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像回头的浪子皈依
了柔情,终于敞开遮蔽已久的心愿。
纤巧的母鹿狡黠地躲避着公鹿的祈求,但只要发现
公鹿稍有怠顿,母鹿们又及时展示自己的魅力,引诱得公
鹿欲罢不能。把他们的欲火烧得更旺些,上苍要求母鹿
们在这黄金的季节里卖弄风情,造就真诚的情人、热情不
衰的丈夫和坚韧不拔的父亲
诗人就在那儿。从春天到秋天诗人都在那儿,像是信徒步入了圣地,彻日彻夜地注目在山林、河流、空天阔野之间,羡慕甚或是嫉妒着那自然的欢聚。诗人看见难以为继的他的长诗,在那儿早已存在,自古如此。坦露的真情,坦露的欲望,坦露的孤独走进坦露的亲近,没有屈辱。角斗,那也只是为了种族强健的未来。
溪流和钢琴。山谷和圆号,无边的原野和小号。落
叶与长笛。月光与提琴。太阳与铜钹与定音鼓。公鹿的
角斗声仿佛众神的舞步,时而稍停时而爆发,开天劈地。
远处的狼群也在谛听,识别着山和溪流的色彩,识别
着原野的风,盼望着自己的节日到来。
开阔的角斗场四周,母鹿们显得不安,不时遥望太
阳,白昼越来越短了。公鹿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大地再偏
斜一点儿的话极地的寒风就将到来,那时一切就都来不
及了,它们必须尽快战胜对手和自己的情人欢聚一堂。
以往的艰辛的迁徙和跋涉都是为了现在,它们记得留在
冰河上的那些美丽灵魂的嘱托。鹿族的未来将嘲笑任何
胆怯,谴责哪怕一秒钟的松懈和怠惰。公鹿使劲用前蹄
刨土,把土扬得满身都是,舞动着华丽威武的双角如同舞
着祭典的仪仗。跪倒,祈求苍天再多赐给它一些智慧和
力量。苍天不语只让秋风一遍一遍扫荡一丝一缕的愚
昧。于是公鹿幡然醒悟,抖擞着站起来,迎候那些优秀的
对手
不不,那绝不是杀戮,角斗只是雄性的风流,从没有过致同类于死命的记载。诗人倾倒于这光明豪勇的较量:没有阴谋,没有记恨的目光,没有假面恭维、乔装的体面或纯洁。因为那儿,没有谁卑视你的爱欲,没有谁嘲笑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渴求,没有谁把你的心愿贴在墙上然后往上面吐痰。没有秘密和出卖,只有上苍传达的神秘律令。
小号轻柔地吹响,母鹿以百般温存报答公鹿的骁勇,
用舌尖舔平他铁一样胸脯上的伤痕。
圆号镇定如山,得胜的公鹿甚至傲视苍天。
母鹿并不急于满足他。要让他平静下来平静下来,
听一听落叶中的长笛,再次领悟那天籁之声。
失败的公鹿等待来年,大提琴并不奏出恨怨。
年幼的鹿子在溪边饮水,在钢琴声中对未来浮想翩
翩
诗人必定是在那儿,心醉神痴,留连忘返。他一定会想起他夭折的长诗,泪流满面。在那无人之域诗人痛哭但无声:为什么人不能这样?从什么时候,和为了什么,人离开了这伊甸乐园?
直到傲慢的得胜者有些惭愧,母鹿这才授予他权利。
寒冷到来之前,鹿族的营地上开遍最后一期野花。公鹿
终于博得母鹿的赞许,日月轮流作它们的媒人
毫无疑问,诗人就在那儿。渺无人烟,静得能听见水的呢喃、草的梦语。诗人想到:这儿可能就是wr的“世界的隔壁”;可能就是那个失去记忆的老人曾经的流放地;长河落日,大漠孤烟,这可能就是z的生父的漂泊之域。
在草地上在溪水边,情侣们度着蜜月,厮守交欢,并
不离开鹿群,并不需要四壁的隔挡,天下地上处处都是它
们的婚床。健美的身体随心所欲地贴近,吻着,舔着,嗅
着那销魂的音讯,穷尽爱的想象追随在恋人身旁。鹿群
静静地羡慕它们,平和善良的目光偶尔投向它们,祝福甚
或是寄予厚望。它们便肆无忌惮地挺起和敞开天赐的性
器,魂魄凝聚在那最富感受的部位,感谢苍天,走进梦境,
进入和容纳,喷涌和流淌,倾诉和聆听,胸腔里、喉咙里发
出阵阵如鼓之声构成四季的最强音,在阳光下和月光里
虔诚而忘死地交欢,交欢,交欢在秋风和细雨里,日
日夜夜,享尽生命的自由和平安。
但是母鹿,在这喜庆的日子里不禁忧伤,它们知道这
奉献对公鹿来说意味着什么,母鹿凭本能觉察到不远处
狼群的期待,欢乐的交响之中闪烁着不详的梆声
诗人必定也看见了狠群,因为他在那儿,我的印象或者诗人的消息曾在荒原的处处。诗人摸一摸身边的枪,想到:这是人的武器,杀敌的武器。但这是杀敌也杀人的东西呀,因为人与人会成为仇敌!枪声,枪声和枪声,但在那之前是什么?只是手指扣动了扳机吗?
终于,狼的日子来了。荒原的寒风一阵紧似一阵,传
播着公鹿疲惫的喘息。狼群欣喜若狂,眼睛里焕发出绿
色的光彩,展臂舒腰,向公鹿靠近,敏捷的脚步富于弹性
公鹿迅速地衰老了,力竭精疲,步履维艰。鹿群要往
南方迁移了,到越冬地去。公鹿跟在浩荡的队伍后边蹒
跚而行,距离越拉越大。母鹿回过头来看他,恋恋的,但
自己的腹中寄托着鹿族的未来,心被撕成两半。公鹿用
视死如归的泰然来安慰伴侣,以和解的目光拜托他往日
的情敌。它确信自己绝无气力在冰封雪冻之前回到南方
了,便停下脚步,目送亲朋好友渐渐远去。它知道狼已经
准备好了,它还记得父亲当年的壮烈牺牲,现在轮到它自
己了。公鹿都有一天要作那样的父亲,正如母鹿都有一
天要把心撕开两半,这不值得抱怨,这是神赐的光荣。公
鹿望一望山腰上等了它一夏天的狼,不免钦佩敌人的韧
性和毅力。
狼群一秒钟之前都还蹲着,一秒钟之后已如脱弦之
箭飞下山岗。精力充沛的狼们一呼而起,从四面八方向
老鹿包围,漫山遍野回荡起狼的气息和豪情
那毕竟是敌人对敌人的战争呀,毕竟是异类间的生死争夺。自然的选择,与生同来的死的归宿。诗人坐在山顶上,浪浪长风中目睹这可畏可敬的天演轮回。人也会这样,跟随自然造化的命途,让岁月耗尽精华,让病老引你去天国去来世的。这不是悲哀。只要那时你能恋恋不舍你的人群也就够了,在这自然淘汰的时刻,能像这老鹿一样祝福你的群类,独自安然赴命也就心满意足,那样,他的长诗也就能有一个朝向梦想的继续了。但是,我们竟会有“敌人”这个词!我们竟会说狼是鹿的敌人!我们竟会说水是火的敌人!我们竟会说困苦和灾难是我们的敌人!也许最后这句话是说对了,人才是人的困苦和灾难吧?因此我们有枪,还有枪林弹雨一般的目光。我们就是那目光,但我们害怕那目光就像鹿害怕狼,就像火害怕水。那目光比死还要可怕。我们抵挡那目光的办法是“以眼还跟”我们扣动枪机,不是用手指,是用那目光。
老鹿明白,末日已来临。但它仍旧飞跑,它要引领狼
群到一个它愿意死在那儿的地方去。它朝鹿群远去的相
反方向跑,它要在最后的时刻尝够骄傲
诗人在荒原和在我的写作之夜,再次听见f或者c的声音:“孤独。”“孤独,但不是孤单。”
他看见了一头鹿的孤单,看见了整个人群的孤独。离开群类,那些美丽的动物面临危险,人呢,倒可能平安。离开群类对那头老鹿和对诗人l都是孤单,但回归群类,对动物是安全,对人却仍难免孤独。无论离开还是回去,人的孤独都不能消灭。
就快要结冰的溪流中,殷红的鹿血洇开,散漫到远
方,连接起夕阳。鹰群在天上盘旋,那是上苍派下的死亡
使者,满天的叫声如唱圣诗,迎接老鹿的灵魂回去
老鹿的灵魂独自走在回去的路上,坦然从命,诗人相信没有比这更美的结束了。它不是被逐出群类的,这至关重要。诗人在那儿,他看得见。他和我在沉默的荒原,想起白皮松下那个可怕的孩子,想起我们从童年就曾被逐出过群类,不是孤单,那已是孤独。我们一同想起女教师o的死,那还是一个疑案,但比死更不堪忍受的一定就是c所说的孤独,一定。而画家z,童年那个寒冷孤独的夜晚扎根进他的心里,在那儿长大,不能“以牙还牙”但可以“以眼还眼”z走出人山人海,以及他走进低矮的画室、走进那根羽毛的孤傲中去,都是在“以眼还眼”那羽毛敏感的丝丝缕缕,冷峻、飘逸、动荡甚或疯狂,无不是在喊叫着“尊严”要洗去久远的屈辱。还有wr,他要消灭的是孤单,还是孤独?在o飘逝的心魂里,以及在那条美妙而有毒的小鱼的残渣中,不光能看见z的寒冷。在一座美如幻梦的房子和一片芜杂的楼区之间,悠然流淌的钢琴声与小酒店昏暗的醉唱之间,冬天比荒原上来得还早,万木萧疏的季节比这荒原上还要漫长
181
时间和孤独都不结束。无以为继的长诗,流进过一段性乱的历史。
l有这样一段历史,为世人皆知。
z可能也有那样一段历史,不过少为人知。
性乱的历史,除去细节各异,无非两种:人所皆知的,和少为人知的。
182
诗人同一个又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上床,孤独的时间里从来就有这样的消息。如果长诗无以为继,而时间和孤独却不结束,这样的消息就会传来。
路途的喧嚣,都似在心里沉寂了。
l躺在陌生但是温热的女人身旁。城市抑或荒原的风,吹进阳光和月色,吹进均匀的光明或黑暗,掠过明暗中喘息的身体。是你,或者是她。来了,然后走了。再见,以及再也不见。疲惫的心,躺进从未有过的轻松里去。
别说爱。
嘘——,别说,好吗?
别说那个累人的字。
别说那个黑洞洞的不见底的字。还没让它折磨够吗?
就这样。什么都别说。
高兴吗?那就好。
现在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对,现在。
我需要你的肩膀,你的皮肤,你的温度
明天你在哪儿是你自己的事。
明天我也许还在这儿,也许不在。你们这些累人的家伙其实你们什么都不懂。
你只有现在。
懂了吗?其实就这么简单。什么都让你们给弄乱了。
这样有什么不好?
这样有一个好处:不必再问“我与他(她)们有什么区别”了。没有那样的焦虑和麻烦了。负疚和悲伤,都不必。诘问,和解释不清的解释,都没有。那些徒劳的解释真的是多么累人哪!
什么也都别想。
别人并不存在,如果你不想。
只要你不说,当然我也不说。
甚至不要记住。
让现在结束在现在。不要记住。
过去和未来之间多出一个快乐的现在,不好么?
一个又一个无劳牵挂的现在相似的肉体,相似的激动和快乐赤裸着,白色的浪一样,呼啸和死去,温润而茂密,相互吞噬一次,一次
但要有一种默契:不要弄清我的名字。
183
诗人在一个个没有名字的女人身边睡去,在那儿醒来。远处的歌在窗帘上飘。一只小甲虫在窗台上困倦地爬呀时而嗡嗡地飞,嗵嗵地撞着玻璃。窗棂和树的影子随着窗帘的鼓落,大起来又小下去。他并不太挑剔,妓女也好,有夫之妇也好,像他一样的独身者也好,这无关紧要。只要有一个不太讨厌的肉体和他在一起就行了,只要有些性的轻松快乐就行了,那时他会忘记痛苦,像麻醉剂一样使痛苦暂时轻些。他不见得一定要与她们说什么,快合快散好合好散,并不为散而有丝毫痛苦,因为事先并不抱有长久的希望。他真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和很多女人,一个又一个女人做ài竟会是这样,这样平静,你的是你的,我的还是我的,分手时并不去想再见也不去想再也不见。他有时甚至并不与她们做ài,如果她们会说话他就借此听听女人的声音——别人的声音;如果她们尽说些千篇一律的话,他就不让她们出声,只是看看她们确实投在灯光下的影子,或在心里玩赏她们不同的趣味和习惯。
诗人有时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他会听见两个至三个字,连接起来很像一个名字,但里面空空洞洞什么也没有。身旁赤裸的女人,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纤柔的肩头、腿和脚、旺盛的臀和幽深的缝隙都没有历史。
l问:“你的家,在哪儿呢?”
l又会听见两个至三个字,看见一缕微笑,或者得到一篇谎言。
犯规。l知道,这是对这一种“自由”的威胁。因为一旦恢复历史,你就又要走进别人,走进目光的枪林弹雨,又要焦虑:我和别人有什么不同。
l就像浴室门上那只窥视的眼睛。而她们,都像那浴室中的2,捂住了脸,捂住了姓名和历史。唯一只无名的手沿着光滑而没有历史的皮肤走遍,走过隆起和跌落,走过茂密、幽深,走过一个世界的边缘。l知道,心魂非但不在这儿团聚,且已从这裸体上逃离。
你自己呢?也是一样。你到这儿来,是为了团聚还是逃离?
诗人不再问,看着阳光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身体。但他和她都不在那儿。他和她的裸体在模仿团聚,他和她的心魂在相互躲避、逃离。他和她的历史在另外的时空里,平行着,永不相交。就像多年前在那列“大串联”的火车上,黑暗遮住了那个成熟女人的历史,然后永远消失在人山人海里,很多年后那个少年才知道:这才安全。百叶窗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裸体上投下的影子,一道一道,黑白相间,随着呼吸起伏,像是荒原上两匹歇息的动物
荒原上那些自由的动物,孤独未曾进入它们的心魂。它们来晚了,没能偷吃到禁果。没有善恶。那果子让人吃了。人先到一步,救了它们。让它们没有孤独,让它们安魂守命,听凭上苍和跟随神秘而已,生和死而已,繁殖,延续是人救了你们,你们知道吗?
人替你们承受了爱的折磨:
人替你们焦灼,你们才是安祥。
人替你们忧虑,你们才是逍遥。
人替你们思念,你们才是团圆。
人替你们走进苦难,走进罪恶和“枪林弹雨”你们才是纯洁与和平。
人在你们的乐园外面眺望,你们的自由才在那羡慕中成为美丽。
你们不知道。或者像上帝一样,不理睬。
以致床上这两匹走出了乐园的动物,要逃离心魂,逃离历史,逃进没有过去和未来的现在。要把那条蛇的礼物呕吐出来。在交媾的迷狂和忘怯中,把那果子还给上帝,回到荒莽的乐园去。
但是办不到。
184
办不到。写作之夜是其证明。
所有的写作之夜,雨雪风霜,我都在想:写作何用?
写作,就是为了生命的重量不被轻轻抹去。让过去和未来沉沉地存在,肩上和心里感到它们的重量,甚至压迫,甚至刺痛。现在才能存在。现在才能往来于过去和未来,成为梦想。
(f医生终有一天会发现,人比“机器人”所多的,唯有欲望。过去和未来无穷地相联、组合、演变那就是梦想,就是人的独特,以及每一个人的独特。)
我们常常不得不向统一让步:同样的步伐和言词,同样的衣着装扮,同样的姿态、威严、风度、微笑、寒喧、礼貌、举止、分寸,同样的功能、指标、效率、交配、姿势、程序、繁殖、睡去和醒来、进食和排泄、生存和死亡不越雷池,循规蹈矩。我们被统一得就像一批批刚出厂的或已经报废的器材,被简化得就像钟表,亿万只钟表,缺了哪一只也不影响一天注定是24小时。我们已无异于“机器人”可f医生他还在寻找制造它们的方法。
什么才能使我们成为人?什么才能使我们的生命得以扩展?什么才能使我们独特?使我们不是一批中的一个,而是独特的一个,不可顶替的一个,因而是不可抹煞的一个?唯有欲望和梦想!
欲望和梦想,把我们引领进一片虚幻、空白,和不确定的真实,一片自由的无限可能之域。
看重我们的独特吧,看重它,感谢它,爱戴它乃至崇拜它吧。在‘独特’不可能被‘统一’接受的地方,在‘独特’不甘就范之时,‘独特’开辟出梦想之门。无数的可能之门,和无数的可能之路。‘独特’走进这些门,走上这些门里的这些路。这些路可能永远互不再相交。可是倘其一旦相交,我们便走进爱情,唯其一旦相交我们才可能真正得到爱情。
是谁想出这种折磨的?
因而焦灼,忧虑,思念,祈祷,在黑夜里写作。从罪恶和“枪林弹雨”眺望自由平安。
眺望乐园。
乐园里阳光明媚。写作却是黑夜。
如果你看我的书,一本名叫作“务虚笔记”的书,你也就走进了写作之夜。你谈论它,指责它,轻蔑它,嘲笑它,唾弃它你都是在写作之夜,不能逃脱。因为,荒原上那些令你羡慕的美丽动物,它们从不走进这样的夜晚。
185
在任何可以设想的、不是团聚而是逃离的床上,诗人不止一次梦见他的恋人回来:也许是从北方风雪之夜的那列火车上,也许是在南方流萤飞舞的夏夜。但是在这样的好梦里,往日的性乱使诗人丢失了性命悠关的语言。
铁轨上隆隆的震响渐渐小下去,消失进漆黑的风雪,这时,车站四周呈现南方静谧的夏夜。雨后一轮清白的月亮,四处虫鸣唧啾,微醺的夜风吹人魂魄,l看见,他的恋人站在小小的月台上向他招手,形单影只。“是你吗?”“是我呀。”魂魄飘离肉体,飘散开,昏昏眩眩又聚拢成诗人l,在芭蕉叶下走,跟随着恋人婷婷的背影。
月光亘古不衰地照耀的,就是她。
芭蕉叶上,透黑晶亮的水滴沿着齐齐楚楚的叶脉滚动。恋人的裙裾飘飘摆摆,动而无声,便在梦里l也觉得若虚若幻。恋人走进南方那座宅院,站下来,观望良久。木结构的老屋高挑飞檐,门开着,窗也开着。恋人走上台阶,步履轻捷,走过回廊,走过廊柱的道道黑影,走进老屋的幽暗。在幽暗的这儿和那儿,都亮起烛光。
是你吗?
恋人转过身,激动地看着l。
是她:冷漠的纺织物沿着热烈的身体慢慢滑落点点烛光轻轻跳动,在镜子里扩大,照亮她的容颜,照亮她的裸体,照亮她的丰盈、光洁和动荡
盼望已久,若寻千年。诗人满怀感激,知道是命运之神怜恤了他的思念,使她回来,使她允诺。但是,看着她,诗人千年的渴望竟似无法诉说。
性命悠关的语言丢在了“荒原”
l颤抖着跪倒,手足无措,唯苦苦地看她。任何动作都已司空见惯,任何方式都似在往日的性乱中耗去精华,任何放浪都已平庸,再难找到一种销魂荡魄、卓而不群的语言能够单单给予她了。
写作之夜,我理解诗人的困苦:独特的心愿,必要依靠独特的表达。
(写作之夜,为了给爱的语言找到性的词汇,或者是为了使性的激动回到爱的家园,我常处于同诗人l一样的困境。比如“行房”或“房事”古板腐朽得如同两具僵尸;“性行为”和“性生活”呢,又庸常无奇得尽失激情。怎样描写恋人的身体呢?“臀部”?简直一无生气;“屁股”?又失虔敬。用什么声音去呼唤男人和女人那天赋的花朵呢?想尽了人间已有的词汇,不是过分冷漠,就是流于猥狎“花朵”二字总又嫌雕琢,总又像躲闪。“做ài”原是个好词儿,曾经是,但又已经用滥。)
诗人由衷地发现:上帝留给爱情的语言,已被性乱埋没,都在性乱中耗散了。
赤裸,和放浪,都让他想起“荒原”想起在简陋或豪华的房间里,在肮脏或干净的床上,两匹喘息着的随遇而欢的动物,一个个逃离着心魂的姿势,一次一次无劳牵挂的喊叫。他看着久别的恋人,不知孰真孰假,觉得她的裸体也似空空洞洞一幅临时的幻景。他要走近她,又觉得自己没有姓名,没有历史,是一个任意的别人,而过去的l已经丢在了“荒原”未来的l已经预支给了“荒原”他和她只是:过去和未来之间多余出来的现在,冷漠的人山人海里一次偶然的碰撞,随后仍要在人山人海里隐没,或许在时空里平行,但永不相遇,互相并不存在。
镜子里,烛光照亮着诗人沉垂的花朵。l在梦中无能地成为c。
恋人走来,在镜子里在烛光中,搂住他,像是搂住一个受伤的孩子。“没关系,这没关系,”她轻声说。她温存地偎依在他肩上,吻他,炽热的手抚遍他的全身,触动那沉垂的花朵。但是像c一样,触摸竟不能让他开放。
“不要紧,”她说。
他焦急地看她。
“真的,这没什么。”
他推开她,要她走开。
她走开,从烛光中慢慢走进幽暗,远远地坐下。
时钟嘀嘀哒哒,步履依旧。夜行列车远远的长鸣,依然如旧。拉紧的窗帘外面,世界想必一如既往。
诗人的花朵还是沉睡。那花朵必要找到一种语言才能开放。一种独特的语言,仅止属于爱情的语言,才能使逃离的心魂重归肉体。
找回这语言,在c要靠凝望,在l,要靠诉说。
这可怜的肉体已经空乏,唯有让诉说着的心魂回来。
你一定要听我说出我的一切历史,我才能回来。你要听我告诉你,我是一个真诚的恋人又是一个好色之徒,我才能回到我的肉体。你要听我说,我美丽的梦想和我罪恶的欲望,我的花朵才能开放。哪怕在我的长诗之外,听我的长诗,我才能走出“荒原”这是招魂的唯一咒语呀,你在听吗?
“我在听。”
但诗人l犹豫着。他不敢说。只怕一说,南方的夏夜就会消散,风雪中小小的月台上,又会是空无一人。
186
如果他在梦里终于说了,l便从梦中惊醒,发觉他依然浪迹荒原。
鹿群远远地行进在地平线上,浩浩荡荡,涉过尚未封冻的长河回南方去。每一只鹿都紧追着大队,不敢离群。掉队者将死在北方。
它们只有对死的恐惧,害怕的唯有孤单、衰老,衰老而至掉队的危险。没有别的忧虑。它们没有孤独,那儿没有心魂对心魂的伤害、阻隔、防范,也没有依恋和思念,没有爱情。性欲和爱情在它们是一回事。其实没有爱情。性欲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性质,繁衍所必要的倾向。它们活着和繁衍着,自古至今从南方到北方,从北方到南方。就像河水,就像季风,就像寒暑的变动。随遇而安,没有梦想,无需问爱情是什么,不必受那份折磨。它们就是一条流动的山脉,就是这荒原的一块会动、会叫、会复制的部分,生死相继如岁月更替,永远是那一群,大些和小些而已,都是这荒原和森林的影子,大地上固有的色彩。
人,是否也应该如此,也不过如此呢?
187
写到这儿诗人l忽发奇想,说起浴室门上的那只眼睛,他的思路与众不同:
“你真的认为那个人一定很坏吗?”
当然。那个流氓!
“可他,真的就是想要侮辱她们吗?”
他已经侮辱了她们。
“那是因为他被她们发现了,她们才感到受了侮辱。要是她们并没有发现呢,他可怎么侮辱她们?他必须让她们发现,才能够侮辱她们。可他是藏起来的,就是说他不想让她们发现,他并不想让她们感受侮辱。”
无论怎么说,他是在侵犯别人的自由。
“可他真的就是为了侵犯吗?这样的‘侵犯’能让他得到什么呢?”
低级的快乐。
“就便那是低级的。可是,他的快乐由何而来呢?”
侵犯。由侵犯而得的快乐。所以那是罪恶的快乐。
“之所以说他是侵犯,是因为他被发现了。如果他没有被发现,侵犯也就没有发生。这不像偷窃、诽谤和暗杀,那样的事就便不知道是谁干的,但只要干了就会留下被侵犯的后果。但是,一只窥望浴室的眼睛如果没有被发现,侵犯也就没有发生,那又怎么会有侵犯和侵犯的快乐呢?”
是不是未遂的暗杀就不是犯罪呢?
“首先,要是仅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暗杀的欲望,而没有任何暗杀的后果(包括威吓),你又怎知道已遂还是未遂呢?其次,这两件事不一样。暗杀,是明显要伤害别人,而门上那只眼睛并不想伤害谁。”
他不想么?不,他想!他至少有侵犯的企图,只是他不想被发现。
“如果他不想被发现,又怎么能说他有侵犯的企图呢?他不想侵犯,但是他知道那是冒了侵犯的危险,所以他把自己藏起来。有时候,说不定侵犯倒是由防范造就的。”
你说他不想?那么他想干嘛?他总是有所图吧?
“他想看看她们,看看没有别人的时候她们自由自在的样子。仅此而已。”
这就是侵犯!他侵犯了别人的自由!你还能说他不想侵犯吗?
“呵,这被认为是侵犯吗?!是呀是呀,这确实这一向被认为是侵犯一向,而且处处,都是这样认为的”
诗人摇摇头,苦笑着,在荒原或是在人群里走。在荒原或是在人群里,在寂静的时候或是在嘈杂的地方,总会有诗人的消息。也是一向,而且处处,都有这样的消息,这样的难为众人接受的奇思怪想:
“可自由,为什么是怕看的呢?伯看的自由可还是自由?自由是多么美丽呀,她们是那么稀少、罕见,那么难得,所以偷看自由才是这么诱人,所以一向和处处都有那样胆大包天的眼睛,为了偷看自由而不惜被唾骂,甚至舍生忘死。难道他的快乐不是因为见了人的自由,而是因为侵犯?不不不,他冒了侵犯的危险,是为了看一看平素不能看见的自由,看一看平素不能自由的人此时可能会怎样地自由。这个被耻骂为‘流氓’的人,也许他心底倒是有着非常美好的愿望,恰恰相反他不是为了‘侵犯’,而倒是为了‘和平’。他梦想拆除人间的遮掩,但是不能,于是他去模仿这样的拆除,但是那又很危险,他当然知道一旦被人发现的后果,所以他把自己藏起来,在危险中窥望自由。他未必没有见过女人的裸体,他并不单是要去再见一回,那不值得冒这样的危险,他是要去谒见她们的自由呵!平素她们是多么傲慢、矜持、封闭、猜疑、胆怯、拘谨、严厉、小题大作、歇斯底里现在他要看一看人可以是怎样地坦荡、轻松、宽容、自然看一看人在没有设防的时候是多么可爱多么迷人。”
可是他却来使她们不能不防范!
“呵,这是个奇妙的逻辑,这里面也许包含着我们人间全部的悲剧。不过,先让我来补充一下这个故事好吗?如果如果有一个浴女4,她不遮身也不掩面,如果也不骂人,她发现了门上那只眼睛,但她相信那不是‘侵犯’,恰恰那是如囚徒一样对自由的窥望,她会怎样呢?她知道自己不见得会爱他,但她能理解他。她又知道人间的‘囚室’不可能如愿拆除,她没有那个力量,谁也没有那个力量。她便只好装着并没有发现门上的小洞,继续洗浴,原来怎样现在就还是怎样。开始她不免有些紧张,但她很快就明白了,紧张反会使坦然变成猥琐,反会使自由变成防范,反会使和平变成战争,她便恢复起自由自在的心情,舒身展臂,蹦跳,微笑,饱享着温柔水流的抚爱我想,那么多名画都在描画浴女、裸女、睡美人,不单单是赞美她们的身体,更是在渴望人的自由吧?把人间的目光都引向平安——不必再偷看自由,大胆地欣赏自由吧,站到那自由面前去赞美她吧,那时她就是一个自由的女神了”
诗人,你就安心作你的无用的诗人吧,千万别让我们有一天发现您就是个窥视癖者,或者裸露癖者。而且,与其像你希望的那样,4,她为什么不能走出来呢,或者把门上那只眼睛迎接进去?
诗人说:“我觉得,你们就快要说到问题的根子上了”
但同样是在写作之夜,有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不过你们要知道,自由,不可能这样实现。如果人们不能保护自己的隐私和独处,一个人的自由也就可以被控制,被捆绑,被贴到墙上,被送到世界的隔壁去”
我和l听见,这话必是wr说的。在梦想之外,也许他常常是对的。