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池还是低头笑。
大芝娘说:"还笑,你就缺那俩工分儿?"
小池说:"我说过,是咱摸不透外路人这性子。"
大芝娘说:"外路、内路都是女人,该悠着劲儿就悠着点劲儿。"
小池听懂了,有了决心,觉得自己羞惭。
花儿干了一整天活儿,晚上又曲着身子躺在小池身边。炕上,一炕的汗腥味儿。小池仰脸跟花儿说话。
小池说:"花儿,大芝娘说我哩。"
"说你哪样?"花儿问。
"说我不疼你。"
"还说你哪样?"
"说我就缺你那俩工分儿?大芝娘都看出你的身子来了。"
花儿没说话,喘气时哆嗦了两下。
"你听见了呗?"小池问。
花儿还是不说话,喘气时又哆嗦了两下。
"一村子人谁也不嫌你是外来的。连大芝娘的话你也不信?"小池翻了一个身,和花儿躺了个脸对脸。
花儿还是没话。小池立时觉得花儿变了样。平日她不是那种少言寡语的人,干活儿、说话都不比端村人弱。现在她不仅不说话,喘气也越来越不均匀。
"花儿,花儿!"小池摇了摇她的肩膀。
花儿"哇"的一声就哭起来。小池不知缘由,先捂住了她的嘴。他怕正房里的爹娘听见。
花儿的哭声从小池手指缝里向外挤着,那声音很悲切,捂是捂不住的。
"你怎么了,花儿?"小池嘴对着花儿的耳朵说,"是不是嫌我说得晚了,心里委屈?"
"不是!"花儿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还是嫌我的成分问题?"
"不是!"花儿又去捶打小池。
"那嫌肚里是我的孩子?"
花儿不说话了,一下止住了啼哭,翻了个身,两眼瞅着黑漆漆的檩梁。
小池也翻了个身,两眼也瞅住黑漆漆的檩梁。他又想起少年时麦秸垛里那一切,原来他终究没有成为身上堆盖着丰厚麦秸的富有者,他身上仍然胡乱抖落着几根麦秸。他还是那个被人追着跑的、受检验的小池。花儿本不应该跟他,属于他的本该是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和这黑夜里的檩梁。
花儿正在悲痛中掐算着那些属于她的日子,和属于他的日子。初来小池家时,她常常觉得躺在身边的是另一个人。她时时提醒着自己,她是端村人,是小池的人。她调动起一身的灵性,去熟悉他,审视他,热恋他。很快她就相信了。相信了她身边只有小池,只有过小池。然而这不容置疑的相信还是被破坏着,那便是她那越来越笨的身子。对于端村人,她是四川姑娘花儿;但对于小池,花儿并不是四川的姑娘,在四川她有过男人。是家乡的贫穷,是贫穷带给那四川男人的懒惰和残忍,才使她怀着四川的种子逃往他乡。在从大西南通往中原地带的漫长路上,她得知除了四川还有冀中平原,冀中平原有个端村,端村还有个叫小池的人。
是小池把花儿又变成了花儿,但花儿不能把这个"小四川"留给小池。她将留给小池的应该是小小池。
姑娘也有自己的道听途说,包括女人们怎样就可以毁灭那正在肚子里悸动着的生命。也许很小的时候她们就了解那神秘而又残忍的手段了。花儿也想寻机会来施行。
直到窗纸发白,小池才明白花儿肚子里的真相。花儿从炕上滚到炕下,跪在地上扶住炕沿,直哭成泪人。
小池在黑暗里摸索着卷烟抽。他卷得娴熟、粗拉,叶子烟的烟灰在花儿身边雪粒似地散落。花儿等待着小池的判决。
小池的判决听来空洞,就像他们初次见面时,他告诉她"饭是顿顿吃得饱"一样,现在小池说:"把那小人儿生下来吧。"
小池下炕扶起了花儿,在炕墙上捻灭了最后一根用报纸卷成的叶子烟。
人们看不见花儿下地了。
在地里,大芝娘打问花儿,小池只说:"她就是想吃辣的。"
"几个月了?"大芝娘又悄悄地问。
小池只是张了张嘴。眼里显出一片空白。
大芝娘从小池那空白的眼神里,早已悟出了什么。她想起花儿那突然显笨的身子,暗暗掐算起花儿来端村的日子。
大芝娘还是给花儿送去了辣椒。辣椒,端村不种,集上不卖。她想起知青点来。知青点墙外常扔着些装辣酱的瓶、罐。孩子们捡回家注上水,插枝菊花摆上迎门橱。大芝娘找杨青讨换。杨青给了她从平易带来的辣椒酱。
大芝娘没有透露花儿的姓名。
花儿三月进端村,九月生下一个男孩儿叫五星。
小池一家很安静。
五星满月,花儿干起活儿来更不惜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