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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的纸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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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把那张选票找出来,挽回影响。”

    “怎么办?”

    “实在没辙,随便找出一张来,就说是那个疯子的,妈的,反正都一样,活人别让尿憋死。喂,别发愣。前三个是圈,后两个是叉。”

    我走进灰楼,走上楼梯。楼梯两边的墙上“打倒刘邓陶”的墨迹依稀可辨,只是上面又多了一层粉写的骂人的话,证明这不是“革造司令部”了。什么时候改成家属楼的?我忽然意识到,我终于走进这座当年那么令我神往的楼里来了。“不,今晚我就不回去了!”我生气地甩开他的胳膊,想要趟过小河去。他一把把我拉倒在草丛里:“不,我不许!”“你!你不是卢嘉川,你是于永泽!”少女的秘密就这样泄露了。他紧紧地搂住我。我听话地在他怀里抽泣,咬他粗壮的胳膊:“‘红团’马上要总攻了,我要和你在一起,死,死在一起。”“不,你不能死”“那你呢?”“我?我也不死我要回到海岛去,妈妈在等我。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我点头,使劲点头,把嘴贴在他厚实的胸脯上,堵住哭声。我枕着他的胳膊,梦想着海星星快要灭了,楼顶上又传来催促他的咳嗽声

    昏暗深长的楼道两边交错地站着两排火炉,像是仪仗队,像是在标榜那是一个家。我差点撞在垃圾箱上。二氧化碳的比例肯定不小。幸亏楼道两头的玻璃窗早已荡然无存。我翻开选民登记册,敲着每只炉子旁边的门。

    “这是您的选民证,要认真行使自己的公民权利。”我微笑着说。

    “当然当然,这是党给我们的光荣权利。”选民微笑着说。

    “这是您的选民证,光荣的权利要认真行使。”我微笑着说。

    “这权利是党给的,来之不易,当然当然。”选民微笑着说。

    下回再有这差事,不如带一台录音机,把那几句话事先录好,到时候一放就行了。既可以提高工作效率,又可以减轻劳动强度。微笑怎么办呢?也许能用电针机?在针灸科见过那玩意。需要在颤动的肌肉上刺进银针,接通电源,还可以控制微笑的频率。

    “前三个是圈,后两个是叉。”

    老江也需要一台录音机。

    “您只要说‘同上’就行了。”

    老江不以为然地看了看我,继续念道:“前三个是圈,后两个是叉。”

    随他去吧,他宁肯要一种低效率、高强度的工作方法。光是引进先进技术可没用。比如,用录音机就对付不了一些特殊情况

    一个头发快掉光了的老太太抬起浑浊得发灰的眼睛,问我:“姑娘,这证儿从几月份开始用?这个月有芝麻酱吗?”那个象宾努亲王似的不住地摇头的老头儿,仔细查看了选民证,慨叹道:“这回一人一个就好了,要不我家人口多,按户供应的东西总要吃亏”

    楼下乱哄哄的,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在楼梯拐弯处的窗口,我探出头去。

    “噢!背一段,背一段最高指示!”

    “背一段,背一段给你说个媳妇儿!”

    一群冒着烟儿的小伙子正围着那个大汉寻开心。大汉蹲在河边,大惑不解似地呆望着众人。彩色的纸片从他膝上飞开了,飞得到处都是。小姑娘哪儿去了呢?

    “背呀!背那段,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受罪很有必要”一阵阵尖亮的口哨声和笑骂声。

    大汉猛地站起来,喊道:“你们胡说!”声音仍是那么喑哑、呆钝。

    “那听你的,”一个穿花格衬衫的小伙子冲众人喊。“别叫唤了!听‘决裂老兄’的高见!”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他一字一板地背起来。

    “听说他当年还是‘彻底决裂’的典型,上过报纸?”我问老江。

    “谁?”

    “那个精神病,投了票的那个。”

    “前三个是圈,后两个是叉。”

    一听说当时他父母拉他的后腿,他还把‘战友们’召集到他家里,做二老的思想工作?”

    老江向我抬起一脑门皱纹:“工作的时候就只想工作,嗯?”

    老江曾经是知青办的头儿,我差点给忘了。

    “听我那个老首长说,你父亲是个非常认真的人,你应该象他那样对待工作。总想别的事,工作上非出错儿不可。”

    象爸爸那样认真地当二十年右派吗?还是象您的老上级那样,认真地被人把牙齿打掉?象爸爸那样认真地给他镶一口好牙?然后认真地跟他说“我有个女儿在云南”?然后您老江认真地打开后门?我认真地报上户口,就象过去认真地写过十遍人党申请书那样?也许就是您那位老上级当年认真地把我爸爸划成右派的吧?当然,把我爸爸划成右派的那个人已经在文化大革命中认真地跳了楼

    “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大汉认真地背着。

    我想哭,哭我这碌碌无为的而立之年么?

    星星特别多,银河像一缕轻烟横过深蓝深蓝的天。我们最后一次趴在草丛里“你去建设新农村,消灭三大差别,”他抚弄着我的头发说。“你在为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而战,”我说,用头使劲顶他那结实的胸膛。“这样,在我们死的时候”“不,你答应过我,你不死!”“当然,三天后我们就能突围。你不会忘了我吧?”“你坏,让你坏!”我掐他的胳膊“嘘——疼了吧?”“你去吧。”

    “毛主席的号召,我必须去,我愿意去。”“我不会拉你的后腿,”他笑着说:“在我们死的时候”“你还说!”“我是说,在我们死的时候,不会为碌碌无为而羞愧了。”“我当然相信!”

    “别他妈总背这一段了!唱一个,唱一个!”

    大汉唱了起来。“是那山谷的风,吹硬了我们的翅膀”

    唔!我们这一代人都曾为这样的歌声激动过。还有那支歌:“在那春光明媚的早晨,列车奔向远方,车厢里满载着年轻的朋友们”在我还是个初中生的时候就熟悉这些歌了,憧憬着戈壁滩上的红柳,云南的橡胶林

    大汉唱着,呆滞的目光中似乎透出一种向往、欢乐和骄傲,向着天空和太阳。

    哭什么呢?哭有什么用呢?那不是革命,是浩劫;而上山下乡更不过是一种权宜之计。青春倏忽而逝了,作为呢?理想呢?我反复设想,如果十几年前我们都冷静些呢?不,这不是个冷静与不冷静的问题。我至今也看不起那些及时躲进书斋去的“于永泽”我仍然热爱那些满腔热血的勇敢的“卢嘉川”然而命运常常拿人取笑。恶作剧。他们热血沸腾地奔上时代的列车,却不知道列车把他们的青春和理想载向何方。

    唉,只有一趟列车,而且你不知道司机的愿望。

    “听说有另外一种选举办法。”

    “你脑子里尽是新鲜玩意儿。前三个是圈”

    “参加竞选的人要首先把各自的主张、目标、政策乃至某些具体规划和数字告诉选民。选民可以进行比较,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不会连候选人长得什么样都不知道。”

    “异想天开!”老江说。

    昨天晚上爸爸也是这么说的——“异想天开”他真可谓是“吃一堑长一智”了。“我劝你,”爸爸说。“我也劝您!”我说罢扭身走开

    小姑娘跑来了,拉住大汉的手:“别唱,你别唱!他们逗你呢,他们气你!”

    大汉低下头看着小姑娘,象木头似地站在人群中。

    “啊哈!娟娟,他妈花钱雇你看着他的吧?”

    “可惜娟娟太小了,要不然可以当他老伴儿!”

    “滚蛋!滚蛋!”小姑娘朝那些人吐唾沫,扔石子。“就不许你们欺侮他!”

    “哟嗬!原来是个小爪牙,是他的同党。”

    忽然,大汉喊起来:“我不是闹派!我没有想篡党夺权!我有平反证明”他失魂落魄地跑出人群。众人都愣住了。

    小姑娘朝大汉跑去

    我们手拉着手,望着星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他说:“可是连月亮都没有。”“那就千里共星光吧。”我说。我们就要分别了。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可我们等于是还没有互相见过面。”“没办法。”“我想白天来看看你。”“那太危险了。”“你不想看看我?”“你一定很漂亮。”“说不上‘很’。他笑了:“这得由我来判断。”“白天,六点钟,太阳出来的时候我来。”“你假装从前面的小路上走过,我站在楼顶上。”“你举起长矛,我就知道是你。”“你呢?”“我还拿着这条装馒头的口袋。”

    我又走下楼梯。我推开一个门,屋里异常杂乱。一只老黄猫正在床头酣睡。

    “这是您们的选民证,是党给的光荣权利”

    两位老人格外亲热地给我让座、沏茶。

    “别忙,我不渴。这权利来之不易,要认真行使。”

    老太太抓住了我的手,老头儿挡在门前,似乎我正在被逮捕。

    “有什么事吗?”我问。

    两位老人互相使眼色“吭吭嗤嗤”的。

    “是这么回事,”老头儿终于说:“能不能给我儿子也弄一个选民证儿?”

    “他多大了?”

    “三十。”

    “对不起,是我们工作上的疏忽”

    “不,不怨你们。给他个假的就行。”

    见鬼!我看看四周,怀疑是否在人间。

    “因为,因为他有精神病,所以”

    原来如此。“那个小姑娘是谁?”我问。

    “噢,邻居的孩子。是这么回事,要是没有他的选民证,他又得犯病,我们再怎么跟他说已经纠正、已经平反,他也不会信了。”

    “可是精神病患者没有选举权呀?”

    “可他会以为是因为还没有平反。求求您,他的病才见好。弄个假的骗骗他就行,到时候也让他去投个票,当然,也是假的”

    我同意了。

    “你看,这张选票简直是胡来。”老江举着一张选票凑过来。

    这有什么稀奇?我不想理他。眼前的问题是,我得赶紧写个深刻的检查,否则事情闹大了也麻烦。

    “这显然是对普选有一种敌视思想。他翻来倒去地琢磨着那张选票。”

    “思想又不犯罪!”我说。

    “可这已经是行动了。”

    饶了我吧,我可不想跟您辩论这个永远辩论不清的问题。

    我得在检查上说清楚,没有那两位老人的责任,是我给他精心绘制了一个假选民证。谁知道怎么会弄假成真了呢?

    “你看嘛,五个候选人他都不同意,这倒还没什么,可他又把另一个人选了五遍。”老江如临大敌般地搓着手,似乎在寻找一样防身的武器。

    不过,我事先跟监票的打了招呼,说明了情况,可他们给忘了,这不能怨我。

    “我说你倒是看看呀!”老江急了。

    我端起茶杯,吹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

    “看看,作贼心虚,还不敢写真名真姓,光写‘娟娟’、‘娟娟’、‘娟娟’”

    “什么?”我抢过那张选票

    我走出灰楼。人群早已经散了。河边上只有那赤膊的大汉和那个小姑娘,他们依然蹲在那里放小船。

    “爸爸说过,船帆上的字代表希望。”小姑娘用手遮住刺眼的夕阳,望着小河的尽头。

    又一支船队下水了,五颜六色,象一道彩虹。我走到河边,蹲下,看见每一面白色的纸帆上都写着两个字:娟娟。

    我终于找到了我们的那片草从。坐下;那几株不知名的小灌木并没有长高多少。太阳升起来了,金色的晨雾罩了灰楼。六点,他举起了长矛,在楼顶上。呵,太远了,我还是看不清。他的皮肤很黑,披了一身金光。我使劲向他挥动口袋。他在笑,白白的牙齿。你看见我了么?我向他跳,挥着手跳。他为什么不笑了?他在喊什么?他那么着急地挥手跺脚干什么?我向河边走。近些,再走近些“趴下!趴下!”为什么他让我趴下?可你看清我了么?我是像你想象的那么漂亮吗?他长得既不像洪常青,也不像卢嘉川。看见我了吗?看清了吗?我把头发向后理一理。仰起脸来让他看。“趴下!快趴下!”为什么?我们马上就要分别了呀!我们是第一次互相看见,以后又看不见了呀?!他长得有点孩子像儿,可我爱你子弹飞来了!我清醒了。我趴在一道矮墙下。“他还在着急地冲我挥手,喊着:”快跑!快离开!他们去抓你了!“我失魂落魄地跑。我听见纷乱的枪声,听见他声嘶力竭地叫喊,他在喊我的名字。我停下脚步,回头张望。天哪!闪亮的长矛掉进了小河,溅起了水花

    小灌木结满了一串串小果实,青的,还没有熟。我摘了两颗放在嘴里,是酸涩的。

    娟娟在夕阳里跳着、蹦着、笑着,追逐着那支远航的船队。船象一道彩虹。白色的纸帆象一片片洁白的羽毛,但愿它们能长成坚强的翅膀。

    我认真地把小灌木根旁的硬土挖松。我还没有老,还需要认真,真正的认真

    一九八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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