷儿如绷带在他身子上左缠右绕,把他的手脚都实实在在地捆到了绑腿箍里。他断定这是士兵对他施行的十分专业的偷袭。两个健壮的汉子不发出一点儿声音而只是发出粘粘糊糊的汗臭,夜游神一样扛着他走,烂胶泥唧咕唧咕地叫着,不知走向何方。这是一次杰出的绑架,他想。
他发现髋关节和膝关节还有一定程度的自由,可以使他作出“鲤鱼打挺”的姿态以表示无声的抗议。但他很快认定,他是被抬往坡底。坡底东边有一条小河。他听见了潺潺的流水。他熟悉这条小河的声音,小河拐弯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漩涡在咕咕地冒泡儿。那是家乡不绝如缕的低吟,曾经伴着他童年的岁月,走进他漂泊异乡的梦境。他的心被水花轻轻咬着,颤颤地一酸一疼。接着,他听到了哗哗啦啦的水声。那么,接下来就要通过小镇东头的青石牌坊了。他猜对了,已经听不到脚踩烂泥的声响,大脚板噼啪作响地拍打在牌坊下边的青石板上,接着就闻到了粪堆的香气。他坚持认为,他的嗅觉是正确的,厩肥才是臭气的来源,路边的草粪堆里只会产生发酵的酒香,那是铡碎的秸草和泥土拥抱在一起迎接春天的气息。关于家乡的一切记忆那样温馨地走近了他,又倏尔远远离去。他在想,这次成功的绑架可能是保长刘拐子干的。
他被斜扛在肩上登上一个台阶。他不能判断这是村镇中哪一个门前的台阶,保公所和“回春堂”掌柜的宅院门前都有这样的台阶,而且相距不远。接着是推门的声音,铁门环叮当作响,那是一扇沉重的木门。隔着麻袋,昏黄的灯光向他扑闪着惊慌和疑问。绑架者好像把他当成了易碎的器皿“小心轻放”在冰凉邦硬的砖漫地上。他歪靠在墙上,感觉到了身边的网篮。这显然不是一次图财害命的绑架。绑架者悄然离去,脚步声嚓嚓地移向门外,嗵地关上了屋门。
周围只剩下铁板一块的寂静。他开始动员自己的全部才智解救自己,首先要把手解救出来。手背触到了冰凉的石头门墩,又触到了门墩上的棱角,便在门墩棱角上发力,磨擦手腕上的绑腿带,一下、两下、三下手腕上热辣辣的,一条蚯蚓曲曲弯弯从手背上爬下来,黏黏地钻到了指缝里,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血。他为此感到喜悦。这是一个可以信赖的棱角,它能磨破皮肉,就能磨断绑腿带。他由于触摸到了希望而加快了磨擦的动作。蒙在麻袋里的脑瓜儿,却冷不丁儿地被一个邦硬的东西啄了一下。他陡地不动了,用身体遮住门墩,体验脑瓜儿上的感觉,那是一种硬物件敲出来的木木的闷疼。接着就听到了“梆梆”的声响,他认定那是旱烟锅敲打在桌子或是椅子腿上的声响。他感到自己受到了恶意地戏弄,像是一只被蒙住眼睛的耗子正在进行着逃生的挣扎,却忽地发现身边有一双正在欣赏这种挣扎的猫的眼睛。他开始“鲤鱼打挺”鼻子里发出愤怒的“哼哼”一只手伸进了麻袋,他扭动着脖子抵御手的袭击,但他发现这只手只是把他口中的棉花团子掏了出来。
“你是啥人?”他问。
“不是啥人,是老狗!”
他心里一紧,接着就听到一个鼻子发出哼哼的声音,并认定是李区长的鼻子。
“李叔!”他在麻袋里发话“怪我前些年少不更事,我向您赔礼道歉!”
“你还记得我是李叔?你倒想听你说说,你打狗是咋着个打法?”
“我回来是发动民众抗日,首先向您老人家赔个不是!”他在麻袋里有力地勾了勾脑袋以表示由衷的歉意“请你打开网篮,我从洛阳给您、还给我父亲带回来两件皮袄筒子,我知道两位老人家怯寒。”
“娃子,是狗皮筒子?”
“不,不,是口外的羔皮筒子!”
“咋没剥下几张狗皮?”
他听得出,李老先生的口气已经趋向缓和。
“李叔,请你消消气,我们的列宁同志已经批评我了!”
“啥子?”李老先生取下套在他头上的麻袋“你说啥子?”
他眼前一亮,认出这是染坊里的仓库。他又陡地愣住了。他看见“敬爱的小老头”正神情威严地坐在一把罗圈椅上定定地瞅他,就喊了一声:“父亲!”
泪水从父亲的眼眶里漫溢出来“你娃子还知道我是父亲?”
李老先生却在问他:“你刚才说啥李宁,谁是你的李宁?”
“是列宁,俄国人。他说我害了左派幼稚病。”
“嘿,你啥时候又去留洋了,还叫俄国人管着?”
“我的网篮里有一本列宁的书,都在书上写着哩!”
“我倒要问问你,娃子,”贺爷插话说“列宁咋说你了?”
“列宁说,‘亲爱的左派共产主义者,你们为什么会发生这样不幸的事情,只是因为你们对革命的口号背诵得多,死记得多,而思索得却很少。’列宁同志还说我那封信是‘夸夸其谈,这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特性。对于有这种习性的人,一定要给以惩罚!’”
李紫东对贺爷耳语说:“他们的列宁不赖!”
贺爷却有了隐忧“娃子,列宁咋叫惩罚你了?”
姨父说:“你们把我装到麻袋里,还不是惩罚!”他又来了一个“鲤鱼打挺”“眼下还把我五花大绑着,这不是惩罚!”
父亲瞥他一眼“你娃子又上劲儿了不是?”
“我还真没想到这是列宁的意思!”李老先生拿起一把镰刀“雨顺兄,咱俩就向他们的列宁替他求个情吧!”他“噌噌”地割断了绑腿带“你也别怪你们的列宁罚你,你在韩城一露头,就有人瞅见你了。我跟你爹要不派人这样抬着你,还真怕别人抢先把你抓走了!再说,你爹不过是想吓吓你,这样抬着你走,也叫你省点儿力气不是?”
贺爷说:“还不看看你妈去,她想你把头发都想白了!”
二十一世纪第一个春天,我去北京木樨地部长公寓看望八十六岁的姨父。我看见两根银白的寿眉像蝴蝶的触须一样高高翘起来,姨父眼睛里闪动着一九三六年扑朔迷离的光亮,指着书架说:“列宁同志帮助我化解了一个矛盾,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