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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一听,火得更厉害:我洛桑就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你报了什么案?记录在哪里?你看看,记录在哪里?警察摔过记录本来,又说,不是我夸口,人一遭绑架,马上报案,我洛桑十分钟就能封锁各个路口,绑匪往哪里跑?变成麻雀也跑不掉,早破案了。现在现在你哭什么?死马就当活马医吧,赶快带我们去现场。
王潇潇本来没有哭,美丽的面孔上只不过有些戚容罢了,洛桑警察想当然地这么一说,她只好流出眼泪来:晶莹,剔透,上面还写着字——为你而流。
张文华惋惜地说:你把眼泪保存好,以后让孙学明好好看看。
发了火的洛桑警察招呼另外两个警察,带着张文华和王潇潇,来到了出事现场。现场什么也没有,连路灯都灭了。洛桑警察向张文华了解情况,张文华不敢隐瞒,就把夜闯达摩多罗的过程一五一十全说了。
洛桑警察指着达摩多罗文物市场说:三更半夜,这里面你们也敢去?好啊好啊,你们胆子真不小,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是不是达摩多罗一伙的?盗窃贩卖国家文物,开设造假工场,你先不要解释,都是屁谎,我们不听,我们要审查你们。
这次张文华火了:你怎么能这样?你们到底是破案的还是制造冤假错案的?绑架走的人怎么办?
洛桑警察说:少废话,跟我们去西部公安说清楚。
张文华说:去就去,我们怕什么呀?潇潇别哭,人家拿着枪请我们去聊天,我们不能拒绝。
王潇潇说:谁哭了?我才不哭。说着大义凛然地往前走去。
她后来说:这时候我头也不疼了,心里也不害怕了,就想着既然孙学明遭了绑架,我尝尝进局子的滋味也没什么了不起。我缺乏这方面的知识,根本没想到绑架的结果很可能就是撕票,也没想到按常规绑匪肯定还会和我们联系,以便让我们拿钱去赎人。
洛桑警察后来解释说:我就是想到绑匪会和你们联系,才把你们请回西部公安的嘛。
妖女河
我们在城边一家通宵商店里补充了水和食物,又在加油站加足了油,然后就分道扬镳了。
孙学明后来告诉我,分手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就在路边看到了三个疾步行走的人。当车灯打过去时,他们似乎有点惊慌,回头看了看,转身朝路外的荒野走去。孙学明想,不对啊,他们穿的是袈裟,可袈裟只露出下摆,上面却罩着俗人的衣服;不对啊,就算他们是俗人,可俗人在深更半夜走什么路?荒凉的昆仑山里头,干秃之山层层堵挡的这条路上,除了朝圣的信徒和喇嘛,是不会再有别的步行者了。孙学明想着,大喊一声:停车。
喂,这条路是去西藏的么?孙学明下了车,大声问道。
没有人回答。
喂,我们是从北京来旅游的,我们想去西藏,这条路对不对?
还是没有人回答。
孙学明朝荒野里走去,张文华赶紧跟过去。
突然有人在黑暗里说:对头,这条路走到底就是西藏。
没错,是四川话。孙学明的猜测被证实了:他们就是三个川西来的喇嘛。他停下来,小声对张文华说:人家也是试探,既然咱们是问路,就不能再往前了,再往前人家就会跑得无踪无影。张文华望着夜空说:天就要亮了,往前二十里就是野牛沟,我们在那里等他们吧。
他们回到车上,奔向野牛沟。野牛沟里有野牛,但是他们没有看到。黑夜散尽的时候,他们出现在野牛沟口。
这里是去西藏的必经之地,无论是从荒野里走来,还是从公路上走来。他们等着,一直等到了下午,还没有看到三个喇嘛的影子。孙学明问张文华:中午从这里过去了几辆长途客车?张文华说:三辆。孙学明说:我们失算了,三个喇嘛肯定坐上汽车走了。王潇潇说:对啊,我们在这里傻等什么呢?你怎么早没想到?
他们朝前追去。
周宁和我乘坐切诺基奔西而去,路过当年山东知青战天斗地过的荒凉的金峰农场,路过被称作大灶火、小灶火的两片浩瀚的沙海,三百多公里在我们的黄色笑话中甩在身后了。司机刘国宁笑得跟孩子似的,精神大振。笑够了,就看到那棱格勒河了。
那棱格勒河位于昆仑山南麓,是横亘在哈萨克游牧区乌图美仁和大旱漠塔尔丁之间的一条河流,它的上游是著名的多喀克荒原,再往上也就是接近昆仑山发源地的流段叫楚拉克阿拉干河,它的下游也就是接近大沼泽的地方是吉乃尔河流域。那棱格勒河是季节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它在荒原数百条河流中悄然孤出,闪烁着阴森危险的光波,成了一条令人心悸的妖女河。
来过这里的周宁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一条雄壮的输油管道从八百公里外的花土沟油田敷设而来,直达格尔木炼油厂,试图接通青藏输油管钱(这条建设于七十年代中期的输油管线翻越昆仑山、唐古拉山,横穿藏北高原,经当雄、羊八井,顺着拉萨峡谷进入圣城拉萨)。管道途径那棱格勒河时,正好是冬天,冰雪凝固在昆仑山巅,以白色的冷漠悄悄地不动。等到来年雪消冰融,大水漫漶时,管道已经深埋于地下了。
紧接着,一条与输油管道并行不悖的公路应运而生。管道走过河底,公路却在东西两岸戛然而止。人们沿路走来,到了河边就只能停下,等待着:水什么时候小呢?水什么时候枯呢?不言而喻的回答是大约在冬季。那还不饿死在这里?于是就涉险而过。河对人的吞没,确切地说是妖女对男人的诱惑,就成为必然,不断传来死人的消息,衣服没了,下身没了,心脏没了——有油田筑路工,有载人载货的司机,有淘金客,有浪漫的和周宁一样的荒原跋涉者,有往返于西藏、青海、新疆之间的打工者和生意人,有朝圣者,有四处求师学法的行脚喇嘛,还有逃犯,有盗油贼和盗墓贼,有拾荒者。
1992年7月14日,一辆二十五吨的奔驰水罐车大大咧咧驶过河床,河水瞬间暴涨,水罐车沦陷,水流转眼漫过驾驶室。司机和助理赶紧爬上大水罐的顶部。河水跟上来了,淹过罐顶,几乎把他们冲倒。他们互相搀扶着,两天两夜没吃没喝,瞩望两岸,是那种只可诅咒的空旷。一个说看样子咱们死定了,可是我还没活够,我不想死。他朝着隐隐可见的那棱格勒寺不停地作揖:佛爷保佑,佛爷保佑。一个不说话,死就是沉默,那就提前沉默吧。就这么绝望着,突然水就落了,那棱格勒妖女收回了欲念,不再纠缠。他们开着水罐车出来,一上岸就软了,再也开不动车了。司机说我要是再过这条河我就不是人了。
1994年6月,油建公司的一辆卡车陷进河里,水流漫过车箱,眼看就要没顶了,司机和乘客弃车而逃,水浪翻上车顶追撵而来。他们没命地跑啊,幸亏离岸不远,水浪将他们拍倒时,已经可以扳住岸边的岩石了。被遗弃的卡车到了冬天水枯后才从淤泥里挖出来,已经不是车而是一堆废铁了。
周宁说:我说得你都害怕了是吧?不过不要紧,能过就过,实在不能过,我们就绕——原路返回,再从格尔木过万丈盐桥到冷湖,从冷湖直奔塔尔丁,也能到达那棱格勒寺,只是时间得延长,大概需要三四天。
我说:那还不如在这儿冒险呢,咱们排除杂念,守住根性,尽量不受妖女的诱惑就是了。
周宁说:我同意。刘国宁说:恐怕不行吧。
我们继续往前走,远远看到了一片帐篷。我问道:帐篷是干什么的?周宁说:肯定是筑路工的,这里年年都在修路。
二十分钟后,我们在渡口见到了筑路队的队长。队长一见周宁,愣了。周宁比他愣得更厉害,都把眼睛愣到额头上去了。
周宁说:王有田?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到巴基斯坦修中巴友谊公路去了么?
王有田说:早回来了,周老师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周宁向我介绍说:十年前王有田在青海师范大学中文系学习,我给他们上过课。那时候王有田是当兵的,团队在巴基斯坦施工,毕业后就出国了。
王有田说:我是前年转业的,到了地方上还是修路,不修路就没地方要我。
周宁说:修路好啊,你要是不修路,我们今天过这条河就无依无靠了。
王有田说:你们要过河?这个季节,客车不能过,运货的卡车也不能过,周老师你们就更不能过了。
周宁说:我们正在寻找一件价值连城的国宝,很可能是两个骆驼客带着它去了对岸的那棱格勒寺,我们必须过河,过不去你队长想办法。
王有田说:没看见什么骆驼客,他们拉着骆驼就更过不去了。
周宁说:他们肯定走的是捷路,从大灶火直插大沼泽,有一条草墩子连起来的古驮道,骆驼天生具有认识这条路的能力。
王有田说:国宝有人命重要?等水小了再过吧,要不你们绕道?强行渡河是不行的,我要为你们负责。
周宁说:我是你的老师啊,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
王有田敷衍道:好好好,我听老师的,我就是搭上一条命也得听老师的。咱们先吃饭,吃了饭好好休息,要过也得等到明天。
周宁说:不帮忙就不吃饭。他的学生哭丧着脸说:让妖女子拉去睡了觉怎么办?周宁说:好办,我们感谢你,你这是成全我们。王有田无奈地叹口气,摇着头答应下午送我们过去。
在队长的简易工棚里,我们吃了羊肉面片,然后来到渡河的地方。我看着脚下干涸的五彩石的地面,不禁有些茫然:哪里是河呀?王有田说:脚下就是河床了。
我这才明白,那棱格勒河是数十股水流的合称,这些水流今天这里,明天那里,胡乱流窜着,仿佛没有禁锢的思想。好在那棱格勒河有世界上最宽阔的河床,水流的自由奔涌得天独厚,流到哪里都是那棱格勒河。
王有田说:五十多公里宽的河床上不便架桥,我们就浇筑了几十座漫水桥,让水和车都从上面过。但就是这样,也得看季节,现在这个季节任何车辆都不能单独过,除非用铲运机把你们拖过去。说着,就带我们走向了一辆双引擎、六百匹马力、山一样雄伟的德国造铲运机。
半个小时后,铲运机拖起了装着我们的切诺基的一辆五十铃大卡车,轰轰隆隆往前走去。
周宁和刘国宁以及我站在高高的铲运机上,看到河水正朝我们汹涌而来,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