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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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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朋友邵文宁不止一次地给我说起过他的往事,并希望我把它写出来。可我不知为什么总是酝酿不出足够的情绪:1950年,想起来是那么遥远。邵文宁说:一点也不遥远,那个时候的人现在都还活着,而且都还在西部高原。我说是吗?突然就意识到,情绪慢慢地来了,来了——1950年,我们昆仑中学的二十多个学生提前毕业,选拔到哈国城新政府的各个部门工作。我被分配到了林业局。当时的哈国城工作委员会委员温自光兼任了刚刚成立的林业局的局长。

    和我先后来到林业局的还有三个退伍军人、两个旧政府的职员和一个旧林校的年轻老师。

    这天,温自光温局长在他的办公室里召集会议,说了上级对我们林业局的要求,然后就分派工作。马武管树,朱有田管草,刘展红管花。温自光温局长认为树、草、花是主要的,应该由三个退伍军人管理。次要的是林中活物,由两个旧职员分管,东方淡管地上跑的,赵伯欣管天上飞的,我做文书。剩下旧林校的年轻老师周敬福没什么可管的,温局长思考了半天说:“你就管管虫子吧,蚂蚁啦屎壳郎啦蜘蛛啦,树林子里多得很。”

    周敬福眉头一皱说:“咋管?”

    温局长说:“先数个数,统计一下。”

    周敬福说:“数得清吗?”

    温局长说:“数不清也得数,政府给你饭吃你总不能什么事也不干吧?你就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地数下去,等你哪一天数不清了,报个数就成。”

    东方淡说:“我管的是地上跑的,地上跑的有老虎豹子,怎么数?我连老虎窝在哪里都不知道。”

    温局长说:“你直驴子一个,脑筋恁瓷实,谁叫你去老虎窝了,要命不要?你去侦察呀,问老乡你们这里有没有老虎,老乡说有,就算一个。”

    东方淡一笑说:“深山老林里的老虎老乡也没见过,问谁去?”

    温局长说:“那就不费那个事了,敌人不出现你就不能消灭他,子弹又不是猫儿,不能闻着气味钻洞是不是?”

    东方淡说:“你叫我们数清老虎就是为了消灭老虎啊?那还得发枪,我成军人了。”

    温局长说:“你这是做梦娶媳妇,就是老虎吃了你,也不能给你发枪,猪不忘哼猫不忘腥狗不忘忠,你掉转枪口打我们怎么办?”

    刘展红说:“那就得先给我们发枪,他打老虎我们打他,一物降一物。”

    朱有田冷笑一声说:“缴了枪还想拿枪,驴日的刮民党反攻倒算啦。”

    东方淡脸色唰地白了,大声说:“我不是刮民党,也从来没有拿过枪,不过是在旧政府里混一碗饭吃,这种人多得是,芸芸众生一大群,你们总不能都往刮民党那边推吧?”

    温局长一拍桌子说:“什么你们我们的,让你新生给你工作就是恩情大无边,楚界汉河你倒分得清,是不是心怀不满哪?”

    马武说:“温局长说得对,东方淡不能管老虎,管老虎就得消灭老虎,就得拿枪,拿了枪还得了?我提议我和他对调一下,管树是不需要武装的,用锯子锯就是了。”

    温局长沉吟着:“也好,地上跑的就归你了。天上飞的也得用枪用炮,朱有田和赵伯欣干脆也调换一下。管树管草是我们的主要任务,给你们一个机会好好工作,共产党是重表现的。”

    赵伯欣连连点头。东方淡绷着脸不说话。

    温局长又说:“我们的工作是从数数开始的,首先要数清楚,看我们到底有多少家底。”

    散会了。

    温局长把我留下说:“你今天看见了,这些人念念不忘枪杆子,一有机会就想表现。给你个任务,监视东方淡、赵伯欣、周敬福三个人,你是刚从学校出来的,他们不提防。”

    我顿时很紧张,说:“我、我不会监视。”

    温局长说:“这好办,他们背后说什么做什么,你记下来向我报告。”看我愣着,他又说“你要主动接近他们,让他们相信你。”

    我点着头说:“我是不是先跟他们交朋友?”

    温局长说:“对对对,但不是真正的朋友,不能给他们讲义气。”

    我说:“这我知道。”

    从我们家到林业局,要经过好几条街。为了主动接近,我对东方淡说:

    “有三条街上的树我帮你数过了,一共六十棵,你再数一遍,看跟我数的一样不一样。”

    东方淡说:“那就以你数的为准,咱们不要重复劳动,三条街是六十棵,三十条街是六百棵,哈国城有多少条街,一乘就全知道了。今后的工作重点是城外,是森林。”

    我说:“哪里有森林你怎么知道?”

    东方淡说:“普查呀,要跋山涉水到处奔走,查清哪儿有树哪儿有林,采集标本,搞清都是什么树,有多少品种,然后归类登记,印成书,以后人们查起来就方便了。有人一辈子都在找植物,发现物种多了,就成大科学家了。”

    我说:“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他说:“这算什么,赵伯欣知道的才多,在咱们这儿,他算是个权威。”

    我说:“赵伯欣怎么是权威,温局长才是权威。”

    东方淡冷笑一声说:“他还不如你,你还是个中学生,他呢?哼。”东方淡说罢就离开了我。我很失望,觉得他要是再说下去很可能就要反对政府了。

    我又去找赵伯欣。

    我说:“听东方淡说你是权威,我以后跟你学。”

    赵伯欣笑笑,说了声好。

    我说:“你教我,现在就教。”

    赵伯欣说:“以后吧,你看我怎么做,慢慢就学会了。”

    完了我去找周敬福,也说起向他学习的事。

    周敬福冲我笑笑说:“你跟我学什么?我跟你差不多。”然后就不理我了。

    周敬福不爱说话,却喜欢唱歌,浑厚的男低音,忧伤得叫人不知死了好还是活着好。

    白色的浓雾阵阵升起,

    迷住了我的双眼和茫茫大地,

    有一首哀歌回荡在心里,

    我欲唱又止将隐痛藏起。

    我一听他唱这首歌鼻子就发酸,就感到有一种东西在胸腔里浮上来沉下去,就忘了自己还有监视他的任务,呆钝地停留在一种悲沉而辽阔的境界里,久久不能自拔。

    大概是歌声的感染吧,我虽然痛恨周敬福的冷淡,但从来没有给温局长报告过周敬福的言行。所以每次等我报告了东方淡和赵伯欣的情况后,温局长总要问:

    “周敬福干什么了?”

    我说:“上街数虫子了。”

    温局长问:“他不说话?”

    我说:“他不说话,就唱歌。”

    有一次温局长说:“他唱什么歌你给我学学。”

    我就学着唱起来。

    温局长皱着眉头听着,半晌说:“国民党里没有这种歌,共产党里也没有。”

    我说:“那就让他唱吧,咱不管他。”

    温局长说:“他都唱出‘藏起’了,怎么能不管?你知道他要把什么藏起?他要把不满藏起。新社会了,他不满什么你知道吗?你给我好好监视他,他这个人大有名堂哩。”

    但我仍然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名堂。我甚至下班后跟踪过周敬福两次,每次都看到他哪儿也没去,就回家了。

    城市的花草树木以及飞禽走兽蚂蚁蜘蛛很快数完了。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数的,反正他们每人都报了一串数字。温局长让我造表把那些数字都登记上。我一边登记一边问他们:

    “马武,七只狼是怎么回事?我在哈国城长大,从来没听说过哈国城有狼。”

    马武说:“有,我看见了。”

    我说:“你看见的肯定是狗。”

    马武叫起来:“你以为我连狗都不认识?狗有一个营,都是能咬死人的那种狗。”

    我说:“咬死人的狗我也没见过。”

    马武说:“是我管还是你管?你登记就是了。”

    我登记着,又问朱有田:“麻雀十万、乌鸦十万、野鸽子十万、老鹰十万,怎么都是十万?”

    朱有田得意地一笑道:“说明我管的多呗,我是司令,别人都是团长营长。”

    我只好都写了十万。又问刘展红:“你光说红花九千朵、蓝花五千朵、紫花六千朵、白花五千朵,到底是什么花?”

    刘展红说:“我哪里知道,我问过温局长,温局长也不知道。”

    我说:“那你问问老百姓啊,老百姓肯定知道。”

    刘展红说:“我问了,稀奇古怪的名字我不会写。”

    我问周敬福:“怎么你管的蜘蛛才二十个?屎壳郎才六个?”

    周敬福说:“我就见过这么多。”

    我又说:“蚂蚁六亿五千万个,你是不是扒开蚂蚁窝数过?”

    周敬福说:“是的。”

    我说:“一窝蚂蚁乱糟糟地胡爬,能数得清楚?”

    周敬福说:“踩死了数。”

    我一边记着一边说:“好,这个办法好。”

    朱有田喊起来:“都踩死了,不是没有了吗?你成光杆司令啦。”

    我一愣:“对啊。”再看周敬福,周敬福毫无表情,显然他是知道踩死就没有了的道理的。

    我说:“那这六亿五千万蚂蚁还登不登了?”

    朱有田说:“不能登,都死毬完了,他管什么?”

    马武说:“要登要登,管它就是要让它死,要是死了都不算,那我还打不打老虎打不打狼了?不打老虎不打狼就不给我发枪了。”

    朱有田嘿嘿笑着说:“天上飞的一个都不能死,我的人马越来越多,谁打死鸟我就打死谁,我更需要枪。”

    东方淡对我说:“你就登记上吧,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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