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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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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注十]自“文革”以来,詹牧师是忌讳别人跟他谈主和宗教的:读者慢慢会抱怨,一篇关于牧师的报告文学,涉及宗教的地方太少了。其原因正出于此。

    “信心当然是重要的。”我说。

    “很重要!而且‘黑色幽默’有什么难作呢?总共两个特点——黑色和幽默。也就是让人既感到可怕又感到可笑。这难吗?笑话!外国人不过是故弄玄虚,而我们有真实的生活素材。”

    “能讲一个吗?”

    詹牧师恩忖片刻,讲了一个,备忘于下:“文革”中,王某出差到某地,刚下火车就被一群手持牛皮带、臂佩红袖章的人揪了出来。那群人问:“你是保县党委的,还是反县党委?”王某听他们把“保”排在前面,就说:“保。”不料那群人正是反县党委的一派,于是王某被追着打了十皮带。王某跑出车站,立足未稳,又被一群臂佩红袖章、手持牛皮带的人抓到。“你是保县党委的,还是反县党委的?”王某慌忙说后一种:“反!”是他又被追着打了十皮带,原来那又是保县党委的一派。王某想:这地方真怪,说话也没个前后次序。他连忙返回车站,决定趁早离开这是非之地。转眼之间,他又被一群人围住。“你是什么观点的?”“真抱歉,我现在还不太清楚。”王某立刻又挨了十几皮带。“我只是还不太清楚!”王某申辩道。“没有正确的政治观点,就等于没有灵魂。你没有灵魂,自然只好触及你的皮肉了!”那群人这样向王某解释。王某挨了三十皮带,清醒了,把自己的皮带解下来握在手里,大摇大摆上了列车。一上车,他先揪出一个人来,问:“你是哪一派?”那人对答如流:“我们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王某想了想,说:“这很好。”于是一路平安地回到了家。

    “很不错的一篇‘黑色幽默派’小说。”我说。

    “不,这不行,”詹牧师说“这是真事。”

    “真事倒不行?”

    “因为我是想写‘黑色幽默派’的小说,不是要写现实主义的。”

    我当时还不太懂“黑色幽默派”的规矩。

    “我总想,”詹牧师又说“‘黑色幽默’绝不是资产阶级的专利品,我们一定要做起来,使它成为革命的匕首和投枪,像鲁迅先生那样。试问:谁感到的恐怖更多些?劳苦大众!谁最富于机智的幽默感?还是劳苦大众!我们有什么理由在这方面落后于外国资产阶级作家呢?看到在很多学术领域中都是他们领先,我咽不下这。气。我涉足过数、理、化,但那需要设备;我又想搞音乐,但一架钢琴又太贵;我也试图钻研美术,可屋子太小,而蒙娜丽沙、格尔尼卡那样的画都是很大的。医学也需要有人找你看病,企业管理也需要有人归你管理,搞教育吧?唉”詹牧师说到伤心处,太阳穴上的血管都在暴涨。

    “您干嘛——请您原谅,干嘛不继续研究宗教和哲学呢?”我说。

    “不不,咱们这是在屋子里说当然啦!可是不过说起来你懂了吗?我是说,咱们这是在屋子里说。”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们吃了一会菜,又喝了一点果子酒。詹牧师的脸色才又红润起来。

    “所以,”他说“我探索了这么多年,现在才弄清楚我的所长。我更适合于从事文学创作。文学,有生活就行,而生活是无处不在的,而且很公平——每人一份。近两年,我专门找一些外国人在其中自鸣得意的领域进行研究、尝试。譬如:意识流、荒诞派、新小说派、象征主义、存在主义、表现主义,等等,我都试着写过。并不难。我只是想证明一点:外国人能做到的,我们也能够做到。”

    “能看看吗?”

    “怎么不能?”詹牧师说着就要搬一只很大的箱子,一在下面那只箱子里。“没关系,防空洞我都挖过,那些水泥构件比这要沉多了。”

    “手头没有吗?”

    “有倒是有几篇,不过不是我最满意的。”

    现将他不太满意的几篇介绍于下:(一)“新小说派”小说在路上(节选)

    很长很长的一串脚印,不知从哪儿发源。很长很长的泥泞的路,依然流向远方。天际,飘着一缕零乱的炊烟,那儿或许有个村落,有了人家。候鸟在天空中仓惶飞过,从不落下来。这儿没有它们落脚的地方。它们的羽毛娇嫩得像花瓣,像小时候常吃的那种棉花糖。旗帜还在手里,还在猎猎地飘展,认真地抖响着一个个坚强的音阶。鞋子烂了“嘎唧”一声,留在了路上,像是长河中的一座航标。那缕零乱的炊烟还是很远,在天地相交的地方飘舞,和很久很久以前一样。秃鹫在头顶上盘旋,转着发红的眼睛,忽然一个俯冲,冲向一头倒下去的驯鹿。旗帜还在手里,确实还在。又烂了一只鞋子,又留下了一座航标

    (二)“象征主义”小说石头船(节选)

    老头儿一有空就拿着锤子和凿于,爬到海边那块巨大的岩石上去“叮叮噹噹”地凿,想凿成一条船。

    孩子又爬上来,乖乖地坐在老头儿身边。

    “您干嘛不做一条木头船?”孩子问。

    “我没有木头。”老头儿回答。

    “别人都是做木头船。”

    “别人是别人。”

    老头儿一下一下地凿,正凿出一只舵。

    “可这也不能下水去走哇?”

    “我没有木头。”

    如今石头船凿好了,老头儿在船舱里坐着,闭着眼睛抽烟。

    孩子又爬上来。

    “嗬!”孩子说。

    “你坐下,闭上眼睛。”老头儿说。

    “干嘛?”

    “你闭上吧。”

    孩子闭上了眼睛。

    “你觉得船在晃吗?”老头儿问。

    “是有点儿。”

    “你觉出它在走了吗?”

    “嗯!真的!它在往哪儿走哇?”

    “你的心告诉你在往哪儿走,就是在往哪儿走。”

    “我去告诉他们,您不是疯老头儿。”

    老头儿笑了,对孩子说:“别去,别人有木头。”

    (三)“意识流”小说排骨(节选)

    老伴儿提起菜篮,对他说:“我去排会儿队,说不定能买上。”

    他说:“算啦,我不那么喜欢吃排骨了。”

    皮肤上有了很多老人斑,排骨在里面滚动,应该在它们变成一盒白色的骨灰前,写成那本书。

    “我还是去看看。”老伴儿说着走出去,轻轻地关上了门。

    警察怎么也打不开门和窗。老伴儿在向警察说明情况。院子里、街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门终于被撞开了,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本书。老伴儿坐在那本书旁边,嘤嘤地哭,说:“这是他一辈子的心血,现在完成了,他走了,不知到哪儿去了。”只有老伴儿理解他。他的灵魂已经在天国,依然爱着这个娇小的老太婆。

    她去买排骨了,为了给他补补身子。他不能现在死去。一层老人斑在排骨上滑动。得抓紧,在告别人世之前写成一本书,对祖国有所贡献。

    他铺开稿纸。清蒸的、红烧的、糖醋的。他从小爱吃排骨。那还是在故乡。故乡的小河真美,不会老。他在水里游呀游呀,那时的皮肤紧绷绷的,也没有老人斑

    (四)“荒诞派”小说死魂附身(梗概)

    尹明总说被一些死去的灵魂纠缠着,摆脱不掉,弄得他总是赶不上时代,写不出好作品来。纠缠过他的死魂:托尔斯泰、雨果、巴尔扎克、司汤达、契河夫,甚至鲁迅和高尔基等。死魂总是把他们的思想贯穿到尹明的作品中去,致使尹明的作品总是被编辑部退回来。

    “文化革命”中,忽然戈培尔的死魂附在了尹明身上。尹明走了运,写起东西来得心应手,终于功成名就。

    好景不长“文化革命”过去了,戈培尔的死魂却还是不肯离去,尹明又背了运。

    有一天,尹明酒醉后走失,他老婆吴幸在报纸上登了一则寻人启事。启事中特别说明:“望见到他的人不要把他当作敌人来对待,因为他患有‘死魂附身的精神病’被死魂左右,经常言不由衷地说些‘四人帮’时代的话。”启事登出不久,便有许多人打来电话,声称发现了尹明。

    吴幸根据人们提供的线索,走了许多地方,见到了许多与尹明的情况相似的人,但都不是尹明,那些人都生活得很像样。

    后来,吴幸在一个茶摊上找到了尹明,他正在卖茶水。尹明说自己非常高兴,一身轻松,他终于摆脱了所有的死魂,找回了他自己。吴幸也做了茶摊的老板娘。

    (五)“超现实主义”小说本书出版之日(略)

    (六)“表现主义”小说赤胆忠心(略)

    (七)“新感觉派”小说融雪(略)

    〔注十一〕死魂附身一篇为詹牧师夫妇合写,主要部分是詹夫人执笔的,据他们的儿子讲,詹夫人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写着玩的,詹牧师却连连叫绝。詹夫人说:“算啦,算啦,值得你这么认真!”詹牧师却激动得坐立不安,说:“你知道你写出了什么吗?真正的荒诞派呀!”那天是除夕,詹夫人烧鱼炖肉,忙得高兴,不理他。詹牧师独自捧着那篇东西:“深刻,深刻!”也陶然。忽然儿子又冒出一句话来,破坏了本来和谐的气氛。“我猜得出妈妈是在写谁。”儿子说。詹牧师沉寂半晌,似有所悟。年宵饭也没有吃好。夜里躺在床上,詹牧师问詹夫人:“你是在写我?”“没有,你别听孩子瞎扯。”

    “你认为我没有灵魂?”“我只是说人要有自己的主见。”“我没有主见?”“人应该自己把握得住自己,别在乎虚名。”“我是名利之徒?!”詹牧师的泪水在眼圈里转,没想到连白芷也不能完全理解他。“我没那么说,真的,我不是那个意思”詹夫人万分歉意地安慰他。

    “不过父亲这人有一点是让人佩服的,”他们的儿子说“他不会为了这事就去否定那篇小说,他仍然称赞那篇东西写得深刻,并且花了不少力气去修改它的结构和语言。”

    我始信詹牧师为一准人物就是在这时。虽然他的小说并非都怎么完美,但敢于涉足这么多流派的作者已不多见,每一种手法又都掌握得恰如其分者就更可珍贵了。我确信詹牧师终有遐迩闻名之日。卡夫卡如何?生前默默无闻,忽一日声名大作,使诺贝尔奖评委会也愧悔不及,真人物也!

    詹牧师却很谦虚,说这些玩意儿都算不得什么,不过是资产阶级于“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中的一种挣扎,纯属没落文学。“我之所以也要写一写,是因为他们太近狂妄,得煞一煞他们的气焰。我中华并非无人!我们不写罢了,一旦写来,绝不会比他们差,而且根本用不着什么大作家去费神。唉,想来惭愧,真正现实主义的作品我却总也写不出,只好从这一侧面贡献一点力量吧。”

    “为什么不能写出现实主义的作品来呢?”我是想安慰他。

    “我总找不到恰当的角度,唉,怎么也找不到。此生夙愿怕要付诸东流了——!”他说。

    “您绝对没有理由妄自菲薄。”

    “唉!”詹牧师长叹一声,出口成诗:“常恨少年不努力,老来方悔报国难,又是一年春柳绿,依然独自倚危栏。”

    这时,窗外正有几个孩子“嘟嘟嘟”地吹着柳哨,柳絮飘飘扬扬。他感慨系之,又作了一首忆秦娥:春光好,柳笛阵阵催人老。催人老,濒添华发,壮心未了。祖逖舞剑闻鸡鸣,小舟纵笔夜继晓。夜继晓,无多好梦,佳音又少。

    我决心帮助詹牧师发表一些作品。我尤其决心帮助他写好“黑色幽默派”小说,然后汇编成集。就只差“黑色幽默派”这一种了。

    “精装,烫金的标题:詹小舟小说选!”我有几分醉意。

    “不不,还是等我写出真正现实主义的作品来,再那样吧。”

    按詹牧师的意思是要叫“敝帚集”意思是:这并非是我们所看重的东西。“敝帚”的意思是:破笤帚。

    写到这儿,我又有点犯嘀咕:詹牧师何以笔头竟这般勇敢呢?连“今年西红柿又少又贵”这样的话,他也要反复申明“咱们这是在屋里说”怎么他写起文章来却从没有冠之以一句“咱们这是在屋里写”呢?带着这一问题,前不久我又去求教了詹牧师的儿子。

    詹牧师的儿子正就“陕北的农林牧结构问题”同一个人辩论。我说明了来意,他笑了,用几句话就打发了我:“对父亲来说,写作是写作,生活是生活,理论是理论,实践是实践。对付不同的事,他相应有不同的神经。对不起,我很忙。”

    闲话少说,言归我们的报告文学。八二年五月中旬,我和詹牧师开始共同研究“黑色幽默派”准备用一两个月的时间写出三、四篇这种流派的小说来。

    但没多久,我们却发现“黑色幽默派”小说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般好作。倒不是我们无能,实在是美国佬太近狡猾。他们竟让“黑色幽默派”有了这样一个特征(或说一条原则):所写之事全然荒诞可怕,虽则荒诞可怕,却又形神逼真,尽管形神逼真,可又谁都没见过那样的事。“其妙处全在于此:谁都没见过,然而又都觉得似曾相识。”詹牧师说。

    我们连着写了几篇,都被詹牧师否定了。他说:“我们既然是写‘黑色幽默’,就得真像‘黑色幽默’,做学问来不得半点含糊和迁就。我们写的这些事,虽然也荒诞不经,但却都是已经发生过的,大家都见过、听说过。这倒像是正统的悲剧了。”他最后强调说:“要特别注意没有发生过,却又似乎是到处都在发生这一条!”

    我们琢磨了又琢磨。

    先是詹牧师有了一个构思。

    某学校吃忆苦饭,每人一个糠窝头。红五类学生问黑五类老师:“好吃吗?”老师忙说:“好吃,好吃。”学生怒目圆睁:“这么说,我们的先辈倒是享了很大的福了?好吧,你再吃三天!”老师又吃了三天糠窝头。学生又问:“好吃吗?”老师又赶紧说:“很难吃,很难吃。”“可我们的父兄能吃上这个就很不错了,”学生说“而你倒说难吃!你再吃三天!”三天后学生又来问,老师回答:“我准备继续吃下去,像你们的父兄那样,一直吃到全国解放。”

    我不认为这个构思好,这分明只是现实主义的写法“您自己倒忘了‘没有发生过’这一原则。”我说。

    “怎么,这也发生过?”

    “当然。”我说。我没敢说我就曾经像那个学生一样过。

    詹牧师捏着下巴努力地回忆了一阵,不无惋惜地拍着大腿:“唉,我倒忘了,这是我老伴儿经历过的事。”

    [注十二]这事纯系巧合。詹夫人并不是我的老师。我的那位老师是男的,詹夫人的那个学生是女的。

    我们又想。几天后我又想出了一个。

    老夫妇俩一起学习,读林彪的书。不知怎么一个缘由,老妇问老夫:“撒旦的英文名怎么写?”老夫随手写下:satae。“犹大呢?”老夫又写:judasiscariot。忽然,老夫妇俩全吓呆——他把那两个名字写在了正看着的书上!怎么办?!他们先是用墨笔把字迹涂去,但发现是欲盖弥彰。他们又忙不迭抠去,反而弥弥彰彰。末了干脆把书烧了,老夫妇俩看着火光,面如土色。天哪!这是亵渎,是诋毁,是反动!老两口商量:还是吃安眠药算了。幸亏他们吃的量不够,被救活了。两位老人昏昏晕晕之际,口口声声说:“我们对不起敬爱的林副主席。”谁料那时林彪已成国贼,老夫老妻又险些作了贼船上的死党。

    詹牧师听罢我的构思说:“是民警老王帮我们说了不少好话。”

    “帮您们?”

    “还帮谁?”

    “怎么回事?”

    “嗯?你不是又在写我吗?”

    “写您?”

    “你甭不好意思,那是过去的事了,我不会往心里去的。可是你又忘了那一条,凡发生过的事就不符合‘黑色幽默派’的要求。重来吧。”

    只好重来。詹牧师又想出了一个。

    “文化革命”中,一些造反派私立公堂,审一个老干部。

    老干部问:“我有什么罪?!”

    造反派回答:“你对抗‘文化大革命’”

    老干部说:“我并没有对抗!”

    造反派说:“你是‘黑帮分子’,‘黑帮分子’怎么会不对抗‘文化大革命’呢?!”

    老干部又说:“我不是‘黑帮’!”

    造反派说:“你不承认自己是‘黑帮’,这本身就是对抗‘文化大革命’!”

    老干部又问:“你们说我是‘黑帮’,你们有什么证据!?”

    造反派说:“你对抗‘文化大革命’,这证据还不够吗?”

    老干部说:“我并没有对抗!”

    造反派说:“你是‘黑帮’,难道”

    詹牧师难过得讲不下去了。

    “这篇很好,”我说“这个构思很好。”

    詹牧师擦擦泪水,沉默良久,说:“但是这又不行,这又是发生过的事。这是我的一个老朋友的事。他是我的良师、益友,我的指路人。他太耿直,太嘴硬,太其实倒不如承认”

    为了这个构思,詹牧师的心情一直不好,又把他那位良师益友的遗像拿出来,默默地祈祷,暗自垂泪。

    [注十三]那个老干部是詹夫人的远房表弟。詹牧师放弃基督教而转向马列主义,是与这个人对他的教育和影响分不开的。这个人在“文化革命”中表现出了一个共产党员的高风亮节,刚直不阿,坚持真理,最后含恨而死。

    我尽力安慰詹牧师,请他注意身体。“我们还要把那恐怖的原因找到,为了死者,也为了后人!”我说。

    “关键是不够幽默。”詹牧师说。

    “看来,黑色倒要好办些。”我说。

    好吧,我们再干!我和詹牧师的信心都还很强。有人说,中国不会有“黑色幽默派”作品,因为中国人天生缺乏幽默感。这给了我们刺激,也给了我们力量,要让那些自高自大的外国人放明白点,也要让那些自轻自贱的中国人醒悟!那些日子,我和詹牧师一心扑在“幽默”上。有时候我们聚在一起想,有时候交换一下意见分头去想。

    我又想出了一个。

    看守长老了,也许是因为脑力不如从前了,他总觉得过去工作起来并不像现在这样吃力。现在他常常拿不定主意,拿不定应该对犯人使用什么样的态度。文化革命前的工作多么井然有序!他想。那时候对入狱的犯人就用严厉的态度,让他们老老实实;对刑满获释的人就用和蔼可亲的态度,以期使他们倍感温暖。现在怎么就拿不准了呢?还对入狱的犯人一概严严厉厉的么?要是忽然一天有哪个成了英雄,自己可就成了迫害英雄的帮凶了。对出狱的英雄一律亲亲热热么?猛地,在他们之中又出了骗子,你就又说不清自己的立场了

    詹牧师看了先说“不错”然后建议我加写一段,说明“四人帮”被粉碎后老看守长不再苦恼了。“得全面一些,要突出看守长的苦恼只是在‘四人帮’时期。”

    我说:“谁还不知道这是在‘四人帮’时期呢?难道别的时期也有这样的事?难道我们写屁股上的雀斑,必须得反复说明脸上是光洁的么?我写的正是‘四人帮’时期,一个普通人可怕而又可笑的处境。跟您这么说得了,这老看守长就是我表叔”糟糕!我想。

    “这么说又是已经发生过的事?”

    我沮丧地说:“咱们再重新想一个好了。”

    看来得往邪乎里想。

    看来得离开现实,什么不可能想什么!

    然而又过了几个月,我们还是什么都没写出来。我们全力去作荒诞的想象,研究了上百个荒谬绝伦的构思,但仍然因为“已经发生过”而告吹。我几乎失去了信心。

    一天,詹牧师的儿子来了,看见我们的窘态,哈哈一笑说:“活人别让尿憋死。”这倒又触动了我的灵感“活人让尿憋得团团转”倒很具“黑色幽默”的味道。我很快写成了一篇活人与尿的喜剧。

    詹牧师看罢不言语。

    “您看还行吗?”

    詹牧师变颜变色,不言语。

    “这回还差不多吧?”

    詹牧师不言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注十四]没料到我的想象又与詹牧师的实践撞了车。

    詹牧师被隔离审查期间住在一个破庙里。庙里有个孩子,淘气得出圈,惯搞恶作剧。有一回,这孩子在所有可以撒尿的地方都贴上了画,而在那样的画前撒尿是不相宜的。詹牧师身为审查对象,又不能离开破庙,结果尿憋得过了火,再想撒时已不能如愿。詹牧师的肾脏到现在还不大好。

    “我并不反对你把我的事写出来,”詹牧师说着,苦笑,又连连叹气,又说“可是这仍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我真不信我的想象力竟这样低劣。

    我真不相信我就想象不出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来。

    有了。

    有一个人,平生的志愿就是给米洛的维纳斯配上两条胳膊。他琢磨了大半辈子,呕心沥血,终于想出了好办法,给米洛的维纳斯配上了健美的双臂。可是有了胳膊的维纳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左右开弓给了这个人一顿嘴巴

    “别讲了!”詹牧师忽然疯了似地站起来,冲我喊。

    “怎么了?您这是?”我十分惊诧。

    詹牧师背过身去站了很久。

    我吓得不敢吱声。

    詹牧师转过身来,满脸泪痕,对我说:“对不起,请你原谅,不过请你不要写这件事。”

    “怎么回事?”

    詹牧师忽然在胸前画起十字来:“上帝饶恕我,上帝看得清楚,我”他猛地跌倒在床上。

    [注十五]我打电话把他的儿子叫了来。这时我才知道,詹牧师原来还有个女儿。女儿从小就长得漂亮,詹牧师亲呢地叫她“我的小维纳斯”“我的小维纳斯比米洛的可强十倍,还有两条好看的胳膊!”詹牧师常常和女儿开这样的玩笑。谁料到,正是他疼爱的女儿,在六六年给了他一顿耳光,骂他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声称与他断绝父女关系,愤然离家出走。这件事把詹牧师的心伤透了。后来女儿醒悟了,想回到父亲身边来,但詹牧师不允许。“做人最重要的是善良!”他说。再后来,女儿在插队的地方因公牺牲了。詹牧师后悔莫及“我竟不能原谅一个受骗的孩子,我的善良到哪儿去了呢?!”他喊,他哭,叫着“我的小维纳斯”从那以后,谁也不敢向他提起他的女儿,希望他把她忘了。

    偏偏碰上我这么个善于想象的人。唉!

    詹牧师住进了医院。诊断为:动脉痉挛,脑供血不足。这病很怪,阵发性的,詹牧师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大夫说:“(他)年岁大了,(治疗效果)很难说。”

    詹牧师的儿子埋怨我,不该总让他父亲回忆起那些往事。我感到非常内疚。

    “可我不是有意的。”我说。

    “是谁告诉你的?”詹牧师的儿子问。

    “谁也没有,在这之前我并不知道他还有个女儿。”

    “让尿憋坏了的那件事呢?”

    “是你对我说‘活人别让尿憋死’之后,我瞎编的。”

    “我的意思是说,既然你们想象荒诞的能力超不过已经发生了的事实,何必非要写‘黑色幽默派’小说不可呢?为什么不能用现实主义的手法来表现呢?”

    我觉得这一建议很有道理。

    詹牧师住在医院里,病情时好时坏。神智恍惚的时候,他总说胡话,仍在构思“黑色幽默派”、小说,但也都是像过去一样地不能成立。清醒的时候他就长吁短叹,想这个,想那个,想自己的一生,填写了几首忆江南:其一女儿好,为父太心残。夜夜梦中相对坐,朝朝醒来又难圆,此恨到何年?

    其二我儿强,不似父愚蛮。做人当有君子勇,行路须防小人谗,逆耳是忠言。

    其三死何惧?无奈不心安。一世勤勉为虚度,百般壮志作空谈,不死亦无颜。

    其四力竭尽,何必自寻烦?利禄千金轻如土,清风两袖重于山,唯此又心安。

    其五平生忆,最忆是童年。白芷送茶难成梦,庆生伏案不知眠,店堂小灯前。

    其六盼来世,当记此生难。墨海书舟重努力,雄关险道再登攀,胜败不由天。

    其七终有憾,此憾在人间,朽树犹燃熊熊火,落花也留片片丹,小舟逝如烟。

    我心里很难过,但又实在不能给他什么帮助。想起他儿子的话,我说:“您何妨把您一生的境遇,就用现实主义的手法表现出来呢?”

    他摇头、叹气道:“找不到恰当的角度。”

    我说:“如果您愿意,您口述,我来整理。既然生活素材是真实的,有什么不好找角度的呢?”

    他摇头,许久不言语。一会,他又乱七八糟地说起胡话来,还是不忘他的“黑色幽默”

    我不知怎样才能给即将归天的詹牧师以安慰。詹牧师的儿子出了一个主意。当詹牧师又清醒了些的时候,我们俩一起骗他。

    他先说:“我们把您那些‘黑色幽默’的素材,用现实主义的手法写成了,效果很好。”

    我赶紧说:“我在出版社的朋友不少,您的作品得到他们的一致好评,他们准备用。”

    詹牧师呆呆地望着我。

    “不久就能发表了。”我说。

    詹牧师直勾勾地盯着我。

    “肯定能发表。”我又说。

    詹牧师微微地笑了。

    我很高兴,我希望他能怀着愉快的心情离开人间。

    “你是说,这下子行了?”詹牧师说。

    “行了。”

    “你是说,我们到底写成了‘黑色幽默派’小说?”

    “什么?!”

    “像那样的东西,能发表,这不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吗?”

    我和詹牧师的儿子慢慢直起腰,默然相对。

    “这样,‘黑色’和‘幽默’就全有了。这个构思好,符合那一条”

    我和詹牧师的儿子半天才缓过劲儿来,我们向他说明,是真的能发表。控诉“四人帮”的罪行,让人们更珍惜今天的生活,这怎么会不可能发表呢?写出人民在十年内乱中的痛苦遭遇,以便总结历史经验,防止悲剧的重演,这样的作品怎么会不可能发表呢?

    詹牧师却又陷人了昏迷。

    我的希望倒是达到了,詹牧师死前分明感到了成功的喜悦

    八年十二月十二日零点五十七分,詹牧师的心脏停止了跳动。终年七十三岁。

    下集最近,为了写这篇报告文学,我又查阅了詹牧师的一些遗物。这是经过了詹牧师的儿子允许的。他说:“反正你们这些舞文弄墨的人闲着也是闲着。不过你们要是再不说真话,你自己掂量你们是在干嘛吧。”然后他就由我去翻腾詹牧师的遗物了。他去忙他的事。他正筹备办工厂,并兼办一所幼儿园。“将来有条件,我还要在我们那个小地方办大学呢!”他说。“实业和教育是最重要的!”他说。“其他才能谈得上。”他说。

    詹牧师的遗物主要由两部分组成:大量的藏书;大量的手稿和大量的没有寄出的信件。

    有一个发现弄得我心情很沉重。

    我不能不如实地告诉各位读者:詹牧师确凿是一个风派人物。我也很难过,但事实终归是事实,不能用私人感情来代替。毫无办法,许多物证就是那样铁一般地存在着,我又是个记者,神圣的使命要求我必须忠实于事实。其实倒霉的是我,詹牧师早已解脱了,而我的这篇报告文学却有前功尽弃的危险。谁见过报告一个风派人物的文学呢?虽然也是人物。就此放弃又舍不得,还是试试看吧,反正是报告,又不是为他唱颂歌,万一有人给我扣帽子,我就往詹牧师身上一推了事。事情是他干的,与我有什么相干?

    我并没有像有些人那样,先确定某人是一个风派人物,然后再去凑证据。我是先有证据,后作结论的。证据之一是詹牧师的藏书。书名,购买日期、扉页上的题字或批注之间的关系,颇耐人寻味。为方便读者起见,我选中其中一小部分作成了一份表格,现公之于众,以醒后人。

    由此表不难看出,詹牧师的观点和立场,随机性很强;往好里说,也是缺乏独立思考的能力。

    不久前,我又去詹牧师当年所在的教会作了一次采访,所得的印象也与前相差不多。

    他早年的一位教友说:“詹鸿鹄一向是赶潮流的,没有自己的主见,五十年代他退出教会时把宗教贬得一钱不值,后来教会重新恢复活动时他又来祝贺。”

    他早年的一位学生也证明:“詹先生还在留言簿上写了一位名人的话,‘人在精研哲学之后重新皈依的那位上帝,和由于对哲学知之不深而远离的那位上帝,根本不是同一位上帝’。”

    现任主讲牧师何少光说:“鸿鹄是有意重新‘出山’,托人和我提起过。我倒是没意见,但一来人事方面没有名额,二来嘛,别人都担心他会不会什么时候又来个反戈一击。唉,鸿鹄当年的学生目前都在教会中负一定责任了,经常接待外宾,他自己反倒落得传电话。他当年要是不唉!鸿鹄一生善良、勤勉,吃亏就在赶潮流上。”

    还有两份材料可以证明,詹牧师确是惯于见风使舵的。其一是詹牧师于一九六六年十月写的一份声明;其二是他于一九八一年十月写的一份申请书。两相对照,一斑可见全豹。

    放弃硕士学位声明(节录)

    我是个资产阶级臭知识分子,几十年来一直迷恋于成名成家,陷进了封资修的臭泥塘,不能自拔;自以为有学问,看不起普通劳动人民,迷失了政治方向。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春雷震醒了我,使我心明眼亮。我现在郑重声明:从即日起放弃硕士学位,甘当人民的老黄牛。同时声明:于明日下午三时烧毁我的所有著作。我是心甘情愿的。在革命派的帮助下,我认识到我过去的全部著作都是资产阶级反动立场的产物,无非一堆废纸,不烧何用?!

    博士学位申请书(节录)

    我平生的志愿就是做自己祖国的博士。我决心努力攀登哲学高峰,写出中国宗教思想概论,作为我的博士论文。

    我已于三十多年前就获取了神学、史学两项硕士学位。三十多年来,我一直兢兢业业,努力奋斗,刻苦钻研,坚持不懈。在严酷的考验中,我的愿望深见心底,耐心等待。我终于盼到了今天。学位委员会的成立,燃起我希望之火,召唤我纵马登程。祖国正是百废待举,倍需人才之际。我虽年迈,但壮心犹存;唯其年迈,才当百倍抓紧,万倍努力。“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我决心尽残年之微力,写好博士论文,为四个现代化做出贡献

    [注十六]据调查“声明”和一申请都没有贴出、寄出过。

    詹牧师写完了“声明”征求詹夫人的意见。詹夫人不答,默然垂泪。詹牧师也没了主意。半天,詹夫人才说:“你要不去埋那把刀子,何至于引得他们来抄家?”

    詹牧师有一把很漂亮的蒙古刀,纯粹的工艺美术品,但他担心被人告发为“私藏武器、妄图变天”在六六年的一个深夜拿出去想埋掉,结果被几个红卫兵抓住。

    “我不去埋,他们也要抄的。”詹牧师愧然答道。

    “我们不如回老家去,省得被他们赶。”詹夫人说。

    “不知家里的房子还有没有。”

    “可以先向亲戚们借一间。”

    “‘回春堂’不知还有没有。”

    “家乡多安静,我喜欢安静。”

    “尤其是夜里,什么声音也没有,睡得也香甜。”

    “有时候有卖馄饨的在窗外吆喝。”

    “放些虾皮,紫菜,还有香菜和青韭末儿,再放点香油,啧!”

    “什么时候我给你做一回。”

    “你可做不出那味儿来。”

    但他们没有贴出“声明”也没有回老家去。

    “申请”呢?是什么原因使之没有寄出去?不详。

    还有两份白纸黑字的证据。

    第一份是詹牧师作的一首满江红——悼念周总理,幸亏当初没有落人“四人帮”之手,否则他大约就不会活到被我发现的时候了。诗词原文如下:噩耗忽闻,哭无泪,肝肠欲裂。周总理,功盖乾坤,德昭日月。帷幄运筹轻生死,握发吐哺无昼夜。叹古今,被害是忠良,天当灭!萧萧雨,飘飘雪。风声咽,哀声绝。把杯酒轻酹,志承先烈。大地珍埋男儿骨,长河敬殓英雄血。恨难消,何日斩群妖,天下谢。

    如果我的发现到此为止,多好哇!那样我既可以为自己与这样一位勇士相识而自豪,我的报告文学也就可以具有英雄史诗般的气魄了。然而不幸,我又发现了一份证据——詹牧师写给江青的一封信!天哪,幸亏它是让我发现了,我为死者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是落入外人手里,詹牧师便有一百张嘴,也难说清楚了。信文如下:敬爱的江青同志:首先祝您身体健康!

    我是信文到此结束。以下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算式,估计是詹牧师在计算当日的生活开销时所为。二角三分,估计是一瓶酱油;四角五分,估计是半斤鸡蛋;二分,可能是一盒火柴;红笔写的一角二分,大约是当日的财政赤字;如此等等,就不—一推敲了。也许是因为此信没有写下去,也许更是因为帐目的重要性,詹牧师把这一页纸留了下来,后来就忘了,所以没有及时销毁。

    诗文和信文都没有注明写作日期,唉,我的詹牧师,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我又走访了一位詹牧师生前最亲密的朋友——一位退休的中学教师。可喜可贺,这位老先生的证词,似乎可以推翻“詹牧师是个风派人物”这一结论。他说:“小舟么?也谈不上什么赶潮流不赶潮流,更谈不上什么风派不风派。他不过是闲不住,而且总是自命不凡,想干一番大事业,愿意和一些名人、大事发生些联系;他总有怀才不遇的思想,常常就做出些古怪的事情来。”这位老先生举了几个例子,以资证明。

    a。詹牧师并非只给江青写过信。在齐奥塞斯库当选为总统的时候,他也请罗马尼亚驻华使馆代转过他的贺信。他不光写贺信,也写过抗议信。苏军侵略阿富汗的时候,他给勃列日涅夫写过抗议信。

    英军进攻马岛的时候,他给撒切尔夫人和加尔铁里总统都写过劝告信。

    只是都没有得到预期的反响。

    b。估计收到过詹牧师的信的人会很多。只要报纸上出现了一位先进人物或别的什么人物,他就要立刻写信去,向人家表示祝贺或慰问。詹牧师对名人总是由衷地敬仰。有一回,詹牧师的小孙子大便之后,对屎的出处表示了惶惑。“爷爷,这是从哪儿出来的?”“肛门。”

    “什么是肛门?”“这就是肛门。”詹牧师一边给小孙子擦屁股一边解释道。“您也有肛门吗?”“有,所有的人都有。”孙子忽然指着报纸上一位名人的照片问:“他也有吗?”詹牧师给了孙子一巴掌:“瞎!不许瞎说!”有一点需要强调:敬仰归敬仰,詹牧师绝不是想从中得到什么好处。除非万不得已,他从来是不求人的。

    还有一点要强调:詹牧师也并不是只敬仰名人。如果要糊顶棚,他崇拜糊匠;要是漆桌子,他只信得过漆匠。有一回,詹牧师碰巧得了一些木料,想做一只书架,儿子几次要动手都被他制止。“你做过什么?!”他说。等儿子瞒着他把书架做好了,对他说:“我找了个七级木工给做的。”詹牧师连连夸奖:“这活儿做得够多地道!”

    因詹牧师的儿子计划不周,在书架的左立柱上多锯了一道口,为对称起见,索性又在右立柱上也据了一道。詹牧师一直琢磨不出这两道口是做什么用的,试着往上面挂了两回网袋,也挂不住。

    c。凡国内外大事,詹牧师都关心。国内的,譬如:东北及西南林区的滥砍滥伐问题、华南虎及丹顶鹤的保护问题、各地名胜古迹应该加强管理和利用起来发展旅游业问题、城近郊区应该发展养鱼业、街道两旁应改种香椿树以解决春季蔬菜短缺状况、以至目前晚育造成的难产率增高的问题,等等,他都给予关注。他去图书馆查阅书籍、资料;去请教过专家;也给有关方面写过信,申述了自己的意见。国外的呢,主要是世界和平问题。他曾在自家墙上挂过一张民用世界地图,并做了一块布帘挡在上面。有时候他拉开布帘,在地图上画些箭头、虚线和实线;也插一些小旗子,红的、白的、黑的;然后在屋子里低头踱步,默默地思考。他确实有过一些颇具先见之明的预言,譬如:他早在六十年代末就说过,欧洲是世界战略的重点,亚洲的问题出在印度和西亚。不过也有过错误的判断:第三次世界大战迫在眉睫。

    d。詹牧师喜欢体验一种崇高感,或者叫作价值感。只要能稍稍与国内外大事有所关联,他便要陶醉,甚至闹到自己也把握不住自己的地步。亏得有詹夫人时常阻拦他,向他晓以利害,这才避免了不少祸事。“否则,”詹牧师的老朋友说“真难说他要做出什么事来呢!

    假如‘四人帮’重用他,他说不定会因为被重用而忘乎所以的。反过来,倘使有一位厂长或局长什么的,看重他,他肯定也会废寝忘食地为‘四化’出力。他早就提出过要重视智力开发的主张,可惜那时没人理他。他就是盼望被人重视。我看,他之所以想起给江青写信,准是有什么人在他耳边吹风,吹得多了、神了,他就信以为真,觉得似乎那样就能有机会实现他的某项设想。至于这首满江红么?我敢担保的只是,小舟对周总理是衷心热爱的。总理逝世当天,我们俩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呆了一天,什么也吃不下,什么也说不出,小舟一个劲叹气,搓脚,把黄土地上搓了两道深沟。他有胆子写那么一首诗词,也肯定是受了别人的鼓动,十有八九是受了他儿子的鼓动,否则他绝不敢写什么‘何日斩群妖’之类的。不过还有一种可能,那首词是他在粉碎‘四人帮’之后写的。他儿子就常说他不是史学硕士,而是史学‘修士’,意思就是说他总是根据现在的情况修改、打扮自己的历史。不然,他敢把这么一首诗词保留下来,是不大好想象的。”

    e。詹牧师甚至喜欢模仿伟人的动作。(不错,这一点笔者也可以证明,他每次和我见面,哪怕是只相隔半天儿,也要和我握手,伸手的姿势就像列宁。)

    但从以上五点,能说明什么呢?能说明詹牧师不是风派吗?能说明詹牧师就是风派吗?我实在也吃不准。但报告文学是应该报告得准确、真实、全面的,所以我把这些情况也都零零碎碎地写了下来。如果能在篇头印上八个字“内部参考,请勿外传”我以为是慎重的。

    续集关于詹牧师多次伪造表扬稿以骗取稿费,并在被揭露后缄口不谈此事一节,我一直考虑是否删去。倒不是怕诲淫诲盗,误人子弟,实在是那样写来太有些不明不白。正当我举棋不定之际,昨天,詹牧师的街坊们又向我提供了一些新情况。

    甲、詹牧师的老街坊宋科长的书面意见:我认为,詹小舟同志绝不是那种为了名利就去昧着良心胡编滥造的人。为了名吗?可是发表那么几篇表扬稿能出什么名呢?为了钱吗?更不可信。詹小舟同志多年来一直义务为大家打扫厕所,街坊们曾经商量着要给他些报酬(每月九块),他都不要。他说:“我不是为了钱,我也不是打扫厕所的。”大家不敢再提。我们有时候也想帮助打扫打扫,但每天早晨,无论你起得多早,厕所还是已经被詹小舟同志打扫过了。后来发现詹小舟同志是在夜里打扫厕所的;他每夜都要看书学习到一、两点钟,然后就去打扫厕所。我们都睡得早,不能等到所有的人把一天的厕所都上完(原文如此——作者注),再去睡呀

    乙、詹牧师的邻居徐老太太的口头证明:可不是怎么的?詹大哥净给大伙办好事,正经八百一个老雷锋。甭瞧我还比他小两岁。可腿脚儿不济。取趟奶来回就得他妈一个多钟头,詹大哥见天清早儿帮我取奶,黑了还管倒脏土。我心里不落忍的,人家也那么大岁数了不是?我就说您甭介了。可詹大哥说,街里街坊的一块住着,谁混谁呀?人家可不是象我这么说,人家开口就是文明词儿,说是“五洲四海翻腾,到了儿都得往一块儿走。”(估计詹牧师的原话可能是:“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走到一起来了。”——作者注)唉,那可是个善净人儿。说他骗钱花?说这话的人可是他妈瞎了狗眼啦!

    丙、詹牧师隔壁的孙老师的书面证明:詹老先生常说:这些年社会风气的变坏,全是因为“四人帮”把人们的道德标准搞乱了。善而不赏,恶而不罚,必定铸患无穷。而罚恶的好办法,莫过于赏善。善既立,恶不逞。

    所以,我认为,詹老先生之所以总写表扬稿,意在赏善。用现行的语言说就是: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前年,詹老先生去眼镜店配眼镜,营业员不耐烦地把眼镜扔给他,把一个镜片摔碎了,营业员反而怨詹老先生没接住,一定要詹牧师赔。后来詹老先生对我说:“你跟他吵有什么好处?你说三道四地教育他,反倒会激起他的反抗心理,使他更加不热爱本职工作。”所以詹老先生就原价把那副眼镜买了下来,并写了一篇表扬稿,表扬了一个假设的、态度非常好的营业员

    丁、职工学校的看门人老郭头的口头证明:您问詹老。头儿?那老头儿可是心眼儿好!那人心眼儿忒好!那老两口子心眼儿都好!没比!说件具体的?我说的这些全是具体的。说件真事!我刚来这的时候,是夏间天儿,大晌午的老阳儿挺毒,詹老头儿一盆一盆地往球场上泼水,我不懂规矩,还直嗔着人家。敢情他是为了学生们下了课好打球。我还给人家埋怨了一顿。好人呐——!詹太太人更好,包了饺子就喊我去,说我一人儿问得慌。其实我倒惯了,也不觉着问。这会儿那老两口儿全死了,我时常倒真觉着憋闷了。好人呐——!上了天堂啦—一!

    还有一些证词,因篇幅所限,略去。

    补遗詹牧师死后,我和他儿子给他换衣服时发现,在他贴身穿的衬衣兜里有一个小塑料包儿。打开一层塑料包儿,又是一层塑料包儿,一共三、四层;里面包着两张照片。一张是“全家福”——年轻的詹牧师抱着小女儿,年轻的詹夫人搂着儿子。另一张是詹牧师当年获硕士学位时的留影,戴着硕士帽,风度翩翩。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东西——一怎么说呢?请诸君原谅并保密——一个镀金的小十字架。

    还有一件事。詹牧师的儿子给詹牧师写了一篇非常奇怪的悼词,其中有这么一段话: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问爸爸:“树叶是什么颜色的?”爸爸回答:“绿的。”我又问:“那绿色是什么样呢?”爸爸回答:“就是树叶那样的。”我说:“如果这就是绿色,那绿色又是什么样的呢?”爸爸想了半天,笑了,拍拍我的肩膀。那时候多快乐呀

    一九八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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