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人道主义。人最主要的标志既是精神,那么仅仅地救死扶伤显然不能算彻底的人道。救死扶伤仅仅是关心人的肉体,而忘记了人的精神。把一个要死的人弄活,把一个受伤的人治愈,然后不给他舒展精神的权利,岂非最大的不人道么?无期徒刑比死刑更可怕的道理即在此“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亦在此,屈原的投江和张志新的殉难,也均因此光彩照人间。
至于什么样的理想、目标可以使生之过程壮丽辉煌,这又是另一个题目下当作的文章。但有一点,如果人们普遍感到活得压抑,便足说明理想和目标出了毛病:也许不是字面上的毛病,而是实质性的歧途。
我从洪峰的湮没里听到一个声音:你每天的24小时及每年的365天的生活,出了什么毛病没有?荒诞派——湮没使我想到这个词——其实是非常积极的倾向,他无非是看出了生之过程出现了某种偏差吧?眼见了歧途而予辛辣的笑骂,当然比步于歧途之上还麻木地哼着甜歌更有希望。
我感觉,洪峰主要不是想写小说,主要是在领悟死生,以便看清人的处境,以便弄清一个熟而又熟却万古不灭的问题:生之意义。我不赞成就文学谈文学的意图,文学的起点不应该是文学或者文学诺贝尔奖。假设人类穷竭了上述那个问题,文学肯定会以二分钱以下的价格被拍卖。然而,只要人类存在着那个问题便不灭,这才决定了象洪峰这样的作家应该得一点稿费,偶尔吃一点绝上不了国宴的美味佳肴以保持充沛的精力。不过,就是给一亿元或者一分不给,文学也不可能被出卖给其它行业。为艺术而艺术的合理之处仅在于她必得保持自身的特点和权利,倘有丧失也就不在是她。(譬如文化革命中,其实是没有文学的。)就象谁也没办法让人作什么梦和不作什么梦一样。你逼着他作这种梦别作那种梦,他可能就作不出任何梦而光是整夜地瞪着睛眼只剩下一个被迫的想法,或者他就作出一个反抗威逼的梦来令你大为不满意。这是没办法的事。
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我想,艺术活动就是人在寻找自身与外部世界的最佳相处形式(与此同时也必然发现人与外部世界的最糟相处形式)。人在这种发现和寻找中感悟到生命的神秘、美妙与悲壮,从而使苦难的灵魂走向(不是达到)解放,这便是艺术的意味。这形式有多种层次:社会的、自然的、个人与全人类的、全人类与全宇宙的等等,多至无穷。人的语言面对这一现实,显得过于苍白无力,因而无法靠语言的内容把它说清楚,只好靠语言的形式显示意味以便让人们去感悟了。因为不管您说出多少真理,面对无穷的世界也仍然等于0(注意,这儿说的不是法律之类,而法律之类永远需要修正这一点也是有意味的)。您不妨把您那些无穷的感受借助形式的力量暗示给众人,让别人也面对着无穷来沉思。幸亏我们面对了无穷,这样我们才永远有路可走。幸亏我们又有感悟的本事,这样我们才在路上走得有滋有味。谢谢自然之神的巧安排。走吧,无论是苦难还是欢乐,都是神赐予我们获得美感的机会。不能停滞,停滞一刻便有一刻的厌倦;不能倒退,倒退让人精神不正常;只有走,走进一步便获得新的美感。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没了。话说回来了:人只有这么一个追寻的过程,或者说是这个过程规定了人的含意。灵魂可以达到(不仅是走向)彻底解放么?似乎可以,把这过程就看成目的,把过程中的一切困境都看成实现自身价值的机会,灵魂的枷锁就打碎了。又似乎不可以,因为若无灵魂的痛苦感又何谓困境呢?要是干脆到达到无困境的境地怎么样?对不起无矛盾乃是玩完的征兆。也谢谢自然之神这残酷的安排吧,否则咱们也就没了欢乐的机会。我常常想,是丑人儿造就了美人儿的,漂亮姐和英俊小伙应感谢丑丫头和赖汉子,万勿恩将仇报。同理,一切想实现自身价值的人都应当感谢困境。
文学就是人学。人命定要在这充满困境的过程中突围,要在这突围的过程中获得意义,因而文学天生来对这困境有兴趣。艺术不是科学,或者是最不科学的科学,因为我们如果确切地知道如何摆脱困境它也就不再是困境了。所以应该让艺术自由想象与思考。在任何现代科学成就之先,差不多都有一个与之合拍的古代神话和哲学猜想,这说明想象是重要的,思考应该是自由的,而这是对若干暂时还不懂其妙的人也最终有益的。
有人说洪峰的小说(还有其他人的一些小说)看不懂,说“我尚且不懂,何况大多数人呢”?因而对这样的小说竟可以发表感到恼怒,这个“我”有可能比。“大多数人”来得高明,但这个“我”的不高明处是,他不知道相对论一问世时只有极少数人懂,或者他知道却无能从中多懂得一点道理。这件事不值得多说。艺术家只该记住一句话——心诚则灵,其它都可以不顾。
我相信,任何人,都不是按照世界的本来面目去行事的,而是按照自己对世界的理解去行事的。意义是人赋予世界的。甚至世界的无限性也只是说人的发现力是无止境的。美更没有纯客观的,美正是人对包括人在内的全部存在的感受思考与觉悟。美不同于漂亮,因而鲜花可以是丑的,粪便可以是美的,老娼妇被人们感悟出一种涉及生命本身的意义时,美便呈现出来。譬如骂人的话,当它只意味着侮辱人格时便为丑,当它引导人对一些荒唐的处境进行沉思时便产生美感。洪峰小说里颇有些骂人的话,不过至少我觉得写到那儿是非骂不可的,否则这篇小说便味同嚼蜡了。所以语言美在艺术中应该有另外的标准。总有人爱好从一篇文学作品中计算出有多少句骂人的话来否定这篇作品,这是因为没弄懂言语和语言的不同。言语仅仅表达一种感情(狗在高兴时和悲伤时叫声亦不同),语言则意味着对生活意义的思考了。譬如,您学别人的语言,说明您仅仅是崇拜别人及别人对生活的看法。您有了自己独特的语言了,您必定坚信自己对生活的理解了。因而语言又不能勉强改变,假若您对世界没有一种新的更美好的态度,您从哪儿去找新的更精彩的语言呢?您不能在通常的生活中看出深刻的含意,您到哪儿去找有意味的形式呢。这便可以明白为什么一些大作家的作品中甚至出现“病句”那是因为他感到非如此不足以表达他的感觉与思想,于是乎他竟能创造出空前的语言来。
语言的发展无疑说明了人类思维水平的进步。用一套死的语言规范来扼杀这种进步,是他妈的丑的。至于那些思维水平并无进步而专在文字上玩花活的文章,也没他娘的什么可美的。
有一回洪峰和我说起了五维世界。我们懂了:一维二维都是抽象的,一旦具体起来便必占有空间;三维也是抽象的,一旦具体起来则要占有时间;四维呢,还是抽象的,唯与精神连接才能具体。所以,想找到纯客观的美的考虑,不免傻得多余。所以,从对周围环境的探讨,到对包括自身在内的结构的探讨,是一个进步。但我们也别忘记傻子,您掉进井里,很不可能是由于一个傻子的指引;傻子也是这结构中的一个点,也在起作用。这样看来,真实的世界是无数维的,我理解这叫作历史。
洪峰的小说是很注重语言的。他的语言常常是散散漫漫,轻松自如,一点不紧张。这很让我羡慕。就是我不认识他,我也能知道他活得是多么不畏人言,多么轻视世俗的规矩。可是他的语言又常常因为太一律,结果仍未完全摆脱雕琢。(我亦如此)一个活得毫不雕琢的洪峰,何以在小说语言上又未免雕琢呢?为此我百思似得其解:“洪峰对语言的注重,大约更多的是在字词的选用和句型的建造上,然而他又突出地偏爱那么一两种有意味的句型(譬如湮没、生命之觅),这就单调了。生活并不单调,至少对生活的思索一旦单调就有失美感,结果雕琢毕露了。在此,我非常推崇马原的叠纸鹞的三种方法。也许,洪峰更该看到,全篇文字的构成是更重要的语言。音符是重要的,乐章也是重要的,但要成为交响就不能总重复一两种节奏和旋律。七律唐诗总是”平平仄仄平平仄“之类,单调了。宋词就变了长短句,譬如”平平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平平“,丰富了。下棋如何?能把车和卒都用得恰如其分者,棋道;准高明。排球总是三锤子买卖,渐渐没了看头。足球变化万千,除去罚点球很难找出两次进球是一样的,于是观众那渴望自由的心理被调动得如醉如痴。
审美心理一定是和这个世界的形式相关的。大概话又得说回来:您对世界是什么态度?您爱鲜花,爱黄土,都可以,但您不能无视大粪。世界就是有大粪在其中的一个大结构,您得整个热爱它。心理也是一个大系统,您得全部承认它。然后您发现单用一种句型即便是金子也将有损其美。就是我不认识洪峰,我也能知道他是爱憎分明嫉恶如仇的。也许,艺术更该接近宗教的悲悯,把坏蛋和傻瓜也看成迷途的羔羊(这不妨碍法律应该制裁某些恶人)。希特勒作为一个人是不幸的,作为一个战犯理当绞死。——这又是一种结构,文学要表现他显然不宜用一种句型(或类)。所以,语言归齐是对人类生活意义的觉悟,而绝不是字词和句型本身。
写到这我心里打鼓。语言之复杂,绝非我一个靠写小说糊口的人能说清的。好在这不是学术文章。好在不学无术者也都可以有感想。幸亏我这篇文章的标题选得恰当。但还是不能往下写了,怕日后连自己的营生也不敢作了。
说了半天,洪峰的小说到底怎样?愿意看的自己留心找来看看吧,有可能得出跟我完全不一样的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