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机场总是这么拥挤,海关人员总是一张张冷脸。咖啡总是半凉不热的,厕所的手纸总是黑糊糊的,投币电话的话筒总是臭烘烘的。尹小跳还没出机场就迫不及待地给陈在打电话——投币电话。她迫不及待地要告诉他,她从美国回来了,很快她就能看见他。当她听见话筒里他那安稳、浑厚的声音时,才确信自己真的回来了。她这一路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一下飞机她就得听见他的声音。现在她听见了他,他的声音使耳边这臭烘烘的话筒也不那么可恨了。
她出了机场,北京的空气不好,天是灰蒙蒙的,所有的汽车上都蒙着微尘。一切都有点儿脏,有点儿乱,却让她莫名地觉得又脏又亲。这就是她的感觉,并将永远是她的感觉,这就是她的土地,又脏又亲。
又脏又亲。
她回到福安,陈在给她打电话要去家里看她,她不让。
平常他有时候是到她那儿去的,每次他去她那儿她差不多都跟他说些倒霉事儿,她的不愉快,竞选出版社社长没竞选成啦,尹小帆哪次回国又跟她闹别扭啦,一个根本不会写小说的人通过上边的领导非得在她们社出书啦她从来不在家里跟他客套,他爱坐哪儿就坐哪儿,渴了自己倒水喝,饿了自己人人冰箱里拿东西吃。有一次她跟他商量剪头发的事,她要把披肩发剪成短发。他说我看你还是别剪,你这样挺好。
尹小跳说我们同事都说我剪短发肯定好,怎么就你非得说不好啊。陈在说你的头发又不那么厚密,剪短了没准儿会显得稀稀拉拉的。尹小跳说你凭什么说我的头发稀稀拉拉的,你的头发才稀稀拉拉的呢。陈在说好好好,我的头发稀稀拉拉行了吧,不过你还是别剪。尹小跳说我就剪你管得着吗。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对陈在这样横声横气,似乎她天生就有对他横声横气的资格。后来她剪了短发,人人说好,而她最想听见的是陈在的肯定。她是那么在乎他,这根深蒂固的在乎由于年深日久,它反而变得不知不觉了。
现在他要来家里看她,她不让。她预感到她要对他说出很重要的话,这“很重要的话”使她对这次和他的见面感到紧张,她和他在一起从不紧张,但是现在她却紧张。她觉得在家里她会更加紧张,紧张得她无处躲藏,因此她需要出去,和他一起出去。晚上他开车来接她,他们开着车在冬天的福安市边缘兜着圈子。尹小跳说我这次去美国,除了开会还在得克萨斯住了几天。陈在说对,你住在麦克家里。尹小跳说你怎么知道?陈在说尹小帆给我打过电话。尹小跳说她给你打电话?专门说这件事?陈在说怎么了,她不能给我打电话吗?尹小跳压抑着心中的不快说能,能,能。谁都能给你打电话,谁都能向你报告我在哪儿,尤其尹小帆。我是和她吵了嘴离开芝加哥的,她使我心寒。我需要温暖,奥斯汀就温暖。陈在说对,奥斯汀是南方,气温是比芝加哥高。尹小跳说我说的温暖不是指气温。陈在说那就是指人吧?尹小跳说是指人。陈在不说话了。尹小跳说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想知道我是指谁吗?陈在说我不知道。尹小跳说你撒谎,你知道,你知道我是指麦克。陈在说噢,麦克。尹小跳说对了就是麦克,尹小帆不是已经在电话里跟你提过他吗。她肯定说是麦克邀请我去了奥斯汀,而我就欣然前往。她肯定说了麦克比我小七岁,而我很有可能和麦克成为情人。麦克是比我小七岁,可他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幼稚,他比我想象的要成熟、真挚得多。这次我们在奥斯汀见面并不是他碰巧回国休假,他是向学校请了假专门在家里等我的.他的父母对我也特别好,和他们在一起我没有陌生的感觉.夜里我们一起出去,到奥斯汀的第6街狂欢。我从来没有在深夜到街上闲逛过,你跟我说你在英国读书的时候读得也很苦,没有任何娱乐。我们这一代人活得是多么一本正经多么累啊。和麦克在一起为什么我能够一夜不睡?第二天我们又开车去圣安东尼奥。我要告诉你麦克他很聪明,他会用膝盖开车,当他用膝盖开车的时候他就能腾出一只手来搭在我的肩上,他就这样开车一直开到了圣安东尼奥。我们吃那儿的著名的墨西哥餐,他是多么挑剔;吃饭的客人很多很多,我们要排队等座位。这是一间靠河的餐馆,室内的座位和露天的座位各占一半。风和日丽的天气客人都喜欢要露天的位子,但排队的人太多大家就顾不上挑三捡四了。麦克却一让再让,一定要等到一张面对河水的小桌。我们终于等到了,他为我点了孤星啤酒,墨西哥炯豆泥,还有玉米饼和一种香腻无比又辣得人要跳起来的烤肉,他并且快速教了我一句西班牙文:谢谢——戈拉谢丝!
谢谢——戈拉谢丝!
我学会了。他告诉我一会儿“伯依”送酒来你就对他说西班牙文的谢谢,西班牙文是圣安东尼奥的通用语言。“伯依”端着酒来了,当他给我斟酒时,刚才在点莱时刻一直沉默不语的我突然笑着对他说:“戈拉谢丝!”“伯依”吃了一惊,惊得擅翻了我的啤酒杯。在他看来我这个东方人不说话是正常的,突然对他说西班牙语就好比哑巴开了口。我又对他说了一遍“戈拉谢丝”他连连说着“逮那达,逮那达”(不客气)就赶紧给我们换啤酒去了。麦克说你知道他为什么那样吃惊吗?因为你的发音太准了,他肯定以为你是个会新西班牙语的人。我真想教你说西班牙语,你一定能学好。我对麦克说这是不可能的,我太老了,我不可能学会西班牙语。麦克说,不要说不可能,永远也不要对生活说不可能。
他这话说得是多么好,不要说不可能,永远也不要对生活说不可能。麦克仿佛让我看见了回到欢乐的路途,麦克仿佛给了我回到欢乐的勇气。我都快忘了我曾经欢乐过,那是我三岁的时候,撅着屁股东倒西歪地往家里那坏了弹簧的沙发上爬的时候,那就是我的欢乐,洁白无瑕的。畅达明澄的欢乐,什么历史也没有的欢乐,什么事件也没有的欢乐。直到大黑我们才返回奥斯汀。就在那天晚上麦克告诉我他爱我,陈在你听见了没有,麦克告诉我他爱我。
陈在说我听见了,麦克说他爱你。你也爱他吗?尹小跳说,我想爱他我很想爱他我很想告诉他我爱他,我
我我就是爱他找肯定爱他。问题是问题是我跟你说了这么多,我想听到你的看法,从前我的什么事情你都知道的,所以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尹小跳有点儿语无伦次,因为她这番话说得并不真诚。
这不是她要告诉陈在的“最重要的话”她却无论如何没办法把话题引到那“最重要的话”上去了。她弄不清为什么她要滔滔不绝地讲奥斯汀,为什么她越爱陈在就越夸麦克。这也是一种胆怯吧,虚伪加胆怯。她虚伪着胆怯着又说了一遍:我想告诉他我爱他我肯定爱他她觉得她心疼得都要哭出来了。
陈在放慢车速把车停在路边,他摇下车窗玻璃就像是为了透透新鲜空气。他说小跳,如果你真爱他别的就都是次要的,比如年龄什么的。尹小跳说这就是你的看法?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话?陈在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是这么想的。尹小跳忽然变了脸——即使在黑暗中陈在也知道她变了脸、她沉着脸,既恼恨自己,又恼恨陈在。她沉着脸说,你再对我说一遍你的看法。陈在扭脸望着车窗外的黑暗说,如果你真爱他别的就都是次要的。尹小跳逼问他说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吗?陈在说我是这么想的。尹小跳说你胡说八道,你从来都是对我胡说八道!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只不过你觉得你应该这么说。你是一个虚伪透顶的人,你从来就是一个虚伪透顶的人。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话,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么多废话。我讨厌你,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计厌你你、你!现在我该走了再见!
尹小跳一步跨出车来,使劲摔上车门就往黑暗里走。她走得又急又快,说不出是目标坚定还是走投无路,因为目标坚定的人和走投无路的人都可以是她这样走去的。走投无路的人往往更会做出一种走得很急的姿态。那么,她是走投无路了。她走投无路地走着,心里有点儿明白自己这是在欺负陈在,却又觉得陈在也在欺负她。为什么她就是不能把她想说的话说出来?为什么她就是不能听见她想要听见的话?为什么她要错过当年和陈在的一个那么好的机会?为什么她不能让陈在彻底地明白她!她走投无路地走着,任陈在开车追上来叫她喊她。他说你别乱走了好不好,快回到车上来。她就走得更快些,并大声回应他说你才乱走呢你少理我!
她一往直前地走着,他就一往直前地开着慢车跟着她。
她在黑暗中想起了奥斯汀第6街的深夜,现在她才想明白,当她和麦克手拉着手望着桥下幽暗的科罗拉多河的时候,她的灵魂正渴望着和陈在能有这样的一个深夜。现在她和他有了一个深夜,可这是一个多么倒霉的乱七八糟的深夜啊。她走投无路地走着,内心漆黑一片。她有点儿厌恶自己,因为所有的事情好像都让她自己给闹乱了。逝去的仿佛已经永远地逝去,陈在早已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另一个女人,她叫什么来着?噢,万美辰。万美辰,万美辰,多好听的名字,比尹小跳这个名字好听得多。尹小跳有什么资格要求陈在对她和麦克的事情表态?陈在有什么义务一定要对此表态?万美辰,万美辰,万美辰他是万美辰的丈夫,他们是十年的夫妻,他却不是尹小跳的什么人,从前不是,今后也永远不会是;如果她非要他是不可,那她就是在自作多情。对了,自作多情。她被自己这自作多情的结论弄得更加羞愤难当,她必须立刻从陈在身边和陈在车边走开,她“忽”地从便道上下来,跑向马路中间打算截辆出租车。
她冲远处驶来的一辆出租车招手,这时陈在从车上下来抓住了她的胳膊。出租车在他们眼前停住,他们却几乎扭打起来。尹小跳试图从陈在手中抽出胳膊并嚷着放开我放开我!陈在却把她攥得更紧。当她拉开出租车门要往车里钻时,陈在一把将她抱起来,三步两步跑到自己车前,拽开车门把尹小跳扔进了后排座。然后他开车就跑。
车子开出了很远很远,远远地甩掉了那辆等待尹小跳上车的出租车。当他们路过一家电影院时,陈在把车拐上电影院门前的小广场,停车熄了火,从车上下来,又从后边上了车,和尹小跳并排坐在后排座位上。黑暗中他的呼吸显得很重,他的呼吸就像有形有状的物质打击在尹小跳的脸上。他的脸和她的脸挨得太近了,他给了她一种她就要被他咬着的感觉。她往旁边挪挪身子说你为什么这么欺负我?他就在这时把她紧紧地抱住了。他呼吸沉重地说我就是要欺负你,我早就该欺负欺负你了他说着,果断而又亲爱地吻住了她的嘴唇。
这似乎是他们都没有料到的一个局面,又似乎是他们都曾期待过的一个局面。相识二十多年他们从未有过这样的亲热,他们不断地互相错过,就好像要拿这故意的错过来考验他们这坚贞不渝的情谊。现在他们都有点儿忍不住了,当他们终于吻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对这年深日久的情谊的破坏就开始了。他们却不太在意这已经开始的破坏,仅有情谊是不够的,他们需要这美妙绝伦的破坏。当吻到深醇时刻他们甚至叹息这破坏为什么会来得这么晚。
他们疯狂地互相吸吮,就像要把对方整个儿地吸进自己的心肺。
41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觉出汽车里的憋闷。这么狭小的空间配不上他们这无限膨胀的亲吻。他们这才想起来开车回家,回尹小跳的家。
当她掏出钥匙打开门锁,放他进来又把门锁好之后,他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她。他搂抱着她退她步步后退,直退向小客厅里那张灰蓝色的三人沙发。他终于把她逼倒在沙发上,他渴望用自己的身体覆盖她挤压她。他伏在她身上悄声说着小跳,让我压压你,让我压压你吧
他的耳语让她心荡神恰,她却不愿意被他退倒在这张沙发上。她从来不坐这张沙发,当她被陈在挤压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候,她仿佛听见了来自沙发底部的阵阵尖叫。那就是尹小荃的声音吧,她从来都是端坐在这儿的,现在尹小跳和陈在妨碍了她挤压了她——对了,她尖叫是因为尹小跳和陈在正合伙挤压着她,为了他们的欢乐和他们的情欲。她尖叫着打断着尹小跳警示着尹小跳,使尹小跳顽强地推开陈在的肩膀说着咱们上床吧咱们上床吧。
咱们上床吧。
他听见了她的邀请,这么利落而又直白,反而减弱了它本来的色情成分。咱们上床吧——就像在过家家,过家家。
他们从沙发上站起来,她拉着他的手走进卧室,他上了她的床。
他们在她的床上坐着说话,他们面对着面,把腿盘起来,他们都有这种盘腿的本领。他们膝盖顶着膝盖手拉着手,相互凝视着对方的眼睛,似都已明白,一切一切刚刚开始,因此他们的眼睛里没有情欲,他们的身体也从这一夜的骚动中解脱了出来。
陈在亲着尹小跳的手说,十年前,我打算结婚的时候,也像你今天问我一样地问过你的,为什么你告诉我你不爱我?
尹小跳亲着陈在的手说,因为你从来没对我说过你爱我。
陈在说但是你知道我爱你,从你十二岁的时候我就爱你,那时我十七岁,还不懂什么是爱,可我就是爱你。中午你在单元门口跳皮筋儿时我还偷看过你,后来你摔了跟头摔散了小辫儿,你狼狈地爬起来跑了。我爱你的狼狈,你所有的不堂皇和不体面;我爱你的痛哭和你的失意。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像你这样把这些抖露在我眼前,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像你这样给我这么多劈头盖脸的信任。我和你早就早就认识了,我常常自作多情地想着,不管你走到天涯海角,你也是我心里的一个宝贝,你是我心里骨头里的不动产。你是我的亲人,你一定是我的亲人。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些告诉你,好像我从来也没有这样的机会。我总觉得“告诉”的权利是在你手里,从来都是你操纵着和我的距离。今晚的一切我很吃惊,为自己吃惊,也为你吃惊,我想这该不是你一时的冲动吧,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夜里发生的事情有时候是会显得滑稽可笑的。
尹小跳冲陈在摇着头又点着头,他这积蓄已久的情话让她百感交集。她说我想告诉你陈在,这不是我一时的冲动,我爱你。不是在我的十二岁,也不是在我的二十二岁,在那些年里我把你看成兄长。我一万遍地想着我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爱上了你,我猜想就是那年在火车站的候车室,方兢扔下我就走的那一天。他把我从梦里的高空推了下来,是你在地上承接了我。你把我接住了,接住了我所有的眼泪和伤痛,所有的屈辱和辛酸。如果你不是我最亲爱的人,为什么我会在你跟前掩面大哭?但是我不知道,我当时没有这种分析自己的能力。我的灵魂已经爱着你,可这灵魂却没有通知我;;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一切确认了一切,我却又觉得我不能爱你了。我不配。在我貌似清高的样子下面有深深的自卑;你见过我所有的心灰意冷我所有的狼狈,我不能把一个这么狼狈的乱七八糟的我再送到你面前我不能。我有什么权利一边哀叹着方兢的弃我而去,一边抓住你就爱呢,我有什么权利这样轻浮这样不庄重。也许我太想让你对我印象好一点儿了,我太想让你觉得我不轻浮我庄重了,当我最爱你的时候我就开始最排斥你。你告诉我你要结婚的时候我竭力镇静着自己,我现在恨透了当时的我自己:带着那么一种夸张的假高兴,和那么——种做作出来的轻松。我说你早就该结婚了,万美辰这个名字多好听啊我的心如刀割,却拼命地想着我。是多么懂事!我是多么道德!我是多么不轻浮!我是多么庄重!就让我跺在一边偷偷地爱你疼你吧,就让我把你的幸福当成我的欢乐
陈在伸手捂住了尹小跳的嘴,他说可是你知道我不幸福。
尹小跳拿开陈在的手说,可是万美辰幸福,她得到了她想要的。
陈在说我却没有给她她最想要的。
尹小跳说什么?
陈在说孩子。
尹小跳说你不能?
陈在说我不想。我不想是因为我总是对模糊的前景有一种模糊的希望,我对我的生活总是不甘心,找不想让孩子扼制住我的不甘心你懂吗?虽然这样对她是不公平的,她想怀孕想得都快疯了。但是我不能。我们婚前是有过协议的,只要能和我结婚,她同意不要孩子。
天亮了,他们不能再这样坐着说下去了,再说下去陈在就无法脱身了。他从床上下来,洗了个冷水脸,什么话也没说就离开了尹小跳的家。
天亮了,尹小跳也要去上班了。她洗了个热水澡,她细细洗着她的乳房,让清水和自己的手抚摸它们;她握着喷头痛快地扫荡全身,让充裕的水流喷射她的清静太久的阴部
她精精神神地到了出版社,刚进办公室就接到了陈在的电话。他说小跳你在听吗?尹小跳说是的我在听。他说我的生活里不能没有你,我要娶你。
42
“你准备好了吗?”他赤裸着身体躺在黑暗中,轻轻问着远处的她。
她从远处的卫生间推门出来,卫生间的一缕灯光泻进卧室,她就着灯光走到床边。
“你准备好了吗?”她也轻轻问着近在飓尺的他,大胆而又喜悦地望着这个陌生的裸体。
他一跃而起,双手托起浑身发抖的她,将她平放在床上,就着朦胧的光全线他捧住了她的脸。他开始亲她,亲她的头发,亲她的耳朵,亲她的眉毛眼睛亲她滚烫的脸颊。亲她的下巴颏儿亲她的锁骨窝儿,亲她那并不肥硕却筋筋道道的小奶。他还亲了什么?亲她的腰髋衔接的美妙曲线,亲她的膝盖——十二岁跳皮筋儿掉破过的膝盖。亲她的腿亲她的脚,他咬遍她所有的脚趾,他舔着她那微凉的脚面。她被他亲得停止了发抖,她被他亲得活泛起来张狂起来,当他把头滑向她的腿间,用舌尖顶住那里所有的柔嫩和滑润时,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又凄厉的嚎叫。那确是一种嚎叫,不是人类的呻吟,是雌性动物那没有装饰过的欢呼和叫好。那时她的脸也一定是狰狞的,就像所有好到极致的人脸一样。那就是美,是人所不愿承认的美。他就在她的嚎叫声中霸道而又勇猛地闯入了她。
她使他心花怒放,他没有想到一切会是这么和谐这么好。他越是怜爱她就越是深入她,越是心疼她就越是打击她,越是迷恋她就越是折磨她,越是珍惜她就越要摧垮她。
他无法让自己停止,他没有能力让自己停止。她也不让他停止,她和得上他所有的节奏,没有一丝的紊乱一丝的不如意,他们一拍即合。
他使她心花怒放,她没有想到一切会是这么和谐这么好。她高兴他对她的深入,他对她的打击,他对她的折磨,他对她的摧垮。当他的一双大手兜住她浑圆的屁股把她紧紧贴在心口时她情不自禁地再次嚎叫起来。她使他大汗淋漓,他也使她大汗淋漓。汗水浸湿了他们的头发,他依然不能停止。他伸手撩开她脸上的乱发问声闷气地叨叨着我的小心肝儿我的小心尖尖儿我的小亲我要操烂你操死你!他的汗珠噼噼啪啪地砸进她的眼“杀”着她的眼,他的汗珠也滑入他自己的眼“杀”着他自己的眼。他们不能停止。他们从床上滚到了地上,仿佛世界都赚小,都盛不下他们这叫天喊地的飞驰。这真是一种飞驰吧,他把握着她指挥着她引导着她携带着她,她在他的身下柔似无骨又动如脱兔。
他们互相欣赏义互相蹂躏,他们互相欣赏又互相蹂躏,他们互相欣赏又互相蹂躏
他们相互都永远记住了他们这第一次的最后时刻,当他的动作突然倍加激烈,当他突然如一头英俊的豹子那般低吼着告诉她“小跳小跳我憋不住了”的时候,她只觉得一股热流灌满了她的心窝儿,也唤醒了她沉睡已久的幸福。她幸福。有一小会儿她失去了知觉。当她醒来的时候耳边仍然回响着他的低吼:“我憋不住了”她终生喜欢他的这声低吼,那么天真,那么情急,那么像亲人。他们真的是亲人,两辈子三辈子的亲人。
她浑身酥松地醒了过来,发现灯亮了,是他打开了台灯,他正在灯下看她。他向她伸过一条手臂,她的头在他手臂上滚过,她滚进他的怀里,她的头枕着他那宽厚的肩膀窝儿。他对她说他的肩膀窝儿就是为了安放她的小脑袋瓜儿才长成这样的,正合适,正合适。
两个汗湿的身子又贴在了一起。他说你是我的小亲人。
她说你是我的小亲人。他说你是我的小亲妹。她说你是我的小亲哥。他说你是我的小妈。她说你是我的小爸。他说你是我的小女儿,她说你是我的小乖儿。他说你是我的小媳妇,她说你是我的大丈夫。他说我还想冉要一次我还想再要一次!、他们就再一次开始了。他倍加小心地体贴着她,她倍加娇媚地迎合着他。他们如胶如漆,耳鬓厮磨。他们忘乎所以,情投意合。
尹小跳慨叹着这一天为什么会来得这样晚。她又慨叹着他们终于拥有了这一天。她被他带给她所有的欢愉弄得哭了起来,那是喜悦的眼泪,带着感恩的情怀。他们俯身舔着她的眼泪亲着她潮湿的睫毛说:我的小孩儿,你怎么啦!
就为了他这句话,她用双手紧紧箍住了他结实的腰,就像要把她的胳膊嵌进他的肉里,就像要吸附在他身上永远不可剥离。
暮春的一天他开车带她去福安郊外,在那儿,在接近山的地方,他买了小小的一块地。他告诉她说,我要在这儿建一座房子,在房子里设计一件你最喜欢的东西。她说是什么?他说是大厨房。她说对了,我天生喜欢大厨房。他说应该说你第二喜欢大厨房。她说那第一呢?他说第一喜欢和我在床上。
她低着头笑了,被他拉着手朝他买的那块小小的坡地上走。坡地上光光的已经不再播种什么,一棵半大的核桃树仁立在地头,那满树扁圆的碧绿叶片好似巨佛的眼,安详而又超然,就像看护,就像守候。他们穿过路边的一些槐树和麦田向核桃树走去,头顶上那一簇簇雪白的槐花喷放着清甜而又干净的气味儿。她要他给她摘一串槐花,他给她摘了好几串,笑着看她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她一边嚼槐花一边说你笑什么,你肯定在笑我吃东西没出息。他说你是显得有点儿没出息,可是我没笑你没出息。我喜欢你吃东西那副专心致志的样儿。你吃过青麦穗吗?他说着,弯腰从麦田里揪了一把麦穗,放在手里揉碎,吹净麦皮,捏一撮放进她的嘴,把剩在掌心的全倒进自己嘴里。他嚼着,他说你觉得这时候的麦子是什么味儿呢?
她嚼着已经灌浆的青青的麦粒,一种温暖而又清苍的气味充溢了她的口腔,慢慢渗透着她的腑脏。那不是槐花的香甜,却比槐花更浓郁,比槐花更具打击人的力量。那是生殖的气息,那就是生殖的气息,赤裸裸的蓬勃和旺盛,驱动着生命那壮丽的本能。她把他拉向自己,她小声对他说我要麦子,我现在就想要麦子
他们在那棵安详的核桃树下做ài,她向着太阳和他把自己打开,让阳光和他的爱抚照耀她的阴门。她使他触目惊心,他永远记住了在剔透的阳光下她那块光彩照人的颜色。
他一边和万美辰摊牌离婚,一边频频地和尹小跳约会。
什么也不能阻挡他们的见面,他们不愿意放过一丁点儿做ài的时间,就像要补课,同心协力填补他们自造下的空旷了十几年的沟壑,她经常有点儿撒娇有点儿缠磨人似的对他说,你再跟我说一遍你到底什么时候爱上的我。
他说在你十二岁的时候。
她说你爱十二岁的小孩?
他说我爱十二岁的你。
她说为什么?
他说因为你丑。
她说不对我不丑。
他说你就丑,十二岁的时候你是个小丑八怪。
她说不许你这么形容我,我没你形容的那么难看。
他说旁观者清啊,你就是丑。但是我会看发展,一个十二岁就长得完美的女孩子哪肯定会越长越难看,她走到了顶峰,再走就是下坡路了。
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爱我是因为你觉得我能发展成一个美女。
他说你千万不要那么自以为是,你不是美女。
她有些不高兴地说那我是什么我是什么呀。
他想了一会儿,说,你是一个没有尽头的女人。说着他从她身后将她拦腰抱住,亲着她光滑的后脖颈说,你是我的小女人,你是我的小叶人儿!
她在他怀里打着挺儿说,你净瞎说,你怎么会在我十二岁的时候看出我是个没有尽头的女人?你必须告诉我你为什么爱我。
她一边说一边推开了厂也。
他说因为我流氓所以我爱你,行了吧。
她说我要你好好对我说。
他叹了口气说,因为在你十二岁的时候,你的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痛苦的表情,就像是人类没有办法理解的一种痛苦。我不明白这样的痛苦为什么会在你的眼睛里出现。但是它出现了,我看见了。它引起我一种经久不衰的冲动,因为它对我是一种挑战,我幻想我能理解你的痛苦,我幻想我能让你高兴,小跳这真是我人生的几个大梦之一,让你高兴,只要你高兴。
她说我高兴,只有你能让我这么这么高兴。十二岁的时候我是不高兴,有一封信,我写了一封信寄给我爸,投进咱们大院儿门口的信箱,后来我又后悔了,我想砸了邮筒把它取出来
在这谈话的开始,她只是为了引他不断地告诉她:他是怎样地爱她。有点儿烧包儿,有点儿打情骂俏的意思。到这时,她却不由自主地说起了那久远的往事,那久远的永不冉现的后医生和尹小荃。所有这一切,她愿意和盘向他倾泻,倾泻这连尹小帆也无法告之的一切。最后她说到了尹小荃的死。她说她掉进了井里。你知道的那口井,我们楼门前小马路上的那口污水井。
他抚摸着她的后背,就像在安抚着一只受惊的猫。他说我知道的那口井,全大院儿的人都知道尹小荃掉了进去。但是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我们有自己的新生活。
她说是她自己走进去的。
他说是啊,谁都知道是她自己走进去的。
她说陈在你能不能抱抱我?抱抱我!
他紧紧地把她抱住,无限疼爱地亲着他的备受折磨的小女人。她也亲他,她有些神经质地亲着他的眉头咬着他的耳垂儿,她为她终究没能把她的痛苦彻底说出而感到不知所措,她为她终究没能把属于她的罪恶告诉陈在而感到惭愧。
她仿佛又听见了客厅里那张三人沙发底下的不屈不挠的尖叫声,就在这时,只有在这时,她才偶尔地忆起了奥斯汀的夜
和圣安东尼奥的白天:那鲜花,那河水,麦克的绿眼睛,戈拉谢丝!戈拉谢丝!什么历史也没有的欢乐,什么事件也没有的欢乐啊可她爱的是陈在。她一路奔逃才终于找到了他的怀抱,只有这相知已久的怀抱才能帮助她涤荡心中那封存已久的尘埃。
为什么她不说呢?差一点儿,就差那么一小点儿,她就能够彻底解脱了。
他是多么愿意把自己的一切给她,给她他的“麦子”就像她愈来愈热烈地企盼着他把“麦子”给她。
秋日的一个晚上他们开车从北京回来,进市不久就下起暴雨。他们在路边停了车,让车沐浴在暴雨里。他们依偎在一起,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闪电,听着车外的雷鸣。大街上没有车也没有人,天地间仿佛就剩下了他们。他们必须做ài,他们乐意在这电闪雷鸣之中做ài。他不顾一切地将她放倒在座位上,她向他叫着我要麦子我要麦子天地翻覆了,她又在眩晕之中被他捧在了上边,捧在了他之上。那时她骑住他,就像骑着一只威猛灵活的豹子,就像骑着一匹英俊多情的白马。她骑着他就着一世界的暴雨远走高飞,远走高飞。
她和他一起颤抖,她也让汽车和大地一起在暴雨中颤抖。她从来也不知道她会有这样的激情和力量,她驾驭着他就像驾驭了所有的日子,狂喜和痛苦从她体内奔涌而出,她就似乎再也无所畏俱了,再也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